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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三陽(四)

  世空妄念,與界齊黯。


  地落已至絕境,縱然他身為大羅,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更有諸多壓箱底的絕技,可麵對由古木牽引道源,融合三禁地的反噬,亦承受不住。


  身體正在逐漸崩潰,意識瓦解為點點念頭,如星光般飄碎。頂上逐漸顯露三華,墨色幽暗,瓣瓣零落;胸中五氣化實為虛,落地生根,瓦解極快。


  木麵透過幽暗麵容,步步蠶食他的道本,血紅之兆席卷周身。不斷由虛幻之象生出,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每一道虛象曆過,道氣便被削弱一分,整個身影模糊一分,變得虛無縹緲。


  這簡直是衰劫再現,麵對道歿摧殘,地落不得已先渡此劫。更恐怖的是,殺劫同臨,有死無生。


  而與此同時,玄陽子的狀態也算不上好。縱然以神木為軀,三陽壓陣,可麵對道源道歿,每一刹那道心之念由盛轉衰、由衰轉盛,輪回不息生生不止,每一個念頭都充斥著瘋狂。


  古木之上的麵容時而抽搐扭曲,時而古井無波,卻有一種詭異地,像是死人般陰冷的氣息在擴散,那雙逐漸呆滯的木眼最終還是穿透幽暗,望向了地落深邃的靈魂。


  他是為了心中道念,仙路之途,做下如此崢嶸之舉,地落呢?這位幽族仙魁,又為何入此無間,甘願以身償道。


  無數過往片段在眼前閃過,沒有想象中的苦樂世情,亦或是求道之旅,依舊是一片漆黑,無盡的幽暗,一如幽族那深邃麵容。


  地落靈魂受到道歿侵蝕,已經薄弱到極致,卻依舊看不透他的心念。正當玄陽子即將承受不住,要果斷放棄時,眼前發生了一些變化。


  幽暗之中,一條血色河流從天邊而下,無邊無際,不知去往何處,不知行至何時。緩緩地流淌著,四周寂靜無聲,時間在此處仿佛陷入靜止。


  一團黑影紋絲不動地站在河邊,望著時而湍急,時而平靜的血河,不知在想什麽。


  歲月枯久,在這片日月無光的地域,不曾有什麽鬥轉星移,春去秋來。有的隻是不間斷地重複,血河中偶爾衝刷得屍骨,見證著它們的曆史。


  黑影依舊一動不動,像是頑石一般。可漸漸地,河中開始泛起浪花,這不是平常的水聲,而是那些屍骨的碎碎念,依托著生前最渴望的執念,飄蕩在這無盡血河之上。


  有客死他鄉想念親人的低喃,有精忠報國聲威赫赫的宣誓,有慘死瘋狂的詛咒,還有安享晚年的滿足。種種聲音不一而足,混雜成滔天巨浪,轟鳴在整個血河之上。


  黑影逐漸有了動靜,頂上似乎張開一道眼縫,眯著觀看這世俗百態,傾聽紅塵諸情。


  於是幽暗不再純粹,更多的縫隙在黑影上誕生,充斥他的周身。


  當他能聽懂這浪濤之音,冥冥中似乎有極其誘惑的聲音在拉扯著他,想要把他墜入河中。這聲音不斷變幻,勾引他內心最本源的渴望。


  嬰兒牙牙學語,便聞父母親切教導之音;少年春心初起,便聞幹柴烈火靡靡呻吟;中年萬事不順,便聞功名利祿許諾應答;老年氣血衰敗,便聞長生久視仙丹靈藥。


  一念起,必有一念應。


  凡所思,皆有諸果回。


  縱然從未動身得黑影,也漸漸地被拉離原地,靠近河岸。那略帶腥味的潮味近的都足以聞到味道,而在此處,他也看到河中枯骨,原來許多便纏繞著這樣得黑影,慢慢消弭。


  再這樣下去,或許某天他也會被拉入血河,化為其中一具沉屍。動了此念,於是古井無波的心態便變得不再純粹,那股莫名的吸引力愈發強大。


  於是他產生了更多複雜的情緒,憤怒、不公、怨恨,莫非他生來注定就要化作血河的肥料,這不是他想要的,可卻無能為力。


  麵對這幽幽長河,他自己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或許下一個浪花便能淹沒自己。之後長河繼續流淌,誰有能記得今日的一塊頑石似的幽魂。


  可越是這般,他的心緒越複雜,那血河的牽引力就越大。


  他也忘記了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煩惱,有了哀愁。大部分時間會討厭這樣無奈的變化,若能回歸當初,或許會有另外的選擇。可有時候,也會慶幸這樣的變化,若一直如同頑石般,或許不會恐懼,不會擔憂,即使血河淹沒,也沒有絲毫動容,可這樣的日子是他先要的嗎?

  不清楚,這大概就叫做糾結吧。這是他在血河浪花打下的最後一刻,領悟到新的境界,或許這些沉淪在河中的屍骨,從前一生,乃至死後,都活在這樣的境界中吧。


  浪濤過後,黑影大半都被衝至河中,卻還殘留部分。不是那些道道白色縫隙,或者越來越膨大的氣息,而是最中心的漆黑,甚至有些光亮。其上還沾染著血色的汙跡,即使幹涸留下烙印,卻也隻是斑駁裝飾,讓它顯得更為璀璨。


  原來這團黑影早已不是一團單純的個體,而是千千萬萬曾經流落在血河中的呼喚與渴求,銘刻在他最深處的靈魂,鑄就這金鐵般的神物。


  直到有一天,一個握著禪杖的破落僧侶,沿著河邊行走,同樣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


  卻在它身旁停了停,抓起它便向血河中央扔去,接下來繼續行走,漫無目的又似心有大誌。


  沒想到孤獨未曾磨滅,浪濤不曾淹沒,今日卻徒生禍端,命不久矣。


  長長的拋物線宛若一個世紀那麽長,有過很多想法,也有過很多奢求,最後卻發現都無所謂。看著自己本心那吸收的無數團黑影,在掉落血河的瞬間,清晰了起來。


  “撲通!”


  不論是河裏的沉骨,岸邊的黑影,甚至是路過的僧侶,不過都是這長河流淌下的一抹浪花,隻在此時此刻,此念即生,此念即滅,故無生無滅。


  整個世界除了血河,便充斥著虛無。可人生呐,總歸有些意義,比濺起浪花,引來矚目要重要的多,那就是血河也褪不盡的誠意,認清本我後的欣慰。


  於是,一雙幽目從血河中睜開,直直地望了過來,仿佛穿越千萬年時空,跨過無垠邊界,與此時此刻的木目相視。


  虛空有劫,生死往常;

  孤獨永恒,吾心自安。


  “萬事皆枉,劫應隨心。玄陽,你看清楚嗎?”


  玄妙之音從虛無中來,和地落之前話音完全不似,整個世界猛地一震,仿若陷入靜止。


  就連一直無法控製的禁地詛咒,血色似乎黯淡不少;一汪清水波紋泛起,有了新的注解。於虛無間隱隱轟鳴作響,構成煉爐的巫地竟然有些難以承受。


  神木中的玄陽子,望著那幽幽冥河,聽聞道音。


  思緒已然飄回那一日的三陽橫空,少陽宮碑石直插雲霄。一如那稚氣少年,仰頭望著太陽,熾烈陽光彌漫,最後淹沒一切。


  古樹的麵容,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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