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0
驪山四季分明, 風景如畫,多年前裴元徹為顧沅種下的那片海棠花田依舊盛開。
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眨眼到了七夕佳節, 顧沅叫來戲班子唱了一出《花好月圓》,擺了瓜果盛宴,與裴元徹一起看戲過節。
隻要有她陪在身邊, 裴元徹的情緒便是穩定的, 除了不記事之外,與從前並無多大區別——反正他的脾氣從來都不算好。
都是老夫老妻了, 過節也沒那麽多花裏花哨的, 就連今日看戲, 還是裴元徹先提出來的。
看完了戲, 夜也深了。
顧沅打了個嗬欠, 看向身旁的男人, “走吧,該回去安置了。”
裴元徹站起身來,將她從椅子拉起來, 又比了比她的身高, 笑她, “你怎麽一直沒長高, 還變矮了。”
顧沅默了默, 瞥了他一眼, “你高, 你全天下最高。”
裴元徹怪得意的,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 矮點好, 天塌下來,還有我給你頂著。”
顧沅怔了怔,看著男人高大清瘦的背影,眼眶有點酸。
這個老家夥啊,倔起來的時候招人煩是真的,但有時候說出這些傻乎乎的話時,又怪暖人心的。
小宴結束,倆人一同回寢宮歇息。
人老了,睡得也愈發早。
睡到半夜裏,外麵忽然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隱雷聲。
夏日的雨來得毫無征兆,又轟轟烈烈,劈裏啪啦的敲著窗欞與瓦簷,亂珠碎玉般嘈雜。
顧沅本來睡得好好的,被這雨聲吵醒,她迷迷糊糊的蹙了下眉頭,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翻了個身,試圖把耳朵遮住。
幾息後,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隨意伸手往旁邊摸了摸。
空空蕩蕩。
懵了片刻,她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
這大半夜的,裴元徹人呢?
“來人,來人——”
顧沅掀開鵝黃色壽字幔帳,正要穿鞋,發現裴元徹的鞋整整齊齊的擺在一側,她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鞋還在,人不見了?
她忙穿鞋下床,隨後取了件絳紫色外衫披著,快步往外走去。
才走到門口,就見朦朦朧朧的雨簾中有許多人影晃動,燈影惶惶,吵吵鬧鬧。
“太上皇,使不得呀!”
“外頭雨這麽大,太上皇您快進屋吧——”
聞言,顧沅心頭一緊,攏了攏身上衣衫,一把搶過宮女手中的傘,快步往雨裏走去。
這雨實在太大了,視線都模糊一片,直到走近了,顧沅才瞧清楚眼前的情況。
隻見傾盆大雨裏,裴元徹僅著單薄的寢衣,一雙腳還光著,渾身淋得濕透。冰涼的雨水沿著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淌,長長的睫毛也被沾濕,扇子般濕漉漉垂著。
而他彎著腰,張開手,用身子去護著花圃裏的一株琉璃海棠。
顧沅一看,登時就火了。
“裴元徹,你瘋了嗎,大晚上的,外麵下這麽大的雨,你跑到花圃來作甚!”
顧沅眼角都氣的泛紅,也顧不上撐傘,猛的朝前走了一大步,伸手就去拉他,“多少歲的人了,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身體著想,也讓我消停一下。”
裴元徹像是被她這聲吼給嚇住了。
他垂下漆黑的眼簾,長長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緒,讓人看不分明。
良久,他唇瓣微啟,“這是沅沅喜歡的花,不能被雨淋壞。”
他的聲音很低,在嘈雜的雨裏顯得不太清晰。
顧沅愣住,隨後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迅速的湧遍全身,她的心髒仿佛被隻無形的大手給捏住,一點點的擠壓出其他的空氣,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而費力,肩膀微微顫抖著。
臉上有濕潤劃過,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用力的咬了咬唇,舉著傘朝他走了一步。
一方暗黃色油紙傘,出現在他們頭頂,遮風擋雨。
顧沅主動牽住裴元徹的手,揚起臉,眼裏還含著隱隱淚光,麵上卻是朝他笑,“我讓人將花搬進屋子裏,不會淋壞的。現在我們先回屋,好麽?”
裴元徹略有遲疑,但見她眼眶紅紅的,他心裏也難受,便點頭,“好。”
回到殿內換了潔淨的衣衫,顧沅拿著巾帕給他擦頭發。
裴元徹幾次想回頭,都被她給按住,“別動。”
“沅沅,你……生氣了?”
“沒有。”
“你就是生氣了。” 他回過頭,看著她紅紅的眼圈,眸中閃過一絲無措。
顧沅咬了咬唇,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輕歎一聲,放軟了語調,“下次別這樣了,我會心疼的。”
這一場雨後,裴元徹果不其然,又病倒了。
仿佛打開了身體病痛的閘門,那些年輕時所承受的傷病,在老年時開始張牙舞爪,肆意反擊起來。
病痛纏身,每況愈下。
死亡來臨之前,人是有預感的。
裴元徹糊塗的意識也短暫的變為清醒。
他與匆匆趕來的子孫們一一告別,其實也沒什麽好告別的,除了宣兒和念念,其他子孫他不在乎,孫輩自有孫輩的命,他個大限將至的老人也管不著。
他要把更多的時間留給顧沅。
對雉紋織錦帳幔垂下,裴元徹躺在床榻之上,無力的伸出手,拭去顧沅眼角的淚,啞聲道,“你別哭。”
顧沅心態還算平靜,或許早就接受這一天的來臨,她坐在床邊,低頭看他,應道,“好,我不哭。”
裴元徹深深凝望著她,深邃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無論她什麽樣子,風華正茂,亦或是年華老去,他總是看不膩的。
他還記得他初見她時,她是那樣的美,那樣的靈動,亭亭站在那,周身仿佛都閃著光,映照得滿庭生輝。
如今,那張姣美如玉的臉龐雖已黯淡,長著皺紋,可他卻覺得她的每一條皺紋都是可愛的。
還有她叉腰喊他老家夥的樣子,凶巴巴的,卻是可愛又可親,每回他都會笑吟吟的去應她,老家夥在呢。
裴元徹眯眼道,“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就是又食言,從前說要陪你一輩子的,可身體不爭氣,得先走一步,你別怪我。”
顧沅輕輕搖頭,艱澀的扯出一抹笑,“你盡力了。”
她這時好像忽然明白,為何當初他那樣急著退位,估計就是怕他先行離去,留給她的回憶太少,少到無法支撐她獨自的餘生。
裴元徹輕輕撫著顧沅的鬢角,忽的想起什麽,眸光閃了閃,聲音也變得哽咽,“是我太自私,兩輩子,兩輩子我都沒辦法放開你。我明知道你是不願的,可我還是耍手段,將你捆在我身邊……拖著你,硬是拖著你陪我這樣一個人……你是該恨我的……”
他猛地收回撫著她鬢角的手,胸腔因激蕩的情緒而劇烈起伏著,聲線也發緊,“若有下輩子,不要再遇見了,你自由自在的,按照你的心意去活,不會再有我束縛著你。”
這話,像是掏空他最後的精力,氣息變得微弱。
顧沅眼眶酸澀,喉嚨也啞得厲害,“我不恨你,很早就不恨了。”
他眸光微動,直直的看著她,許久,扯出一抹虛弱的弧度,“你還是恨我吧。我想,我還是不甘心的,就算再重來多少遍,我還是放不開你,我沒辦法看著你嫁給他人,肯定會搶的……沅沅,若再遇見,你認出我,就躲得遠遠地……遠遠地……”
聽著他又立刻改了主意,顧沅忍不住笑了,眼淚“啪嗒”的往下掉,她像往常般笑罵道,“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啊。”
裴元徹看著她笑,他也笑了。
他的笑容還在臉上,眸中的光卻在一點點散盡。
顧沅看到他緩緩闔上的眸,笑凝住了,眼淚無聲落下。
“睡吧,睡吧。”
她俯身,鼻子輕輕的蹭了下他的額頭,沙啞的呢喃道,“那是來處,也是去處,我以後也會去的。”
——
元正二十三年春,太上皇薨於興慶宮,享年六十二。
太上皇的葬儀很隆重,尤其那個棺槨格外的大,大到能躺兩個人。
念念私下小聲問裴宣,“皇兄,哪有帝王與皇後這麽個合葬法?哪怕將槨製大一些,放兩個棺也行。現在將棺槨製成這般,若是母後百年之後要收殮入棺,豈不是還要將父皇的棺材打開?”
“這棺槨是父皇之前備下的。”裴宣沉吟道,“父皇與母後感情深篤,大概是不想與母後之間隔著什麽。”
想到父皇恨不得日日夜夜將母後綁在他身邊一刻也不分開的勁兒,念念忽然也就理解了這古怪的合葬方式,她輕輕歎口氣,“是,一切遵照父皇的遺願。”
太上皇安葬後,裴宣擔心顧沅憂思成疾,特將顧沅請到聖端宮居住,八年前崔太後去世,這宮殿便一直空著。
從前鳳儀宮庭前種的花,這回都移栽到聖端宮前。
顧沅坐在興慶宮裏收拾舊物,裴宣和念念都來陪她。
一樣樣舊物收拾出來,也裝滿了好幾個大箱子。
有裴元徹送她的禮物,有他們在外遊玩時購買的紀念品,還有一些年輕時的小玩意兒——
“這方帕子,是與你們父皇第二次見麵給他的。”
顧沅拿起一方泛黃的繡蘭花絲帕,彎眸笑道,“他這人,見我不在春日宴上,就尋到了曲江池畔,那時我正與你們盧姨一起放紙鳶,好巧不巧,那紙鳶正好砸中你們父皇的額頭,磕破了皮……”
那時,他還裝模作樣的說沒有帕子,明明就是有的。
“還有這枚印章,原本是我刻給你們姑母的,被你們父皇瞧見,愣是給搶走了。他那個人啊,年輕時就無賴,我常說他要不是生在皇家,定是個市井潑皮……”
顧沅眯起渾濁的眼,拿起一枚褪色的長命縷,臉上帶著淡淡的、回憶的淺笑,“我還記得第一回與你們父皇去渭河畔看龍舟賽,那天可熱鬧了……”
某個拈酸吃醋的男人,還紋了一背的紋身,新婚夜脫衣服,將她嚇了一大跳。
每一樣舊物都承載著一段回憶。
顧沅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人到老了,怨啊恨啊真就淡了。
年輕時的轟轟烈烈,愛恨情仇,到老了再想起,好似變得稀鬆平常,隻引得人搖搖頭,輕輕一笑。
而回憶裏出現更多的,是舊日裏那些不經意的小歡喜,那些瑣碎卻美好的溫情。
——
另一半的離去,會難過,會不適應,卻不代表天塌下來。
逝去的人離開了,活著人還是要重整心情,去過好他們自己的日子,顧沅也不例外。
兒女孝順,孫輩乖巧,顧沅這個皇太後當的很是舒心自在。
隻是夜半無人時,看到空蕩蕩的床邊,她會忍不住去想那個常常被她說“不要臉”的男人。
原來,思念一個人,竟是這般滋味。
就像是看不到盡頭的夜,迷茫,空虛,又煎熬。
“上輩子,我不在的那些年,你也像我思念你這樣,思念我麽?”她去問裴元徹的牌位。
牌位黑漆漆、冰涼涼,不言也不語。
後來,她也習慣與牌位對話,就像他上輩子那樣,與他說說近日發生的趣事,給他分享兒孫們孝敬的美食,仿佛他還在她的身邊。
就這樣,顧沅在聖端宮自在而悠閑的過了十五個年頭。
臨終前,顧沅有氣無力的盯著幔帳上繡著的雲鶴花樣,嘴唇微動,似是在說什麽。
裴宣與念念跪在她床前,傾過身,仔細聆聽。
“母後,您說什麽?”
“不躲…我才不躲開……”
正元三十八年五月,孝懿皇後顧氏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二。
同月,與先帝同葬於崇陵,極盡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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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他終其一切追求的月亮。
這一回,月亮選擇墜入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