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亂象(四)
夢裏花紛飛,鹿台火燎原。
眼前一片赤紅,仿佛回歸到那梧桐大日中,到處是燃燒的火焰。
不遠處正是燒紅的炮烙柱,其上綁著金剛之鏈,張牙舞爪地揮舞著,等待受邢之人。
奇妙的是,天空中卻飄著無數紫色花瓣,落地便融化,成為滋養大火的薪柴。
荒頓了刹那,便醒轉過來,他卻明曉這是夢境。
當日玉玲瓏傳授浮生凝月闕,讚他天賦異稟,頃刻間領悟道訣,堪稱百年難得一見,實則不然。
大夢春秋,千古翻覆。
在他眼中,虛實之道可真可假,洪荒歲月緣起何方,世上再難有凡人如他這般清醒,看破虛妄。
故而浮生一夢,動不得其心分毫。即使司非大人最後並未告誡,荒也能迅速醒悟,避免道化。
其實這份特質,金蟬子是最早發現的。
當日在那幽禁空間內,他手起刀落襲殺瀾部蠻漢,也是絲毫不受虛幻影響。須知那可是金蟬子的法界,更受諸劫鎖定,常人遑論恢複神智,染劫氣懼亡或許都是輕的。
當然,金蟬子庇護自然少不了,可他言明天外之魔魂最為符合金蟬之道,是何種契合?
當初荒以為是不在此界,不沾劫運。或許他初來乃命數之外,確實遁去其一,是變數。
可隨著他身入梧桐、再探少陽,如今又至斷魂山親曆大劫,因果早已纏繞頗深,再難脫劫。
何況金蟬本就劫法,須得修行者親身曆劫,方能成道,如何還有不沾劫運之說。
既然如此,金蟬子所言的契合或許就是唯數他一人的神通,辨虛妄,守本心。
從梧桐禁地,再到天池劍格,乃至浮生感悟,反乃虛界皆無法困擾其心,當然些許波動是有,可總體來說無礙。
直到此次夢境,荒幾乎已肯定此乃其特有之神通。
故而白玉台前的變故,也是他行險一招。
縱然劫命燃燈為其續命,先不談飲鳩止渴,之後必有大患。就算是讓荒與笙魅比鬥,敗得也必定是他。
對方是其目前見到的唯一一位劫子,真我之法雄渾無比,更能剝奪他人軀殼奴役魂魄,這等秘法實在可怖。荒甚至至今不曉得對方的陰煞陽罡為何,數次出手也不過是借屍還魂,難覓真假。
最讓他擔憂的是,笙魅涉及陰陽城之秘,與道歿牽連,必定有大因果。此次前來巫地,殺掉數十位修者,更是佐證了荒的猜測。
雖然劫數是他們這類人提升實力的最快渠道,可也危險之極,稍不留神就形神俱滅,否則怎麽稱劫子十不存一。可她卻甘願曆險,更是摻和到四大仙門誌在必得的道源之中,若不是瘋子就必有依仗。
荒明曉自己的底牌,在少陽令未有動靜前,燃燈中的劫煞便是他的最強手段,若是對付一般凡俗,縱然是少陽六子那等人物,也有機會斬殺。
可恰恰這最長之法,亦是笙魅的長處。對方能隨意出入陰陽城,且在荒的感知下,甚至有些不似活物。對付她,劫煞反而不那麽有效,甚至若是被識別出自己金蟬身份,修道者的大補藥,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故而借白玉台之機,笙魅自以為熟悉法陣運轉,要致他於死地。荒又何嚐不是,入夢來尋找那一絲機緣。
隻見金蟬道蘊如紫花飄落,緩緩勾勒字形:
夢隱花下骨,玄通火中石;
三陽煉道佐,桑木為真傳。
幾乎如一道閃電,劃過本來昏暗的世界。
三陽神龕!在少陽時他就聽聞這至寶的鼎鼎大名,相傳乃是模仿洪荒三陽之精粹,製成的金仙級道寶,能納萬火,熔煉天地。如今看來,恐怕此物比傳聞的還要來頭大。
作為鎮派之寶,能催動它的恐怕唯有少陽仙魁。可明明之前少陽衰弱極致,一路行來更是被其餘三仙門針對,眼看就要應了劫滅之語,如今看來怕是圖謀所大。
老金烏曾言少陽已無金仙,可若沒有金仙,縱然有此至寶,又如何與其他仙門相對,更別提三大禁地齊至,簡直是火中取栗。
不過荒覺得對方所言非虛,老金烏沒必要用語言誆騙他。說得通俗點,縱然他是金蟬子的繼承人,可與金烏王的身份不在一個級別。
而且此次少陽瞞天過海,更是做下如此決絕之事,頗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若少陽真有一位類似金烏王的大能,何必如此行事。
這其中必定有巨大的隱秘,或者說讓少陽不得不犯險的因果,恐怕這才是少陽之劫的根源所在,也是老金烏口中劫滅之定數。
赤紅之界愈發炎熱,縱使夢境,也是現實之映照。
若外界熾熱真是三陽神龕所致,那就是要生煉巫地,處於其內者別說是凡俗之人,就連大羅金仙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以他的金烏之體怕也扛不住。
當然,橫亙在他麵前最大的一關,還是笙魅致命的危險。即使未能察覺外邊的動靜,他也能猜到對方必然會動手,而以他的實力卻暫時無力對抗。
可金蟬道蘊既出,便是遁去其一。
望著白玉台上繚繞迷幻的那團霧氣,此刻再沒有之前那般雲遮霧繞。絲絲煙茵如光陰歲月,又似惆悵哀怒,織成秀麗圖卷,描繪似真似幻,宛若泡影,戳一下便滅掉。
夢隱玄煞(5),相傳太古時期天地雖開,萬物皆混,海上浮神山,有一部族名為夢,其白日沉湎,夜入世間眾情之夢,采七情六欲,織為彩布,勾勒諸天星辰及萬裏河山。
此煞正如其名,連來曆都頗顯夢幻,在典籍中記錄的人還特地囑明,或為玄奇,不可深信。
自洪荒開辟以來,五行陰陽之法便由聖人傳下,萬靈皆可修煉。但四煞十八道,分門別類,已有許多早已消失在歲月長河之中。
夢隱便為其一,或許除了那些自遠古便留存的仙神,極少有人知其信息,甚至多數人都以為此煞已然絕跡。
荒能夠一眼辨出,自然是金蟬道蘊給予的那熟悉的靈犀一點。
此刻六翼微顫,額頭金蟬浮現,浮生之意盎然,便知機緣已至。
雖說浮生凝月闕最重悟性,卻也是他之前有過通幽的基礎,如今借助金蟬道訣再修一身。
手輕輕拂過夢隱,卻怎麽都抓不到此煞,仿佛水中月、鏡中花,難以捉摸,讓已經箭在弦上的荒有些心急。
可越是著急,那霧氣就越稀薄,甚至隱隱有潰散之意。
便在此刻,心中浮生上闋流轉,頓時世情滄桑眼前一過,那心意非焦躁、非平靜,隨波逐流融入到絲絲細線中去,曆經千百夢幻,亦真亦假。
再睜眼時,會心一笑,輕輕吹拂於前,頓時魂牽夢茵的玄煞煙消雲散,再無留戀。即為夢,取於夢,醒滅故夢成。
赤火紫花下,白玉桌“哢嚓”一聲碎裂開來,露出一副殘缺白骨,沒有開口,荒卻聽到了熟悉地低喃。
充滿瘋狂,卻又飽含自責與悲痛。
荒的手中沒有了那枯骨,可他依然將手放上去,正如對待夢隱那般。
這怨陣源於此,巫族的勇士渴望拯救,卻未能如願;
便終於此,或許縈繞千萬年來的重複,不過是夢境隱現,但荒希望他能有個圓滿的夢。
事實上,也是個圓滿的夢。當年拋棄他們的族人後裔,再次回到這裏,縱然拚了部族命運,也要迎接先祖。
丟失的傳承,終究還是再度開啟。
於是,那雙眼目再度望去,穿越了浩瀚城牆、無邊荒漠,跨過悠悠歲月,略去赤陽三陰,看向那八根骨柱。
終於,歌音停頓,或許他要的隻是這麽簡單的一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