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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落幕(四)

  浩瀚道田,萬頃仙宮靈殿,一望無際的火光,燃燒著整個少陽。


  從夜晚燒至白晝,再從白晝燃盡黑夜。也許從來沒有人想過以火為尊的少陽宮,會有這麽一天。


  圈禁在欄中的未開化靈獸,瘋狂地嘶鳴,卻無濟於事,每過一瞬,身體便突兀地消失一塊,最終化作虛無。


  曾經尊貴無比、赤火環繞的青銅大殿像是掉了漆的破舊屋子,漸漸變成古老棺材那般腐蝕地斑駁。與野獸不同,內中還未逃出的弟子哀號遍野,陽極之體更是加重火焰的燃燒,無數身體水分蒸發,一個個看著自身血肉枯萎,恐懼深深刻印在腦海,直到僵直,成為大殿的一部分。


  最為顯赫的少陽宮山壁,在護山大陣破碎後,山崩地裂,坍陷半數。隻留下半個“日”字,歪歪扭扭,像鬼畫符似的殘存下來,輝煌金光也不見蹤影,反而山壁上滲出黑色血液,滴落而下。


  光輝倒卷,生靈塗炭,從前的少陽有多麽輝煌,如今就有多麽慘烈。


  在仙宮西北的一處焰壇,無數異火環繞凝聚,竟堪堪抵擋住黑焰的侵襲。正巧有一名弟子逃至此處,見少有的安寧,慌忙前來。可行至近處,忽地一位素黑女子擋在身前。


  隻見緊身衣袍包裹凹凸,袖口金色花瓣宛若手鏈環繞其上,那麵容初看含笑無聲,卻千嬌百媚奪人心魄。便是前刻還在生死危機中的男子,心髒也頓了一下,方才醒悟過來。


  “師姐!門內遭逢巨變,快……”


  話未說完,他便發現視線越來越低,從那鼎鼎大名的師姐頭部看至一絲不掛地玉足,可很快便陷入黑暗,化作那花肥。


  “已經是第七位不幸者,無一幸免。”鶯鶯細語,溫柔哀歎,卻稱述著殘酷的真相。


  那泥土翻騰,竟冒出鮮紅血液,無聲地回流至黑暗。


  “這災劫來得凶猛,師妹卻還未現身,可不要落得像這些人一般下場。”言語中盡是關心,可嫣然望向腳下花肥,難言表情。


  若是荒在場,必定就會認出,此女正是少陽六子之一虛骨姬。更重要的是,其身上未沾劫數,運道長遠,絲毫不像要破滅的樣子。


  “此番少陽劫難,應者無數,卻不包括你倆。可若是沾惹上紅塵,便是我也救不得她。待諸焰洗盡,我們便離開此地。”飄渺女音自焰壇傳出,直入花骨心中,她卻不以為然。以師尊的道法自然知曉兩人間的恩怨,可那又如何,修道本就存真,師尊隻關注更有價值的人。


  眉目瞭望遠方,正是法陣中樞之地,此刻已愈發深沉,縱然修得靈目也看不出虛實,花骨不由一笑。


  ……


  山外之峰,高崖頂端。!愛奇文學iqiwxm…最快更新


  一道倩影緩緩落下,她抱著一位滿頭紅發的男子,為他擦拭麵容,可鮮血不斷從傷口湧出。紊亂道氣在體內肆虐,血肉內髒皆為糜爛。


  凡不為仙,軀則牢籠。這般情形,即使是仙人來了恐怕也難救,更何況她隻是一個小小的真我境修士。


  赤應微微睜眼,看到那熟悉嬌顏,無悲無喜,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太清姬玉明妃,她就是這般,縱然遇到稱心之人身死在即,也沒有尋常的兒女悲傷。可若說沒有絲毫感情,她又偏偏冒著最大風險,前往法陣把臨死的赤應帶了出來。


  “有些東西不屬於你。”


  “或許吧。”


  玉明妃淡淡地答著將死之人的話語,安慰?或許吧。


  赤龍本屬火,渾身燥熱不堪,此時卻漸漸冰涼。


  “為什麽?”玉明妃主動問了一句,不知何意。


  為什麽要反叛從小生長的師門,做下如此惡行;為什麽明明不用自身前往,卻依舊破釜沉舟不共戴天;為什麽她已如此盡心,卻不能得到某些東西。


  赤應不知道怎麽回答,也不想回答,更回答不了。


  彌留的生機讓他眼前開始幻象,時而是數十年操勞的阿姐,時而是嚴父的師尊。父母的樣子他有些模糊,實在記不清了。


  為何他不走,阿姐說得對,他終究對少陽是有感情的,對師尊也難得尊敬,或許葬在此處也是好歸宿。


  至於玉明妃,她想要的東西與其本心不符,正如此時此刻,生死有命是人之常情,她也是這般理解。可終究,隻有經常欺負他卻犧牲一切的阿姐願意為他流淚,赤應的親人隻有赤螭。


  故而當她說出那番真相的時刻,他就明白,仙路已為盡頭,他斬不盡人間情。而困擾真我的最後,便是他最為珍視的財富。


  仙劫有無數種,赤應翻閱仙典,知曉各類劫數,卻想不到應在他身上的是這般。他放不下,劫數便如跗骨之疽,無數生路也最終化作死路,倒不如做不那麽兩難的選擇。


  “告訴……,是該我……幫她抗……”


  斷斷續續地話語,未能說完,雙目望向黑洞洞地夜空,似乎等待著什麽。


  洶湧的熾焰終於突破枷鎖,猛地燃燒起來,一具破碎龍身化作絲絲火焰,照亮些許。


  女道站了起來,有些明白了為何得不到。


  玉明妃,清靈之念,大道赤心。從修真以來,便再無凡俗雜念,心誌始堅,重緣法。


  其實從她開始對赤應糾纏,他就有所感悟。真正讓這位天之驕子奢求的,便是同道中人,可赤應終究沒有走出那一步,似乎她也就沒有了留下的理由。


  太上之忘情,本無性,何來情?

  在跨過那染滅火焰瞬間,她莫名地一顫,玉指輕抹泥土,帶走些許灰焰,隨後便頭也不回地飛走。


  待落到焰壇附近,花骨似乎不認識同門師妹般,依舊那般施法,玉明妃卻也不動,任由對方落法,毫發無傷。


  一黑一白少陽雙姝,就這般漠然不語。


  直到花骨幸災樂禍地問道:“你這般模樣,看來你那小情郎是沒有保住。”


  “情郎嗎?


  不,他不是!”


  這般話語若是放到一位妙齡十八的女子口中,那必定是含羞至極的推脫,可玉明妃說出就如同陳述事實般確鑿。


  花骨卻愣了一下,她太了解這位師妹了,照理說對方不語或者承認都正常,可偏偏解釋不該是她的話。


  “不錯,仙劫已至,能否化凡成仙便看你自身慧根及運道了。”忽然焰壇中輕音傳來,蘊含些許讚賞。


  花骨驚訝異常,慌忙再細看,師妹那雙空靈美目似乎有了一絲人間煙火之氣。她萬萬想不到,比自己還要晚入真我的玉明妃,竟然提前邁入這一步,頓時惶恐,甚至有些嫉妒。


  玉明妃沒有說話,她明白師尊的意思,更是看出師姐的擔憂。在洪荒世界,什麽才是更有價值的人?

  這些繁瑣人情,魑魅心計,從前她都是明晰而不思量,如今卻逐漸通透。


  誰能想到大道和赤應與自己開了個玩笑,偏偏把最難割舍的留在最關鍵處。


  “此間已了,我們走!”


  話音剛落,焰壇便化作一抹紅綢,卷住兩位弟子朝山外飛去。


  “還有,從今日起,我們師徒緣分便盡。離幻已滅,你們稱我鈺鵲夫人!”


  “是,鈺鵲夫人!”


  “鈺鵲,夫人。”


  ……


  巍峨高山,巨木頹唐,萬裏陰沉。


  離少陽不遠的一處山巔,竟然也受到影響,草木枯榮,山石衰敗,隻剩一道細流從天瀉下。


  一位身披棕衣,頭戴鬥笠的男子,吹響橫笛。


  其聲悠遠,似春去秋來,倒掛時光,蘊含無盡光陰。


  隨後雲破風起,落葉飄蕩,山間猛然一震,一顆堪比宮殿大小的龍頭從雲霧中探下,赤紅雙角如嶙峋亂石,閃爍著金光的威嚴豎瞳緊緊盯著眼前男子,龍須虯卷朝上宛若天鞭,噴吐的氣息讓本就陡峭的懸崖更為險峻,恐怖氣機宛若至高生靈。


  男子卻不為所動,一曲盡畢,方才抬頭看去。


  一者是當之無愧的洪荒巨獸,上古神種,一者渺小至極,甚至連身旁的樹都比之結實。


  可他無畏無懼,眼神中更是一團青光,俯瞰著眼前的赤龍。


  “你是上古之後第一條解開詛咒的龍族,再無壽數常限,無人劫擾亂,大道在希。”


  巨龍那赤紅豎瞳不屈地盯著他,某一刻,卻緩緩閉上。再睜開,卻流出鮮紅似血地岩漿。隨後一聲悲鳴,蒼空之下無數火雨倒掛,孕育著悲傷與憤怒。


  “緣盡緣來,唯春秋流轉,萬物恒定,是為命數,不可逆改。”


  巨龍卻愈發悲傷,仿佛天地都能感受到它的情緒,夜空都低沉幾分。那雙恐怖豎瞳終於轉過來,看向少陽方向,隨後穿身而過,電閃雷鳴,雲雨膠著。


  男子望向那無畏身影,露出難得的呆滯,似乎回想起什麽,卻最終搖了搖頭。


  對那即將消失的身影歎道:“可你也快要死了,春秋亦有無奈,此番入那虛空劫中,隻會加速這一過程。”


  可巨龍仿佛未曾聽到,消失在雲間。


  不知過了多久,本來巍峨無比的巨龍,傷痕累累地返回原地,龍爪將一抹金黃色的土壤,小心翼翼地灑在巨木之下,埋葬在落葉其上。


  若是細看,有無數黑霧,正腐蝕著矯健的龍鱗。


  “也罷,終究是要曆這一劫。”


  “待你身骨虛無,魂靈留存,則用此摘自過往未來的春蓮秋葉重塑龍身,借春秋劫煞與龍祖之魂返本歸元。”


  “吾乃洪荒北麓太陰宮春秋真人座下弟子木秀,今日完成師傅遺願,代師收徒。吾等道統傳自造化之殿,幽冥為始,爾需緊記。”


  巨龍始終不發一言,就連身軀消融也無動於衷。或許龍祖反歸,萬載不易,劫尊之孫,都比不得眼前這一抹塵土。


  可大道無情,雲霧終究像是畫布一般,遮掩住了山水,也將這最後的想念,歸於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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