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軀殼(三)
少時呼嘯山林,亦為一方霸主。
日日生食血肉,解腹中之饑,本以為浮沉一生,山間快活逍遙,也就罷了。
直至一日,遇得水月洞天,誤食仙果通靈,開百骸,明神識,啟智慧,始有道行。
見野獸日日忙碌,不過吃食繁衍,十數年如一日,最終不是落為口食,便是荒地枯骨。
從前他亦為其中一員,如今卻頗感無趣。
恰在洪荒月陰之日,道門弟子來山間仇殺,一方緊追不舍,一方拚命逃遁,最後卻是那逃遁之人設下陷阱,將來人反殺。
那弟子也瀕危垂死,無力掙紮。
便眼看著此人從奄奄一息,到枯皮爛骨,他守著這片區域,不讓野獸侵襲,自身也絕不動彈。
縱然對方身死數月,也先驅使未開靈智的蠢獸前去探路,以防萬一。
果然一聲轟然巨響,殘肢斷骸四處濺射,平息下來方前往原地。
肉體凡胎早被陣法炸毀,隻留下零碎的幾件法寶,還有一枚刻有名字的模糊令牌。
凝視著這枚殘破令牌,回想著月下飛仙的恣意,以及過往山林縱橫的無趣,心間逐漸有了傾向。
拿起這沉甸甸的黃銅牌子,把大火下僅存的寶物收拾好,離開了從出生後就從未出去的山林,向外界走去。
那一夜,紅月當頭,背影拉得長長的,孤寂與坦然共存,大嘯一聲,萬靈震懾。
從此,南疆山間少了一隻山大王,修行界多了一位洪荒異種的天才。
區區數十載,默默無聞的未化形小獸,到名動仙門的少陽精英,修行一日千裏,慧根常在,更是有威勇之名,屢次浴血奮戰奪下機緣。
一度信奉大道之機緣,在爭鋒奪寶,我進你退,不容退讓。
縱然少陽仙門,無數天之驕子,那又如何?一心修道,仙關爭渡,不讓分毫,砥礪之下方成道子。
直到真我巔峰,遇見少陽門內真正的凡俗首席弟子,見識到對方的法術修為,方知縱然凡俗,亦有差距。
故而專心思慮登仙,倒也潛心修煉一番,更是享受了幾載悠閑,更生出找個仙侶的念頭。
畢竟已是少陽六子之一,輪鬥法,玄煞精妙無比,論底蘊,天罡厚實超人,不過比那幾百年才一世出的天縱奇才少了幾分機緣,又如何。
這番想法也不能說錯,可某一日修煉道氣,忽然察覺運轉晦澀,仿佛有阻礙在其體內。細細察看,竟然已有道化之向,若不管不顧,恐怕不用十載,便成黃土。
仙道艱難,他最為知曉,若不是這偶然發現,恐怕再過一段時間,道化嚴重便神仙難救。
此刻的話,以他積累典籍,知曉一上古秘法,可以挽救一二。雖然此法暴戾至極,可如今情況,哪還顧得著世俗門規。
最終卻出乎意料,對付幾個小輩都未曾得手,還逼的自己親自現行,甚至為了抵抗道化,生生入劫。
往事一幕幕,如過眼雲煙,在一聲砰然巨響後,他仿佛看到自己最輝煌的那一刻。
煌煌大日,赤炎千裏,在少陽石碑下,其名字被傳功長老親自念出,封為少陽六子之一,功法超然,萬眾矚目。
“太歸子為門派貢獻巨大,且自身修為真我翹楚,當為真傳楷模,今日特封其為少陽道子,眾弟子見賢思齊,仙道共行。”
從山間一靈獸,偶然得遇機緣,泯然眾人到蓋壓群熊,享譽南疆,這是何等勵誌與艱辛。
太歸子雖然從未和別人提起其跟腳,可內心卻以此為榮。
直到巨響過後,光芒散盡,再沒有那站在山巔的道子。隻剩月下寂寥背影,堅定無比的向前行去。
心靈在刹那間透徹,原來他早已失了初心,為名為利,為譽為法,終究不得逍遙。或許便是自己最巔峰那刻,仙途道化之劫已然降臨,直到顯化之時為時已晚。
一往無前是真我,少陽留名方罷休。
太歸,太歸,歸去來兮。
……
“不要動!”
紅光散盡,那血瘤之身盡數退化,隻剩下一團隱約的道人身姿,木刀也已化作灰燼,隨風飄散。
依稀能看到對方微微翹起的嘴唇,仿佛心滿意足。
赤螭正要毀掉這具詭異肉身,畢竟在陰陽城內,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卻被荒急忙叫住。
她疑惑地看著荒,卻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隻是一聲歎息。
荒審視神識中的幽影劍,其藏於虛無,顯得略微有些萎靡不振,內裏卻暗金流轉,好似光華內斂,有了難以言明的改變。
神色數度變化,最終歸於平淡。
本以為天山中收服劍丸,度過輪回之難,已然無懼。
如今看來,這劍丸恐怕不止那麽簡單,獨自放置在紫耀劍塚,更是驅使兩相劍丸,又有輪回考驗。對於修習五行陰陽之法的少陽弟子,簡直是送死,又是何人將其放置在此處呢?
剛剛與太歸子對拚,雖然占了機巧,尋其破綻,未曾與之正麵相對。可那木刀身為陰陽城內詭異之物,更是暫且壓製了道化,說是神秘莫測也不過分,沒想到幽影絲毫不差。
最重要的是,在一擊過後,再度勾起輪回之思,太歸子回憶其一生經曆,正是輪回之能。
甚至太歸子最後徹悟,洞悉道化之劫起始淵源,也是借了這回溯之法,方能發現端倪。否則到死,恐怕也不知劫難何處起,何處滅,糊裏糊塗的心中泛起不甘,其實皆有緣法。
此法不僅是瓦解破碎對方心智,更似乎有所目的,汲取中劍之人的某段輪回,化作滋補。
就仿佛一個殘破的法寶,在拚命修補自身。
當然,這也是因為太歸子本身問題太大,被道化折磨神智接近迷失,才能讓其施法成功。換一個真我境的修者,都是意誌堅定之輩,縱然泛起過往也隻當幻想,怎會在鬥法之刻被影響。
故而此劍目前最強的還是隱於無形,能於陰影之中斬出,配合金烏影,殺力十足。至於今後的變化,恐怕還需要揣摩。
實話說,幽影劍丸恐怕也有些牽扯,不過他本身就虱子多了不怕被咬,倒也無妨。
至於太歸子麽。
望了一眼這血肉模糊的軀體,失去血氣劫煞的支配,罡煞於體內環繞,自成氣象,不愧為少陽六子。
縱觀其一生,不畏艱險,機緣劍下搏,隻歎一時迷障,便入劫已深,難以自救。
之前赤螭對太歸子不以為意,或許便是因為對方修行出了問題。可一位道子,修為與手段還是不俗,若非是在這陰陽城,更是遇到幽影,兩人恐怕都要交代在這裏。
論起鬥法,通幽還是差了不少。
即使如此,太歸子也不是那般認命之人。
抹了抹口角殷紅,這次對拚真的是用盡了全力,道氣接近枯竭不說,神識都有些受創。接下來恐怕再難施法,若遇到危險,隻能看燒火棍了。
赤螭也發現了荒狀態極差,慌忙掏出丹藥喂入口中。其實她自身也受損極重,強行揮使仙寶與真我境修士對抗,沒有油盡燈枯都說明自身法力雄厚。
荒稍微調理一番,便拉著赤螭繞過太歸子殘軀,向前方行去。
什麽法寶仙丹,秘籍寶典,他不貪戀一分。甚至之前天池謀害的恩怨,也不再計較。
最後那一幕月下孤寂,是否也憶起厲赫身死前留下的手段,雖然徹悟,可對於敵人沒有留情的必要,詭詐或許是他修仙的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
走遠之後,眼角瞥向幾乎消失在身後的影子,幾乎在瞬間就感受到天地道氣變化,陰氣開始聚集在身後,不由加快了腳步。
不愧是仙道爭鋒之人,若非荒通過幽影看到其生平影像,或心中仇恨難平,最後怕也是著了道,一起作那枉死鬼。
可縱然是這般人物,也倒在成仙途上,不得不感仙路艱難。再想到自身牽連極深的劫數,三族大劫,梧桐之劫,唐僧肉一般的金蟬魔典,頓時心間蒙上一層陰影。
微微搖了搖頭,震散這些遐思。
前方略有微光,他與赤螭對視一眼,心中已經了然。
以二人此刻狀態,若還走不出這陰陽城,恐怕就真的出不去了。
不過以他金蟬對劫難的感應,此地當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