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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馬爺(四)

  “見血雲,若有拜者,係其鎖;若無拜者,係樹臂;待纏之後,速回。”


  ??馬爺臨走前交代的話語依舊回響耳側,辛虧樹下有一名跪拜者,否則想要把黑稻草係在樹上,怕是有去無回。


  ??樹下這人虔誠的很,五體投地趴在那裏,敬畏至極。即使沒有正麵相對,浮遊也認出此人身份,正是被那光芒照射的第一人偈。


  ??此刻再看他,平靜安詳,不知拜倒多久,渾身都沒有發生絲毫顫抖,甚至隱隱有種回天之覺。


  ??浮遊不由自主地盯向頭頂處唯一的光亮。


  ??他與其餘村民一樣,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這般神奇的景象,對於適應昏暗的幽族來說,如此刺眼、明亮反而有些不適,可在內心最深處,似乎又有神秘的呼喚,渴望著擁抱這光芒。


  ??也許是光芒的恢複能力讓人心動,也許其中蘊藏著幽族的希望,也許很早很早之前,他們也曾沐浴在神聖之下,免受怪異侵襲,被其庇護。


  ??可現在,他都要無視誘惑,完成馬爺交代的任務。


  ??踩在石子上的腳步聲此刻顯得很突兀,即使浮遊行得很慢,時刻在觀察偈的動向。


  ??偈一動不動,仿佛沒有察覺即將到來的危險。


  ??浮遊卻倍感奇怪,反而更加小心謹慎。按理說這等光怪陸離的地界,再有如此詭異的巨木與血雲,不該如此平靜才對。或許下一刻偈轉身而過,渾身傷疤恐怖無比;或許巨木抽出枝葉,將想要侵犯的陌生人來個人首分離。這樣的場景他見多了,甚至於這不安的寂靜下,內心有些渴望這般變動。


  ??沒有,依舊沒有一絲動靜。


  ??不安愈發擴散,仿佛凝重的空氣被凍住般。浮遊已來到偈的身前,卻停下腳步,緩緩伸出握著黑色稻草的那根手臂,臂膀顫抖地厲害,遲遲無法舒展,更別提將稻草係在偈的身上。


  ??害怕,恐慌,自心底不由自主地湧出。他並不怕遭遇危機受傷甚至死亡,但害怕遺漏細節,導致承諾無法完成,辜負了馬爺。


  ??莫非眼前的偈不過是一具替身?乃巨木的障眼法罷了。


  ??他清楚黑色稻草的重要,在麵對這等詭異時,機會隻有一次,若是受蒙蔽或欺騙,將萬劫不複。


  ??所以他停步、猶豫,甚至心間生出無限惶恐。


  ??再望了望那穿越血雲的光芒,心間渴望濃烈至極。


  ??若是,若是能被救贖,該多好啊!那驅散血色與黑暗的光束,簡直就像是馬爺之於圭土村,之於絕境中的自己。瘟疫下舍己救人的仁師,死人穀力挽狂瀾的英雄,默默無聞從不求回報,拯救著絕望中的村民。


  ??此時此刻,浮遊才發現,他並非是無懼生死的勇士,更多地是無可奈何的妥協。這般黑暗而壓抑的世界,又能如何呢?所以麻木、放棄抵抗,將馬爺當作唯一的救世主,將自己的懦弱與膽怯藏匿在隱秘角落。


  ??光芒透過樹枝,緩緩移動,倒影竟不自覺地張牙舞爪起來,一如內心中的自責。


  ??其實都不是,所謂的支柱,馬爺這麽多年過來,可曾要求村民去感激,可曾索要回報?一切的不平、憤懣,不過是自己強加給馬爺的枷鎖罷了,因為害怕失去。


  ??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物,在汙濁至極、爾虞我詐的環境中,還付出如此之多。自己擔心這麽好的馬爺終有一天會失望,對這個世界、村莊、甚至是自己,不再奚落、冷言冷語,轉身離去。


  ??默默付出,堅定而不退縮,如父親般嚴厲。這樣的關懷,是自己能享受的唯一。孤獨的人從不怕形單影隻,怕的是刹那的溫柔。


  ??於是沒有破綻的浮遊變成了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的人兒,如跪倒的偈,也許在那不曾有的幻想中,得到了久違的擁抱。


  ??光影愈發靠近,幾乎觸摸到偈的頭頂,本該是靜立拉長的影子,此刻竟變得鮮紅起來,如煙霧般飄動,仿若有冷風吹拂,再有那麽分毫,就要淹沒被恐懼侵襲的兩人。


  ??恐懼必定是不同的,正如悲傷一般,但它會傳染。浮遊的膝蓋如同灌了鉛,沉重至極,若是也跪在那裏,是否會輕鬆一點?

  ??離得如此之近,浮遊更加仔細地觀察著偈,這名字很古怪,或許也是孤獨的一頁扁舟。他靜靜地伏在地上,仿佛接受到了指引。


  ??可浮遊隨後搖了搖頭,首次掙脫了維持已久的僵硬。


  ??偈依然在害怕,不僅沒有減輕,反而內心的恐懼被無限放大。他過往所有的病痛、擔憂,被那奇異的光芒掩蓋了,可若是離開太久,便會變得更糟。


  ??偈壓在地麵上的皮膚,已經變得黑灰一般,還滲出惡心的濃水。那光芒並非神跡,不過是貪婪的小把戲罷了。


  ??再於自己,馬爺的信任就是如此純粹,沒有經曆懸崖的雛鷹不配生存。不應捆綁那些無用的目光,若真想回報他,就把這該死的怪異送回地獄。


  ??浮遊手臂再次抬起,身上好似掙脫了無形枷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黑色稻草捆在偈的脖子上,隨後在光芒照耀前一刻,向後挪移,躲過一劫。


  ??黑色稻草纏繞在偈的脖子上,宛若鐵圈深深勒入血肉。而那光芒重新照耀而下,偈抬起他的頭顱,渴望地看向天空。


  ??然而回應他的隻有那無數血色陰影。明明是耀目的光亮,此刻偈的臉上卻爬滿了會動的血色光影,刨開他的血肉,“嗖”地一下便鑽了進去,更是連幽魂都發出奇怪的侵蝕聲。


  ??偈就像一個被隨意蹂躪的娃娃,頭部更是不斷扭曲變形,即使浮遊看了,也感同身受似地疼痛。


  ??可偈有的隻是麻木,以及心碎的哀傷,幽暗麵孔逐漸突出的血洞,死死盯著血雲中的那束光,發出淒慘的悲鳴。


  ??“嗚嗚”


  ??低聲的啜泣很快戛然而止,巨木旁又一陣風吹過,其中一張木牌逐漸翻轉而過,隱隱露出“亻”的記號。


  ??可就在此時,勒在偈脖子上的黑色稻草再度收緊,若非頭顱還立在項上,都以為脖子被勒斷了。反倒是那些亂竄的紅色光影,紛紛發出淒慘叫聲,甚至有的被擠出幽暗麵孔,化成煙氣飄散。


  ??與此同時,那枚露出一半的木牌卡殼一般,就那麽尷尬地懸停在空中,微微晃動,既不能轉過去,也不能轉回來。仿佛綁了一塊巨石,壓得其上枝葉狠狠下降,快要觸到地上了。


  ??與此同時,血色紅雲開始彌漫,而雲層中的空洞愈發寬大,光芒似乎更為擴散,卻失去了初始的明亮和耀眼,顯得有些蒼白,充斥著一種不自然的渲染。


  ??不過須臾間,狂風大作,木牌再次搖晃起來,這次浮遊看到許多熟悉的名字。


  ??“羅苛”、“熙災”、“幽盧”……皆為之前從村中追隨之人,其後更有名字斑駁古老,浮遊見所未見,最為奇特的,當屬樹幹中央懸浮的一枚木牌,其上刻有“毗蘆”二字,宛若光鑄,與樹頂血雲中的光芒毫無二致。


  ??隻不過視線越來越遠,頗有些不清晰了。


  ??浮遊寸步未挪,身形卻逐漸遠離。此地由懼而入,依希為名,若拋了此懼,自然遁出。


  ??經此一役,其心中已然有了對抗道歿的大致方法,卻還需與老頭子討教一二。


  ??當然,它沒有天真地認為如此輕鬆就能解決此次禍端。


  ??在眺望極遠處,隻見光束下似有一具冰冷屍體從天而降,落於樹上,寶相莊嚴,背後更有光圈浮現。


  ??隨後紅雲飄動,黑木隱匿其中,木牌碰撞宛若喪鍾。


  ??浮遊卻不由渾身一顫,本能地產生了一股驚悚感。


  ??再一看,已是幽草萋萋,落到了村外熟悉的道路旁。


  ??浮遊抖了抖身子,便匆忙稟報馬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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