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劍格(二)
神識初入,無暗混沌,萬籟俱靜。
荒睜眼時,荒涼大地孤寂,狼煙四起,唯石碑永恒矗立。
其上有紫紋浮現,刻下三副圖畫,卻模糊不清,無法直視內容。
他明白這都是劍丸具象,看似虛無,實則聯係頗深,是劍符創造對決的最佳環境。
劍乃天地凶物,自誕生起便飲血戮骨,又天地之金,銳利無雙,故有一劍破萬法之說。
飛劍一出人頭將落,攻多於守,是凡俗修真者最強殺戮之兵。據傳在仙人之後,更有陰陽顛倒、因果斬滅之威能,占據天地凶煞三成,得天獨厚。
對此荒有所猜測,能讓仙神辟易,獨領氣運者,或許其根源是他熟悉的先天靈寶。
麵對這三幅圖畫,荒猶豫片刻,還是將手伸向最頂端,嚐試接觸。
冰涼又帶些潮濕,石質磨砂感十足。
還未多揣摩,眨眼間改天換地,萬物生靈具現。
恢弘宮殿,瑤池瓊漿,隨處飄蕩著甘甜的清香。祥雲飛至,瑞獸棲息,更有絕世天女散盡靈花,三千界繁花似錦。
大地有靈,果實自然生長,十方甘露普渡。四時無有,寒暑不變,消卻生滅之苦。
在這琉璃仙境,荒感覺自己說不出的輕鬆,沒有壓力,沒有煩惱,更沒有諸多欲望累贅,似消去業果災劫,逍遙自在。
甚至他說不清自己有無形體,好似化生成一團玄妙真氣,遊蕩於無憂上界,脫離苦海。
慢慢的,意識中屬於人的部分被剝離。隻要為人,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便有無盡牽絆,得不到此界賦予之樂。
雙眼凝視盛景,理智與規律占據識海。
如一雙無情眼眸,冷冷注視萬物變化,審視著大道輪回,似天道一般,無性無欲,再激不起絲毫波瀾。
到此時,荒已隱隱感覺不對,畢竟他還記得這是劍符之境,又非極樂登天之界,皆為幻象。
可知道是知道,卻頗有些無能為力。
不僅找不到劍丸的絲毫蹤跡,情感還逐漸消失,連奪劍的欲望都快泯滅,就想靜靜呆在此地,與天地齊壽。
不得已,荒運轉金烏訣,嚐試破局。
初始他還擔心功法不暢,威力不足以對抗。
可恰恰相反,赤炎飛天,焚山煮海,他仿若化身金烏王,於天地間穿梭,自洪荒初縱橫。
白玉宮闕,天女瑞獸,焚燒殆盡。諸天一片火熱,在這熾焰世界,荒反而自在逍遙。
可很快,荒就發現,他的識海同樣充滿火熱,好似化作先天離火之精,要燃盡一切。
沒有蹤跡,此界已然虛無,卻連劍丸的影子都沒見到。
再有自身的變化,他便知曉,金烏訣對降伏沒有太大效果。
短暫思緒變換,倒是把他從那種奇異的忘情狀態中剝離出來,能產生一些獨立的思考。
協劍符作用,便是體悟劍道,與劍丸協調契合,博得認同。
也就是說,眼前這番場景,便是劍丸之本心,由淬煉環境以及陰煞天罡共同鑄就。
為何言劍丸乃法寶翹楚,便是擁有獨特的靈性,在關鍵時刻妙用無窮。若把劍丸擬人化,它所遵從的劍道,便像人的人格一般,各有千秋。
想要握劍,便得理解劍格,通曉劍心。
一件稱心法寶對於修士,可能比世俗血緣還重要,畢竟麵對劫難,大道爭鋒,那便是第二性命。
可想要透徹劍格,卻不簡單,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人神魂受創。
譬如這紫色劍丸,內裏劍格奇異無比,幻界之心毫無破綻,而且是直接作用於神魂。
若被這般同化下去,他很懷疑自己會不會成為一個無情劍靈,便囚禁於劍內,還是自願而為。
沒錯,那些天女瑞獸,雖然雍容華貴,卻毫無感情,如同被設定程序的齒輪,獨自運轉。
沒有猜錯的話,它們便是隕落在劍下的亡魂。
可知道也無可奈何,找不出玄機樞紐,便破不開妄界,有極大可能隕落在此。
本來涉及到生死,或多或少會有些焦躁不安,可荒內心無比平靜,好似看淡生死,這便是劍格對他的影響。
時間一秒秒過去,收了金烏訣後天地煥然一新,再次回歸那完美仙境,對情感的侵蝕也越來越嚴重。
荒甚至連思維都緩慢許多,變得如頑石一般,對任何生命都興不起感覺。
這絕非是陰陽五行之劍丸,實際在釋放金烏訣時,他便有所察覺。
五行之道在於循環無漏,互生互克。如果按照金烏焰的火屬爆發,那這般幻界無論如何都應該有強烈的五行回應,來中和那份不協調。
而陰陽方麵,金烏焰乃至陽之火,釋放出來萬物皆隕,卻也沒見有何不妥,甚至那份情感的剝離還加速了。
這是從哪找來的怪胎劍丸,實在是奇異的很。
不過從它能操縱另外兩枚劍丸,便可窺得蛛絲馬跡,必定不同尋常。
三千界,非五行之修,情欲剝離。
忽然,他腦海靈光一現,似乎有些眉目。
此界修真雖然大多為陰陽五行劫法,卻也有異類,莫非此劍丸也是如此?
他開始運轉金蟬魔典,彌漫周身,果然心境剝離逐漸減緩。
其實早該想到此法的,畢竟金蟬才是他最核心的功法,之前未有此念,怕也是受到劍格影響,念頭緩慢。
情況逐漸變好,卻也隻是給荒喘息的機會,若掙脫不得,還是會被消磨至死。
不過荒已有打算,這類無情之道,似乎有一法門極為契合,便是六翼輪回身。
雖然至今還無法修煉此身,可其中要義早已熟悉。
暗運法決,忽感天地一片清明。無欲之界實乃天界,渡無邊苦海,去萬事劫難,實乃輪回之道。
他也漸漸看清自身靈光,竟是紫氣凝聚之劍,掌控本我,無情無義。
那些天女祥瑞,宮殿建築,皆是往昔劍下之魂,外表光華靚麗,內部破碎不堪,哪還有什麽優雅風光。
每有念頭生滅,便揮出一劍,無形無影,於那亡魂心中燃起,生靈屠戮。
怪不得一念之間,改天換地。須知縱是刹那,念頭也萬千之數,便能操縱萬靈,須彌世間。
此劍之格,乃人心希望,欲享天界美好,度艱難羨長生。凡有此念者,劍光頓生,情感泯滅,隻得作劍之傀儡。
悟劍瞬間,眼前斑駁世界,如泡沫幻影,消散於無。
再一睜眼,便回到石碑麵前,最上方的圖像擦拭般消散於無,紫光耀眼。
荒內心間多了一絲無欲之覺,倒不是如天道那般視萬物為芻狗,而是出劍時避免雜念幹擾,並能從對手思緒中讀出心念破綻。
雖然僅僅一小點領悟,卻也博得劍丸傾心,他感覺自己和這柄劍親密了許多。
可他知道還未完,目光逐漸轉移至石碑中下,另外兩道圖畫依舊,那是另外的劍道。
他也明悟為何之前收劍之人全部失敗,這根本就不是五行之道,少陽宮的弟子能收取成功才怪了。
悟、協劍符不必說,兩者修行體係都不是一塊,天差地別。若使用鎮劍符,以劍丸表現出的實力,也是肉包子打狗,故而傷亡才如此慘重。
若非自己身具金蟬,也萬萬沒有絲毫可能。
可為何紫耀劍塚會有這麽一柄劍,按理說罡煞是不會培育出這般劍丸的,莫非是有人故意放置?想不通。
不過既然是六道之法,他心中也基本有數,必定是要降伏三關,才能真正收服劍丸。
手緩緩放向石碑中部,他倒要看看接下來是何界。
……
荒神識與劍丸勾連,外人自然不知其所想。
不過他冒險使用協劍符,倒是給赤螭等人破局之機。
沒了三枚劍丸攻擊,虛靈子與金慎姬收了烏龜殼,緩緩落至地麵,抓緊調息。
依靠道文符篆,虛靈子硬生生撐到現在,不得不說法力雄厚,連赤螭都承認小瞧了他,以實力來論,虛靈子堪稱第二。
即使如此,此刻虛靈子已經連打坐都顫顫巍巍,體內道氣油盡燈枯,再榨不出一絲法力,隻得掏出丹藥滋補,連話都不願多說一句。
畢竟維持道率九宮之符,消耗之大無與倫比,若不是之前集合眾人之力,早就潰敗。
至於赤螭,額頭夕日祥雲,漸漸退去,潮紅之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本來夕日神典就是爆發之術,後續乏力。如今催動清靈符,將神典催動至極,連精血都燃燒不少,運功療傷都感到筋脈腫脹,疼痛難忍。
她正要掏出丹藥,近處的太輝子主動前來,拿出一錦繡之盒,關切道:“師姐,此乃天香丸,對於夕日道氣最是滋補,適合你現在狀態。”
說著,便打開盒子,內裏放置一顆鷹眼大小的紅色晶瑩丹藥,散發出奇異幽香,光是藥香飄逸,體內浮躁道氣便安穩不少。
確實是天香丸,乃神典的療傷之藥。
不過赤螭卻沒有接過,而是從腰間掏出盒子,內裏同樣的丹藥,吞服自療。
“不牢師弟費心,如此貴重之禮,還是你留著為好。”
見被拒絕,太輝子訕訕而笑,卻也不拿走天香丸,隻是放於地上,轉身走至虛靈子麵前。
閉目凝神的虛靈子自然有所察覺,不知為何,臉色竟然頗為憤怒,不顧傷勢,開口道:“太輝子,你騙……”
話沒說完,便被氣勢雄渾的太輝子打斷:“師兄,現在可不是糾結此事之機。
若想活命,我們便得珍惜苟師弟的一番犧牲,迅速離開此地!”
說著還瞟向赤螭,他這話其實是對這位領隊說的。
臨陣脫逃,拋棄主動降劍的荒,這等無恥建議,眾人卻死寂般沉默。
眼看那邊荒坐於石碑前,紋絲不動,沒有絲毫進展。
甚至本來英俊麵容,變得冰冷起來,似乎逐漸喪失人的感情。
這番場景,嚇得虛靈子心膽皆碎,首個嚐試降劍的弟子便是如此狀態。
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隨後某個瞬間突然崩裂,噩夢就此開始。
顧不得與太輝爭吵,他也出言勸阻:“我知師妹盡責,不願拋棄同門。可那劍丸妖異鬼魅,以我們的實力根本無法匹敵,若此時不走,可就浪費了荒師弟一番大義。”
說著,虛靈子便站起身來,吞服丹藥勉強能夠行走,走至近旁,一派苦口婆心之言。
“若師妹優柔寡斷,這些活著的弟子怕也要遭殃,到那時無人幸免。”
太輝子同樣深明大義之象:“請師姐三思。”
兩人都是這般表態,剩餘三名受傷弟子,同樣麵露哀求,若非道氣受損,早就遠離此地。
赤螭躊躇一陣,心中愈感厭惡。
這虛靈子怕是早就存了替死之想法,以紫色劍丸凶悍程度,根本不是他們能破解的。
唯一辦法便是有人降劍,讓被困之人逃脫,怪不得他之前想要傳言呼救,卻未道明此劍特殊。
可他們說得也對,其他人包括自己,都已經無能為力,留下也不過多一具陪葬屍體。
身為領隊,還是要考量一番整體。
轉頭望向荒,黑發少年堅毅麵容,漸漸變得冰冷失去靈氣,看來劍符之路不甚理想。
終究還是得做出抉擇,她剛要說話,場上變故突生。
那石碑光華大作,紫紋流轉,三劍丸之一竟然猛地一震,木屬之劍略微降下高度,隨即飛竄而逃,一眨眼便消失在天際。
難道是起了變化?
果然,荒的神態逐漸恢複正常,那無情之色也慢慢消融。
赤螭精神大振,就連偷偷邁步,想要獨自溜走的虛靈子也驚得目瞪口呆。
莫非真有轉機?
便在此時,變故突生。
一襲金輪浩蕩,生生從虛靈子背後穿過,須臾間就將整個人劈為兩半,屍身瞬間被火焰融化。
可憐虛靈堂堂通幽,在最虛弱之刻,又被偷襲,硬是連反抗之力都沒有,就灰飛煙滅。
眾人驚駭目光轉過,於鮮血背後窺得真相。
銀白長蛇,上身雄壯有力,手持耀眼金輪,妖異麵容沾滿粘稠鮮血,猩紅吐信在舔著臉上溫潤。
殘忍目光冰冷地審視眾人,如同盯著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