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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坐起來的骷髏

  一條黃土壓實的街道,臨邊坐落著古樸建築。深夜將至,天邊黑漆漆地,不見烏雲,亦不見明月,像是鍋蓋一般壓在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


  如此這般,也非伸手不見五指,得益於許多螢火飄蕩,時而幽綠、時而慘白,卻照亮了廣袤大地,縱使陰森,亦可見物。


  小溪曲折蜿蜒,橫穿數座山丘,消失於視野盡頭。據說百川匯海,遠方更恢弘的大江,其河幽暗。此處細細看去,河流血水汩汩,深紅盡染,偶爾還有未腐朽的屍骨漂浮上來,冒出幾個泡泡。


  螢火正是那些未知的蚊蟲,吸附其上,於誰也未曾搞明白的進食過程中產生餘燼。當然,這番掠食並不平坦,偶爾泛起朵朵浪花,便是奪命死神,無論有何抗性或非凡,生靈之息皆滅,再出現時不過碎肉一團。


  河麵漸漸起了霧,淺薄遮掩微弱光亮,遠方傳來牧童笛聲,愈發靠近,本來悠閑、輕快的曲調,漸漸變得沉悶、悲傷,最後甚至像是喪曲般,為超度往生的悲重。


  一黑色影子穿越薄霧,漸漸露出身形。個子矮小,披著灰色蓑衣,臉龐籠罩在黑暗裏。根據體型,似乎是個營養不良的小孩。


  但就是似普通六七歲的小孩,掏出一根不知由什麽製成的漆黑棍子,扒拉河中遊蕩而過的屍體。左掏一下,右戳一下,很是細致。


  對於屍骨也是有針對性挑選的。例如那些幹硬漆黑,甚至還帶有白毛的軀殼,一般都是戳一下便任其飄走;而那些腐爛到極致、又散發出惡臭的屍軀,他更是動都不會動;隻有盈盈白骨,被血河洗滌到亮堂至極,他才會費勁力氣把其打撈上來。


  沒錯,是費勁力氣。


  這血河沾之即死,不僅對蚊蟲,對他也是,必須小心翼翼。而且骨頭看似幹枯,有些卻極重,得小孩雙手支撐才能撬動。最後便是要避開那些產生螢火的生物,看起來無害指頭大的蟲子,能讓一頭牛生不如死。


  打撈許久,河岸邊才放置三塊奇形怪狀的骨頭,奇異的是,那劇毒無比的血水在骨頭殘留片刻,便融入其內,隱隱散出琥珀般的光澤,更顯詭異。


  小孩卻不以為意,反而略顯興奮,拿起變色的骨頭便要離去。說來也怪,之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撈的骨頭,此刻輕盈到隨手可提。


  他正要沿著來時的路回去,卻發現霧氣漸漸濃了起來,頓時整個人驚愕地站在原地,雖然看不清麵色變化,可顫抖的身體也透露出不平靜的內心。


  “為何今日開場如此之早?”


  低聲的自問卻沒有回應,略顯稚嫩的語氣倒是有些慌亂。


  “童兒!”


  身後傳來低沉呼喚。


  轉頭一看,一位比他還矮半截的灰衣侏儒指了指河岸旁邊。


  “你落了東西在那!”


  回過神來,定睛細看河畔,數十根血淋淋的斷指在黑岩間攀爬,雜亂無序,似乎在尋找什麽。卻在他目光挪移瞬間,齊齊轉向此方。


  晃了一晃,他低頭窺那三塊骨頭,竟發現其中之一隱隱有些碎肉翻新,像是凡人傷口愈合那般,無皮無筋,血肉鮮嫩。漸漸有了形態,倒像是斷了指的手掌。


  “糟了!”


  心間一聲擔憂,周邊場景卻再起變化。


  形形色色的人從霧中穿梭而行,衣著多為破敗,光色十分迷離。叫賣聲、吆喝聲,甚至有詭異的戲曲音,漸漸喧囂起來。


  “看雜耍了!”


  小販手中輪流轉著圓球,竟是一顆顆破敗頭顱,死不瞑目,瞪大的雙眼在咕嚕地盯著他,發出咒怨。


  一群小孩正熱鬧地圍著表演繩節的藝人,根根粗繩在對方手中靈巧地像是細線。


  “再加一根!”


  說罷,便打開箱子,血淋淋地箱內吊著數具吊死鬼,手起刀落便把那申拉出的舌頭割了下來,再纏繞而上,密密麻麻的長舌團在一起,像吐著芯子的毒蛇。


  周邊圍觀者頓時響起哄堂掌聲,隻是那些小孩從側麵看去,陰惻惻地似乎早已沒了麵龐,隻剩幹骨碰撞的“哢哢”響聲。


  最險惡的自然是眼前喊住他的侏儒,倒並非對方生來如此,而是手腳被削,耳鼻被挖,留下突兀人彘,腮上抹著嫣紅,依稀看得出曾經也是風流一時的美人。


  這麽片刻時間,河畔手指便離奇地出現在他的身上,規整的手掌猛地多出一根血指頭,不停地撓動。腿上、胳膊,漸漸長出凹陷的印記,那尖銳指甲將肉皮挖出血痕。


  即使這般凶險,這看似年歲不大的小孩,顯得極其鎮定。沒有去抓那些詭異手指,也沒有回應那人彘,腳下步伐規律有致,暗含奇門。


  眼看那血指頭在他心房上刻印,要刨出他的心肝。腳後跟忽地碰到阻礙,明明濃霧下身後空無一物,卻實實在在地觸到物體,像是巨木之根。


  在觸碰刹那,血指頭仿佛遇到什麽大敵,憑空顫栗抖動,掉落而下,就連已經完整生長的手指,都開始化成血水。


  可還沒等他露出喜色,腳踝便被陰冷手掌抓住,冰涼地像是在地窖中的屍體。而且力氣極大,根本掙脫不了。


  漸漸地整個人被不停拖拽,周邊卻極其頓澀,像是被人拉入土中一般,不斷變濃地大霧,似夯實的泥土,略帶腥味,將他掩埋。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灰濛,好似一鏟子一鏟子的土,蓋在身上。


  越來越重的壓力,體內支撐的骨頭都開始折斷,眼角被幹澀的泥土滲入,口鼻皆是。窒息的壓迫感強烈,念頭少之又少,世界都陷入黑暗。


  就在他即將永墜黑暗之時,一雙蒼白而更為有力的大手,捏在他的天靈蓋上,狠狠一提!

  “呼呼!”


  “呼呼!”


  久違的新鮮空氣,給予了他新的生命,免不了張嘴大口呼氣,甘之如飴地舐舔,想要把肺裏積壓的悶壓一瀉而出。可幾口下去,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需要呼吸!

  黑色幽暗的麵容,半根殘角,在略顯黯淡的幽火下顯露。半個身子埋在土中,頭顱勉強鑽出,望著身旁那佝僂的身形。


  “馬爺……”


  還未說話,就被劈頭敲了一棍,痛的他撕心裂肺。


  “你小子想死就死遠些,這圭土村還有人想活。藏屍探鬼市,也是你這瓜娃子能做的?”


  他想反駁幾句,埋土之前早已做好準備,在血河潮起之時,就有手段拉他出墳。


  可向旁邊看去,所謂得幽符、器皿都沾染一層朦朧血色,絲毫不起作用。甚至往日最要好得夥伴,他最後得保障,也不見了蹤影。


  若是沒有馬爺救他,恐怕今日要真的被活埋了。


  “快滾!”


  說罷又要用棍子敲他,不得已麻溜起身,抖落泥土,慌忙朝村裏趕去。


  隔得遠了,他才敢回頭看看。馬爺彎下佝僂的背,掏出幾個幹淨的木盒,罩在那些血色器皿之上。本就灰白的手早已無皮,如今連肉都掉落起來。


  藏屍探市本就凶險,是與那幽冥之詭作交易。虧得幽族本就近魂,若是地上的生人來這麽一遭,心肝脾肺腎恐怕都已下菜。可最後由於血指頭的影響,他沒能取回骨頭,是血本無歸。


  經曆這般波折,差點死去,卻也沒有絲毫怨言。隻是看了看馬爺那愈顯憔悴的身影,不由握緊拳頭。


  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回到那破舊茅屋下,漆黑一片,家徒四壁,連鼠蟻都不屑於光顧。


  翻身躺在茅草之上,嘴中叼著一根黑草,仰頭看向屋頂。


  黑暗對於幽族不成問題,反而頗顯寧靜。


  至於鄰居?不說最少也隔那麽數百步,即使有也早死光了。他的家人?從出生就沒見過父母,據說他是那批幼童中幸運的,其餘百分之九十都變成了死胎,被拋擲荒野。


  幽族莫非如此淒慘?他不知曉,起碼在他的認知中,圭土村算是幸運的,有馬爺庇護方能存在這麽久。周邊有數的村落似乎都已經消失了。


  血河延綿,死亡才是歸途。倒是他們這些生者,才是異類。


  可怎麽辦呢?誰讓他們生在此處,能活下來便已是恩賜。故而今日所托非人,他也沒有去找對方算賬。那家夥被邪染侵蝕,半個身子都化作肉瘤,也活不了幾天。若非這般,也不會答應他這個瘋子去探市,隻是最後被嚇跑罷了。


  有時候他會想,他們生存的目的是何呢?就是來世上遭逢一次劫難?不過十年,他就經曆無數危險,勾心鬥角。與其這般,死亡還真是歸途呢,若像那些禿頭說得那般好,不定以後還能轉個享福的身份呢。


  據說遙遠的城池,有修煉有成的大能,擁有綿長壽命,還可對抗詭異。可也就是那樣罷了,否則也不會時常有荒野落單的孤魂野鬼了。


  他倒是很想修行,不是為啥壽命,而是能幫馬爺一把。這麽多年來圭土村能堅持,傳聞馬爺實則是一個修者,能封魔鎮詭。可也沒見對方有什麽厲害神通,倒把自己累的夠嗆,蒼老的像一具行將就木的屍體。


  嘿,想不通便不想,慢慢進入冥睡之狀。


  依稀間窺到牆角破木片下有什麽在聳動,那是前幾月在河灘上撈起的半具浮骨,似乎生前乘船而過,墜亡於血河。


  實話說,在村裏最不怕的就是骨頭,他之前在詭市中撿的也是這般幹淨的骨頭。隻因血河洗滌之下,無物不融,即使是那些藏匿極深的詭異,也要有一定依托。


  每年河床上都會有些屍骨漂浮而上,與那些新鮮的血骨不同,這些大多都已失去血蘊,沒了價值。隻是因為此具有些奇特,上身白骨無疑,在腰椎處卻纏著一根黑色腰帶,任憑他怎麽扒弄都搞不下來。


  初始還擔心有些怪異,可放置如此之久也沒動靜便不以為意。本想拿去問問馬爺,也被今日之事耽誤。也罷,等休息好了再去詢問。


  想著想著,便昏睡過去。那藏屍之法消耗極大,以他這年歲的人,確實難以負擔,故而一閉眼就進入冥睡。


  就在他睡去已久,牆角再次傳來響聲。


  本來陳舊無比的骨頭開始蛻屑,變得白玉無華。一雙骨手托扶大地,發出“嘎嘣嘎嘣”地響聲,上身漸漸曲直,好似坐了起來。


  忽地胸間一團幽火徐徐燃起,將昏暗小室映照通明。


  本是空空如也的顱骨眼眶,有暗金流轉,一隻通透小蟬應運而生,似劫滅重現,琉璃通透。


  白骨張了張嘴,無法言語,倒是噴出一口熾焰,瞬間將房子點著,在黑暗裏煞是耀目。


  火光中。


  力竭幽孩闖夢市,心有不甘看破空;

  半坐骷髏顯迷茫,體無完膚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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