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棕狐(二)
堂裏擺著幾桌吃食,有那鮮紅血肉放玉盤,亦有心肝脾肺煮鍋內,自然也有青竹嫩草碗中盛。可若細看,每根竹草隱隱魂魄禁錮,呼喊而不泛聲,眼睜睜看著送入血盆大口。
“卡茲!”一聲,水草豐茂,惹得牛頭詭物抹嘴回味,或許快樂就是這般簡單?
另一桌的棕狐卻不這麽想,抱著酒壺“咕嚕嚕”地飲下,毛茸茸地耳朵早已變紅,一雙眼眸噗紮噗紮,也許再一杯下肚,就得天旋地轉躺倒在側。
即使如此,口中卻還抱怨著。
“好不容易溜了出來,這世道多麽有趣!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
可偏偏遇了些瘋瘋癲癲的家夥,武木砸了我一個大包,至今還痛呢。
以為我是那桌墊麽,真是豈有此理,怪不得被那凶人掏心,想必本就不正常罷。”
小手抬起,暈暈乎乎地摸向早已沒有痕跡的頭頂,繼續數落道。
“後麵還來了個更可惡的家夥,野蠻人!
抓著本姑娘狂奔,斯文全無。還有道心分裂的症狀,莫名其妙地感謝,還承諾什麽許願,簡直是個傻子。
還把我放在林外,讓我等待,虧得本姑娘機智,立馬逃走,三歲小兒才呆在原地!”
雙眼微眯,熏熏之態盡露,說這話時卻小心翼翼地左右窺了一圈,發現確實沒那瘋子,這才歡喜起來。
畢竟無人之時,她也嚇得不敢動,直到等了許久,更是試探良多,喊話、引誘、暗藏寶藏,各種手段皆用了,方才邁出一步。
更是在聽到風吹草動之時,抱頭返回,哭鬧著說自己不過開個玩笑。等了許久不見蹤影,臉色羞紅,這才知自己鬧了個大笑話。
當然,這些糗事自然埋在肚中,就算醉了也不會提。
正當小狐狸還竊喜著自己的逃亡壯舉時,一位粉雕玉琢地小女孩恰巧路過,不小心踩了她拖在地上的尾尖。
疼痛讓小狐狸瞬間酒醒一半,應激似地想要抽回小短尾,卻被對方抓在手中,那小女孩摸了摸毛茸茸地尾巴,歡喜道:“這皮毛好柔順,正適合作我衣袖。
剝了它,穿在我身上,好不好?
爹,娘!”
小姑娘芙蓉秀臉,星眼如波。一身紫色錦繡皮襖,似小蝴蝶飛過,天真無邪地表情更讓人憐惜。
一男一女,兩副死氣沉沉地臉轉了過來,冰冷、僵硬,黑色馬褂包裹著整個身軀,散發著陰寒氣息。它們站在小姑娘身後,四目齊刷刷地轉來,詭異地望著棕狐。
被這般凝視,棕狐亦慌了神。
看得出來這夫婦並非道渣,跟隨武木一行,倒也並非不學無術,起碼誰惹不起還是知曉得。之前見武木操縱離運還以為簡單,可如今自己麵對,方知艱險。
“毛,毛皮不順,配不上你!”頗有些六神無主地小狐狸彎起嘴巴,委委屈屈地說道,更是不敢去看那身後兩者。
“嘻嘻!”
“哎呦!”
小女孩根本沒聽她在說什麽,反而拽了一把毛,捏在眼前歡聲笑語。
棕狐疼痛到幾乎流淚,可環伺一圈,客棧內依舊人行人事,鬼幹鬼差,誰會理這孤苦無依地頑童。
於是它連眼淚都不敢流,蜷縮身子,偷偷眯向門口。
這番動作自然被對方看在眼中,小女孩頗為不悅,開口道:“你這妖東西,還妄圖逃跑?”
棕狐動作還未實行,便被男子一雙陰冷若屍的手按在桌上,力氣大得驚人,無論怎麽掙脫都無濟於事。而那女子手掌探出,指甲似鋼刀緩緩伸長,漆黑烏亮仿佛塗了劇毒一般。擺動間卻靈活異常,如琴弦跳舞,剝皮正是好手。
“果然還是爹和娘最疼馨兒!”
小姑娘白嫩地小臉變得不自然地嫣紅,像是擦了過期地胭脂,或者,更像是給死人入殮時畫的妝容。
“我身材矮小,枯廋沒營養,毛發都蔫了,真的不好用啊!
救命!救命啊!”
棕狐都快被嚇哭了,往日缺點一一吐露,見換不來信任,隻得大聲呼喊求助。
可滿堂高坐,愣是沒有一人回應。
其餘幾桌有黑影湧動,妖魔外態,邊吃酒邊看好戲,仿佛飯菜更香了。而收了冥玉的小二和店主,剛剛還是一副恭敬順從的表情,此刻也露出事不關己的態度,畢竟即使殘缺幽魂,也看得出眼前強弱對比。
偌大廳堂,陷入狂熱而詭異的寂靜,隻等棕狐被剝皮,那鮮血噴灑時刻,或許能激起它們久違的快感。
也是,這等幽冥無間之地,誰又會無端生出那可笑的善心,來救這陌生狐。
也許存了幾分戲謔之心,畢竟若還存有靈性,便一次死不掉,忍受過這般非人痛苦,以後便該曉得世道艱險。
明明沒甚實力,還敢露出如此讓人厭惡的快樂。豈不見那漂亮小女孩,拉著她爹娘的手盡是紅腫?滿眼地嫉妒與怨恨。
禍從何處來,死一遍就知。若是一遍不夠,那就幹脆被磨滅殆盡。
“救命啊!”
哭哭啼啼地呼救,聲嘶力竭,小狐狸終於害怕了。
鋼指捅在其柔軟的背部,尖銳到輕鬆地刺入毛皮,隻需輕鬆一劃,便可開膛破肚。
就在其萬念俱灰之時,一隻更為強力的手握住婦人手腕,若鋼索般堅定,生生挪開。另一隻手更是霸道,輕輕一捏便碎了男子小臂,放開枷鎖。
換了身青衫的家夥,擋在凶惡夫婦身前,卻看向可憐的小狐狸,笑道:“看你還敢亂跑?”
淚眼朦朧地看到荒,仿若黑夜中的一盞燈火,讓本已枯寂地心再次活泛起來。
“嗖”地一下掛到荒的胸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在那幹淨衣衫上,幸喜道:“嗚!再也不敢了!”
小狐狸嘟囔著嘴,幾根毛須打擺,倒是呆萌。
可站在身前的小千金不高興了,甚至整個身軀都浮腫起來,那已然被控製地屍軀不停地顫抖,甚至有掙脫荒的趨勢。
於是,荒再度拍了拍女孩的右肩。明明看著他動手,也並不迅敏,甚至憤怒的小女孩睜大雙眼,即將炸毛,卻還是被手掌落在肩上。
頓時生滅之息交替,陰冷氣息全無,再次變得像個貴家千金,惶然中祛了脾氣,溫順的很。
“小姑娘這麽富裕,怎麽還看得上棕狐這身皮毛,領著爹娘回去吧,可不要讓他們傷了心。”
大眼睛抬頭望去,隻見婦人手掌泛青,利刃蛻落。男子手臂空蕩,雙目泣出黑血。
直到此時,小姑娘才顯露出些許心痛,招呼著爹娘,朝外走去。轉身隻見,滿眼怨毒!
隻是,這份隱藏,很快便被驚訝代替。
“殺,殺了它們!它想要剝我的皮。”
天真無邪的話語,從另一張小口中說出,頓時讓廳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荒一雙眸子盯向小狐狸,沒有躲閃,沒有嫉恨,純淨無垢,那麽自然與赤誠,仿佛在說一句吃飯喝水。
也對,在這等魑魅魍魎的世界,小狐狸本也非人,善與惡,好與壞都不是所謂的概念。那麽看著對方死,便如她收集劫運,不過又一根黑簽罷了。
“怎麽,這個要求讓你犯難了嗎?可它們都不是你的對手啊。”
略顯委屈地望著荒,小狐狸似乎從一閃而過的眼光中讀出了些許厭惡,那是荒望向小女孩才有的目光。
荒沒有回答,若‘香女’所言為真,他或許知曉了棕狐的身份。既然如此,此話也沒有什麽不妥。而他應允後,更是還了當初真我的機緣,隨了其心願。搞好關係,似乎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何況棕狐說得沒錯,對方先錯在先,懲戒一番有何不可。
大廳愈加靜謐,黑影、屍軀、妖魔都隱隱戒備起來,就連小二和店家都顯得惶恐。
正是因為小狐狸說得沒錯,這人該殺!可滿堂袖手旁觀者,看戲者,是否也有那麽點罪過,該殺呢?
說穿了就是強弱更迭,荒不費吹灰之力便讓這明顯不好惹的一家三口退去,那麽對於實力相近的它們,生死豈不在一念之間?
背朝荒的小女孩,麵容早非原本的燦爛,原來當她的皮囊要被做成衣裳時,似乎也不是那麽鎮定呢。
荒微微動了下,一家人正要奮力反抗,卻隻聽他言道:“不可,你忘記了自己剛剛的心情了嗎?”
棕狐嘟著小嘴,先是望了望驚慌而顫抖的小女孩,後看了看自己的尾巴,若有所思。
“快走!不想見你們!”
不開心的小狐狸扮了鬼臉,便趴在荒的肩上,默不出聲。毛發蹭的人發癢,不過確實如其所言,或許是營養不良,倒不是很柔順。
一家三口匆忙離去,再不敢多言。廳堂也回複喧囂,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仿佛剛剛鬧劇一般,再無人過問。
荒抱著小狐狸朝外走去,路過櫃台之時,瞥了眼廚房,暗金之目微閃,冷哼一句:“陰魂不散!”
迷糊地小狐狸嘟囔道:“你說啥?是要宰掉它們嘛。”
看來小心眼的她還是有些記仇。
荒卻答非所問:“你跟隨馬元,可有名號?”
小爪撓了撓頭,思索許久,方才憋出一句話:“好像沒有哎!”
這番萌蠢讓荒不由自主地想捂頭,可念起棕狐那輕描淡寫地話語,頓時調整道心,卻依舊想逗逗她。
“你家狐族,可有叫妲己的?”
認真回憶,數遍認識的人,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其它狐狸,卻也大言不慚地說道:“沒有,沒這號人物。怎麽,你想讓我叫妲己?聽這名字也不錯……”
話未說完,荒卻打斷道:“別,我可不想身邊有個禍國殃民地狐狸,亂我道心。
要不叫莫邪?不好,這名字太悲情了。”
聽著荒在自言自語,小狐狸不由翻起白眼,這家夥怕不是個傻子吧。稍稍建立起的崇拜煙消雲散,隨之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荒扭頭環繞,忽地看到賬本冥玉,頓時計上心頭。
“對,銀!這個名字好聽,我喜歡。”
啥,銀?姑奶奶一身棕色皮毛,和銀哪裏扯得上一點關係。
至此小狐狸還不知世上有種東西叫銀子,可以在貧窮時候花掉。
“我抗議!”
“抗議無效。”
“還不如叫妲己。”
“妲己比不上你,銀!”
叫著叫著,小狐狸發現自己也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隻是腦瓜裏想著,總有一天要改掉這奇怪的名字,否則可太丟人了。
隻是形勢比人強,姑且就由著這傻子吧。
荒笑了笑,抱著棕狐行在街上。不知何時,手中握住一枚竹筒,放入腰間,卻已不甚在意。
樂逍遙,教狐媚,好運紅簽誰敵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