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流言的終末
接下來要發生的,是‘壞事’。
是將幻想全部打碎,將美好悉數毀滅的事物。
將赤裸的現實完全地暴露在目光之下。
“奧卡姆剃刀”
結束了繁長的有關於表述奧卡姆剃刀原意的拉丁文頌唱之後,阿尼姆斯菲亞沉穩地說道。
其實頌不頌唱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能讓他自己信服。
如果能夠讓他相信,哪怕是高唱蜘蛛俠主題曲,阿尼姆斯菲亞一樣能改變事實。
恰巧阿尼姆斯菲亞覺得拉丁文很酷,於是就這麽做了。
奧卡姆剃刀,又被稱作奧康的剃刀。
最早是由身為修士的英國人奧康所提出的,理由則是他厭倦了宗教哲學中無休止的討論。
宗教哲學的討論就好像在做加法一般,總是能在原有的東西上新增一些問題,比一百還大的是一百加一,比一千還大的是一千加一。
神父曾與阿尼姆斯菲亞辯論過:倘若他在路上撿到一塊手表,絕對不會相信那是自然形成的。
如果說人類與自然都是精美的工藝品、高度耦合的齒輪、精密的鍾表,不可能誕生於巧合中,那麽自然有一個存在創造了世界與人類,其名為‘主’。
那位神父奉行的是天主教,倘若是道教或者是印度教之類的角色的話。
或許創造一切的存在就該被叫做梵天或者盤古了。
可阿尼姆斯菲亞有一個疑問。
能夠製造出一切的神明理應是更加精密的構造才對吧。
“那麽是誰創造出的神明呢?”
這時的神父滿臉不屑並引經據典地說道,這就是他身為人類的悖逆。
可這是神父避重就輕,轉移話題的手段。
他無法更深層次的去思考,又或者說,做得到,但卻無意義。
聖經中的話很晦澀,可信徒們總是認為其中蘊含了一切。
他們寧願相信一套耶穌沒有必要提及恐龍,所以聖經中才沒有恐龍記錄的說辭。
也不願相信耶穌不知道有恐龍這件簡單的事。
寧可宣稱空無一物的房間中存在著一隻隱形的龍,也不願承認哪裏什麽都沒有。
阿尼姆斯菲亞之前總是奇怪為什麽要這麽做。
直到他接觸到了明明誕生在教會當中,但所有教會人士都閉口不提的事物。
“奧卡姆的剃刀。”
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簡單的一句話將宗教所有的幻想悉數打破。
與其相信一個複雜的無法解釋的人格神的存在,不如相信沒有。
阿尼姆斯菲亞現在要做的事情也是同樣的。
用自己的‘深信不疑’去打破他人的‘迷信’。
隨著烏拉諾斯之槍的敲擊,透明的波動以阿尼姆斯菲亞為中心向四周擴散著。
如同蝙蝠得到了超聲波的反饋一般,大量的信息湧入他的腦內,阿尼姆斯菲亞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
問題沒有變得複雜,但事態更複雜了。
為什麽會有這種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說到底在來到迦勒底之前他自己也未曾有機會使用過幾回魔術。
相比於實踐的生物與化學科學家,阿尼姆斯菲亞更多研究的是理論物理。
顯然這次魔術出現的狀況與他的理論預想不符。
不過大體上還是正常的。
漆黑的魔力網散去,半吸血鬼半龍的卡米拉仿佛被無形的手鉗製住了一樣漂浮在空中,動彈不得。
四周不斷侵襲的怪物們也都如同被什麽東西踩在身上一樣緊緊的貼著地麵。
“厲害——————!”
紅發的少女看到被阿尼姆斯菲亞鎮壓住的一票怪物與卡米拉不禁感歎。
攻勢在瞬間停止,喬爾喬斯與瑪修也都鬆了口氣。
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們也不得不感歎阿尼姆斯菲亞的魔術的確獨辟蹊徑。
“不過,即便是這樣我們也無法從這裏脫身啊.……”
“前輩說得對,敵人會無限複活,即便是現在趁機將對方全部消滅也無法達到目的。”
瑪修附和補充著藤丸立香的話。
“正是如此,單純的戰鬥已經沒有意義了,現在隻能看阿尼姆斯菲亞先生究竟有什麽辦法了。”
喬爾喬斯點了點頭說道。
藤丸立香再次看向了阿尼姆斯菲亞懸浮在空中的身影。
而阿尼姆斯菲亞現在則要給卡米拉的靈基做個‘手術’。
僅僅是映入瑪修與喬爾喬斯的眼簾也讓他們感到十分不適的白色光線如同手術刀一般穿過了Assassin的身軀。
與阿尼姆斯菲亞之前所使用的魔術完全不同,雖然看著十分不科學,但卻僅憑感受就能得知那是與‘神秘’完全背道而馳的東西。
如果說阿尼姆斯菲亞之前是在以觀測者的角度往著現實上增添事物。
那麽現在就是在以觀測者的角度從現實中削減事物。
雖然一者唯心,一者唯物。
但世界的本質取決於觀測者的認知,唯物也好、唯心也罷,隻是世界呈現在人類眼前的兩種形態。
世界是既唯物又唯心的。
就好像光的波粒二象性,硬幣的兩麵一樣。
量子力學與廣義相對論都起著作用,也都能解釋乃至預測世界。
但兩門最偉大的物理學科卻從根本上不相容。
不過,阿尼姆斯菲亞站在硬幣的中間也沒什麽不妥的。
在需要唯心的時候唯心,需要唯物的時候就唯物。
黑貓白貓,能抓到耗子的才是好貓。
隻可惜不知為何,這回的奧卡姆剃刀和Assassin的狀態一樣出乎他的預料。
好像是做夢一般,大量的信息與場景穿插在了阿尼姆斯菲亞的腦海中。
雖然能夠理解這是伊麗莎白·巴托裏的過往,但其中依舊有他理解不能的地方,一些令阿尼姆斯菲亞困惑的地方。
與神明不一樣,科學家與魔術師總不是全知全能的。
不過,‘奧卡姆剃刀’的狀態基本穩定,依然能進行下一步的操作。
無論怎樣,目前的當務之急還是從Assassin的寶具中脫身。
“吸血鬼卡米拉伯爵夫人,最早起源於在十七世紀初被囚禁在恰赫季斯城堡中直到死亡的伊麗莎白·巴托裏。”
伴隨著阿尼姆斯菲亞的話語,數道貫穿於Assassin靈體的白色光線迅速延伸,成為了平麵。
散發著淡淡熒光,宛若被人精心搭建出的純白撲克塔,半龍的半吸血鬼就位於其中。
盡管看上去被切割成了數塊,但‘奧卡姆剃刀’並不具備著實體,也同樣無法被觸碰。
光線也好,平麵也罷,隻是單單的穿過了她的靈體,如同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中一樣,僅此而已。
可仔細看去,縈繞著微弱白光的平麵實際上是由眾多豎向排列的‘弦’所組成,每當阿尼姆斯菲亞的話語落下,弦就會隨之顫動改變,好像織布機一般。
而身處其中的Assassin就是這台織布機上的布。
“然而那終究是流傳於鄉間的傳聞,直到最後,伊麗莎白·巴托裏都未被判處有罪,也未能找到足夠客觀的令人信服的證據。”
不知為何,負責主審伊麗莎白·巴托裏一案的時任帝國首相喬治·圖爾索始終沒有作出判決。
恰赫季斯城的傭人們在交出口供之後也被迅速的處死,讓人不得不懷疑嚴刑逼供的可能性。
唯一留下實際證據的,隻有一位當時在城堡內渾身上下都是傷口,奄奄一息的少女。
平麵不斷改變著,上下起伏的‘弦’如同被擊錘敲打著的鋼琴線一般,隻是看著也感覺能譜寫出樂曲。
樂譜也好,詩歌也罷,又或是0與1組成的代碼。本質上都是信息的傳遞,從者的靈基內也自然包含著大量的信息,從者的靈基就是生物的基因。
英靈就是被靈基中的信息所決定好的程序。
改變,自然也不是不可以的。
但阿尼姆斯菲亞目前還沒有研究到英靈是用怎樣的一種‘程序語言’編寫出來的。
那太難了。
“奧卡姆剃刀”能做到的,也僅僅是將因為人類認知而出現的偏差找到並去除。
無辜的怪物無疑就是一個完美的對象。
“真正的吸血鬼卡米拉被世人所熟知的時機是在公元一八七二年,在愛爾蘭女作家喬瑟夫·雪利登·拉·芬努發布的小說《卡米拉》中登場。”
說起來《德古拉》的作者也是愛爾蘭人,愛爾蘭人還真是罪孽深重。
“《卡米拉》比小說《德古拉》的出現還要早了二十五年,盡管吸血鬼的形象大多以弗拉德三世為原型,但卡米拉無疑才是更早出現且被人類所熟知的‘吸血鬼’。”
白色表麵上的部分弦就像是被某人拽住了一樣,緊緊地繃直,不再顫動。
阿尼姆斯菲亞也確實抓住了Assassin靈基中屬於‘吸血鬼’的一部分。
“死徒確實存在於世界之上,作為不為人知的生物悄悄生存著。然而,我卻有理由相信吸血鬼隻是小說家們以死徒的傳說為原型創作的形象,是在被愚昧無知的一般人知曉之後於現實中幻想出來的存在。”
那麽結論十分確鑿,剃刀已經架在了緊繃的弦上。
“‘吸血鬼’,根本就不存在。”
阿尼姆斯菲亞淡淡的話語落下,弦應聲而斷。
隨後斷掉的‘弦’如同升華的雪花一樣緩緩地消失了。
Assassin半龍半吸血鬼的身姿隨之極速膨脹,體表原本縈繞著仿佛流動的血液一般的殷紅光華消失殆盡。
‘吸血鬼’的成分被從卡米拉的靈基中剝除而去了。
不過,被奧卡姆剃刀否定的成分,與其說是剝除,不如說是從根本上否認了它的存在。
既然從一開始就沒有‘吸血鬼’這種東西,那麽融入到Assassin的靈基中自然也是無稽之談。
可謂是從因果上抹殺掉了吸血鬼。
然而阿尼姆斯菲亞的奧卡姆剃刀所能生效的也僅限於短暫的一段時間內。
阿尼姆斯菲亞隻是取巧靠著自己強行否定了某個被人類公認的概念,在魔術結束後的不久,全人類的認知就會再度將因果扭轉,將已經被阿尼姆斯菲亞否認掉的傳說再度具現化出來。
少數服從多數,即便多數是錯的、是虛構的也無所謂,隻要人多勢眾就好了。
奧卡姆剃刀最難的一步不在於否定其本身的存在,而是在於駁倒全人類幾千年來的共同認知。
想要真正的一勞永逸,還是要將植根人內心深處的偏見與迷昧斷絕。
當全人類都使用了奧卡姆剃刀,屆時的神秘才真的無處可逃。
不然就算阿尼姆斯菲亞再如何堅信,再如何否定,最終能夠起效的也就隻有幾分鍾罷了;或許他比得上一千一萬人的堅信,但卻永遠比不上七十億人。
所幸,如果隻是麵對從者的話,阿尼姆斯菲亞所需要的也隻是這幾分鍾。
巨大的地下城開始抖動,磚塊不斷地化作半固體的粘稠物落下濺起大片的血液,最後與血池融為一體。
Assassin的寶具是因為靈基的融合才產生的,但靈基被強行剝離之後,寶具也自然而然地會崩潰掉。
不過目前也隻是‘吸血鬼’被去除了,想要恰赫季斯完全崩潰還需要剖析得更加徹底。
現在剩下的,還有龍——————
“然後是巨龍,這點本身就看著十分牽強吧。”
僅僅是家徽上有著龍的圖紋,就能夠將龍與伊麗莎白·巴托裏聯係起來嗎?
“實際上這點更多的是偏向於所有巴托裏家族的流言,巴托裏家在民間的口碑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惡劣。”
相傳伊麗莎白·巴托裏有著一票瘋子親戚,整日說著胡話與空氣作戰的邪教徒叔叔,教導她拷問技巧的女同性戀姑姑以及一個荒淫無度的色鬼哥哥。
再加上巴托裏家徽上的巨龍本身在歐洲就象征著邪惡與惡魔。
整個巴托裏家族的人都無法改變在宗教下一昧迷信的人們的偏見,隻能默默背負著邪龍的惡名。
“不過這些流言本來就牽強,十七世紀的農民們或許無法探知真相,而以現代人的目光一看便知。”
伊麗莎白根本沒有一個叫加布雷爾的叔叔,她隻有一個叫加布雷爾·巴托裏的遠房侄子,也正是她那位‘色鬼’哥哥的養子。
至於荒淫無度的兄長一輩子都未曾有過一個自己的子女。
等到伊麗莎白十歲時已經年過七十的姑姑也不可能再教她些什麽手段。
“而巨龍本身,則更是已經也隻能潛入世界裏層苟存的幻想種,在神代結束後的今天,是不能也不可能存在於世。”
剃刀再度架在了緊繃的‘弦’上。
“生活在十六十七世紀的伊麗莎白·巴托裏與巨龍有關係這一點本身就是無稽之談。”
弦再度崩斷。
巨龍龐大的身軀則像是破裂的泡沫一般消失了。
又一次顯現在阿尼姆斯菲亞眼前的,是那位熟悉的少婦。
恰赫季斯城內的崩塌更加劇烈,龐大的螺旋階梯也從底部消融與血池融為一體。
不斷上升的血液也吞沒了大量的‘仆從’怪物們。
現在的Assassin已經不能被叫做卡米拉,也無法繼續冠上巴托裏之名。
能在奧卡姆剃刀上留下的,隻有真切地伊麗莎白自己。
“這樣說的話.……錯的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嗎.……”
帶著哭腔,伊麗莎白低著頭,讓人看不清麵上的表情。
“太不公平了吧,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沒有吸血鬼,也沒有巨龍,那麽傳說當中死在恰赫季斯城中的六百餘名少女就都該算在她一人頭上了。
都該算在伊麗莎白·巴托裏的罪上。
然而貴族的確是確切屬於伊麗莎白自身的靈基,而並非像是吸血鬼與龍一樣,是被人為臆造上去的。
這點即便是奧卡姆剃刀也無法剔除。
如果能夠找到證明伊麗莎白·巴托裏沒有幹過這些事的證據,阿尼姆斯菲亞地奧卡姆剃刀才能將此定義為誇張的流言隨後剔除。
然而生活在幾百年之後的阿尼姆斯菲亞根本不可能找到足以讓自己信服的證據。
雖然供述伊麗莎白有罪的證據都十分可疑,但這不代表這伊麗莎白可以脫罪。
她的確有可能作出這樣的罪惡這一點無法回避。
“確實,現在幾乎不可能找到足以撤銷對伊麗莎白·巴托裏指控的證據。”
阿尼姆斯菲亞歎了口氣說道。
“那麽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啊,阿尼姆斯菲亞先生。除非奇跡發生,否則沒有人能從這樣的處境脫身.……不論你再怎麽辯解,最後罪責還是會落在你的頭上啊。”
“可能是這樣吧,不過奇跡或許真的發生了。”
阿尼姆斯菲亞緩緩地漂浮向了被固定在半空中的伊麗莎白。
“誒?所長?”
在後方一直觀望著阿尼姆斯菲亞身影的藤丸立香驚訝地出聲。
她無法理解為什麽阿尼姆斯菲亞要主動冒險去靠近敵人。
“我恰巧能夠證明你的無罪。”
歸根結底,以上所述地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阿尼姆斯菲亞堅信。
而現在的阿尼姆斯菲亞不需要證據也能堅信伊麗莎白·巴托裏並沒有犯下傳說當中記載的罪行。
可謂是黑哨。
“我相信你喔,伊莉莎。”
最後緊繃的一根弦,被斬斷了。
穿插著的眾多白色平麵隨後化作點點光斑消失在了空氣中。
少婦一頭柔順長發上的銀白色也隨之崩散,流露出了原本明亮的櫻紅發色。
原本不斷崩壞著的地下城也在瞬間變成了一片黑暗,仿佛寂靜的虛空。
與Assassin的寶具不同,此時流言迎來了真正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