第202章 朱棺往事
在島嶼的另一方,也就是荒等人逃離的血池之處,時川與血泉交匯,幽暗冥河同樣湧來,卻仿佛遭遇無形阻礙,堪堪避過。
一尊赤紅棺木已然揭開,內裏寒冰氣息彌漫。受時川澆築,棺木重新找回其道標,內裏金黃絲綢墊襯,棺壁如水晶般剔透,隱隱有煞氣流動,時而漂浮,時而降落,美輪美奐。
若非其形狀似棺木,再擴大一些,完全是一個豪華的臥室,不過目前是給亡者住罷了。
在棺首之處,放置一白玉枕頭,此刻正躺著一位個頭不高的姑娘。身穿一身紅衣,胸前掛著一枚璀璨紅簽,如出嫁新娘般,冰肌玉骨,皎若秋月,隻是閉目沉睡,不識人間。
身旁波濤卷起,棺木卻如磐石般堅定,不曾動搖,卻好似驚了這位夢中仙子,睫毛微動,睜開雙目。
若荒等人在此,自然識得此女,正是被拉入血泉的銀。
她醒轉後,朦朧雙目恍惚了一下,隨後便自語道:“你是想把我留在這裏嗎?想讓我代替你沉眠,你走出這封鎖千萬年的棺籠。是嗎?”
聽不出悲與喜,淡淡的陳述,隻是頗有些失望。縱然她已不再是那個赤心狐女,可對於難得施舍的信任,還是想獲得些收獲。
可就在此刻,棺木內壁閃過金光點點,好似繁星流轉,日月輪回,陰柔女音傳出:“不,我隻是想在徹底沉眠前,見他一麵。
本來不該如此的,可此地乃祖地之墓,埋葬於時光長河,從今往後便是永別。”
金色流光閃耀,那虛無飄渺的女子似乎跨越時光與銀交談,兩者明明處在同一位置,卻又接觸不到,隻能如此細語。
銀頓時陷入沉默,她與這棺中女子相處許久,也日漸了解。聽過對方的名字,叫紅綢,幽族四大神女之一,並非那般岌岌無名。傀骨正是護衛的祭祀,兩人青梅竹馬、早已暗定終生,假若沒有族群的話。
可惜,他們看著幽族受道歿荼毒,幽界災劫不斷,受幽族大人物之令,續族群命數,紅綢不得以作為一路祭品。本來不該那傀骨作祭祀跟隨,可他性格執拗,終究還是舍棄大好道途,相伴而來。
命數斷絕,萬年孤苦,他們逐漸忘記自身的過去,族群的生滅,隻記得最後使命,將棺葬在指定之地,方得救贖。
本來,兩人之思已是前塵往事,踏入幽冥便該割舍前塵。紅綢之前也是這般做的,可即將完成數代大業,幽族夢寐以求得使命,她猶豫了,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
說什麽觀紅塵,舍情孽,可笑為人師者,明知故犯。
此時紅綢已陷入時光長河中,與棺木逐漸融合,在現世的身軀隻有銀。按理說這般雙河匯聚,威勢滔天,銀那小小軀體卻毫無損傷,被一枚好運之簽護住。
若是她不想,紅綢便無法離開此地。但以紅綢目前與棺木的融合,完全有可能將銀封在裏麵,受時川與血泉環繞,永久在棺內作伴。偏偏在這關鍵時刻,紅綢提出此要求,便有些趁人之危。
或許借助銀的軀殼離開棺木,見得為她犧牲萬年的男子,兩人逃離出去,拋下幽族沉重的使命,舍棄狗屁的原則。那麽最後被流放在時川中的,將是銀。
可信嗎?她能猶豫一次,便會猶豫第二次,銀漸漸明白了紅塵中那些看似可笑的故事,卻往往有其根源。
就在此刻,紅綢說出意想不到的話語:“你放心,若你不願,便離開棺木罷,回到孟渡之上,我不會關押你。
那躍八丈另有異法,吞噬了傀骨的部分身軀,想要徹底了結船上的其他人。但你隻要回到孟渡,他便不敢下手。”
“是以退為進嗎?奢望我再心軟一次?”銀的問話頗有些不客氣,但顯然是紅綢的非分之想越界了。
沉默。
寂靜地棺木開始搖晃起來,似乎不再那麽沉穩。
銀伸出手,似乎要翻出去,把這欺騙自己的壞女人獨自留下。
“對不起……”
帶著些許抽泣,哽咽,堅強如她,執著萬年,終究在最後流下淚水。跨越無盡時光,落在銀的手心,鮮紅無比。
銀知道,紅綢這話是對她說,但更多的,是對遠方那個傀骨述說。
今日棺入時川,失去同一時空的道標,傀骨極有可能徹底隕滅。何況登島之時,他為了保護棺木周全,同樣耗盡所有,分離軀體,引得龍爭虎鬥,恐怕今日之後再難有往昔回憶。
其實一路行來,包括登島解封,引紅綢入魂,再到安置正確位置,皆是傀骨思慮。紅綢作為被封印的祭品,苦痛自然沒得說,可傀骨這般清醒謀劃,年複一年的等待,直到可行之刻,此番孤涼又與何人述說?
銀依舊浮起身體,抓住棺木一翻,隻見腳下忽地生出一巨型竹筒,載起她來。
可那番驚訝麵容,怎麽都掩飾不住。
“為何,你為何……”
“別說了,快去見他罷!算是我欠你的。”在那金色流光之中,銀的聲音飄忽而來,竟然是她在最後一刻允諾了這無理的條件。
紅綢來不及說感謝的話,一個浪濤打過,便將她拍向遠方。
不多一會兒,竹筒便飄至巨舟之旁,時川冥河高漲,懸掛在一旁的孟渡搖晃的厲害,隨時都有傾覆危險,可偏偏堅持下來。
而在船邊吊著的,是一顆半血肉半枯骨的頭顱,猙獰而可怖,怔怔地盯著遠方島嶼,一動不動。
若是細看,那顱內藏著一枚風葉,連接著那顆完好眼珠不停地眨。
竹筒在浪花中飄了過來,一雙小手伸出,觸摸到冰涼沒有血色的英俊臉龐,雙目抬起,望著故人,一時竟癡了。
“我來了!”
心中似有千言萬語,憋在喉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最後隻化作這一語,道盡相思。
可悲的是,她甚至連傀骨曾經的名字都忘卻了,隻記得相伴在身旁,共度萬年歲月。
隨著她的手放在傀骨臉上,那隱藏的風葉漸漸消散,而始終牢靠的魂韁,也慢慢鬆開。最後紅綢雙手捧著傀骨的頭顱,凝望著他。
可惜,那顆頭顱始終凝望著島嶼,根本沒有看向這位他等待已久的故人。或許是他忘了,或許是他累了。
紅綢沒有絲毫責怪,親親地捧著這顆殘破到極致的頭骨,再度飄回至朱棺前,踏入棺內。
肉眼可見地,竹筒下沉許多,甚至時川浪濤已經灑落進來。
“你走吧,我想睡一會兒!”
銀一陣恍惚,便覺奪回了自身控製權,落在竹筒中,頓時上浮不少,開始向遠方飄去。
棺木漸漸合攏,看似虛無空蕩,卻在金色流光中映照往昔。
一位紅衣女子,小手纏繞在男人手上,似乎驚醒了他。可望著那恬美睡顏,作著放下一切的美夢,他偏偏不舍得動彈,就這麽看著看著,笑了出來。
一幕幕經曆如過眼雲煙,痛苦、悲傷、絕望,族群大義,命運安排,記憶總是曲折又難過,金色時川像畫布般一一展示。歲月對於他兩是種折磨,也是甜蜜。
終於不用想那麽多了,就此沉眠下去。
在棺木合攏的最後一刻,銀透過縫隙,似乎看到一位英俊少年,拉著紅衣女子,在幽草之上狂奔,跌落在地。齊齊抬頭望天,說不出的怡然。
金色河流拍來,血泉徹底幹涸,而朱紅棺木也消失在其中。冥河終於淌了過來,雙河匯聚,逐漸流向遠方。
銀坐在顛簸的竹筒種,摸著胸前的紅簽,心中泛起一絲惆悵。
明明是兩個陌生人,紅綢還騙了自己,可為何最後她還是冒險答應了對方。
她不曉得。
這幽冥之中,皆是悲苦之人,誰又能兼濟天下。
或許,她見到太多算賬之輩,記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修行分文不差,卻少了那麽一絲味道。
“所以紅簽啊紅簽,你能告訴我,明知紅塵孽業,又何必飛蛾撲火。為親,為友,為情。走到終途,何以成仙?”
紅簽微微亮了幾分,卻沒有回答她。
隻剩孤舟飄蕩,未聞佳人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