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十月剛至, 顧沅的肚子就發動了。


  那會子她正和景陽一起吃木樨糕,今年新曬的金桂與糯米粉蒸成的糕點, 馥鬱飄香, 軟糯可口,她食欲大開,便多吃了兩塊。


  等肚子隱隱不適時, 她還當是吃多了積食, 直到對麵的景陽變了臉色,睜大了眼睛喊道, “皇嫂, 你裙子濕了!”


  顧沅低頭看去, 得, 羊水破了。


  羊水一破, 生產便迫在眉睫。


  宮人們小心翼翼將顧沅扶上床榻, 又派人去叫接生嬤嬤和皇帝。


  皇帝那邊剛下朝,才上轎輦,就見太監哼哧哼哧的跑過來, 扶著紗帽上氣不接下氣, “陛…陛下, 皇後娘娘, 娘娘她——”


  話還沒說完, 就見皇帝闊步從轎輦下來, 直奔係馬處。


  如離弦之箭般, 他策馬破風而去。


  一到鳳儀宮,宮人們忙得團團轉,空氣裏都彌漫著緊張與擔憂。


  見著皇帝來, 眾人紛紛行禮請安。


  裴元徹肅著一張臉, 推開門就往殿內走,剛一走進去,一陣血腥味撲鼻而來,他垂下的手不由得捏緊。


  景陽見到他,忙上前攔,“皇兄,皇嫂正在攢勁呢,你可別害她分心。”


  床榻邊圍著一圈人,遮得嚴嚴實實的,裴元徹看都看不見顧沅。


  他擰起眉頭,沉聲道,“怎麽這麽快就生了?”


  他記得生宣兒那回,從發動到正式生產,中間可隔了好幾個時辰。


  景陽道,“婦人生產情況多變,上回皇嫂是先見了紅,這回是直接破羊水了,接生嬤嬤說是急產。”


  一聽急產,裴元徹眼中略過一抹焦灼,“我去看看你皇嫂。”


  “皇嫂叫我攔著你,她說生孩子血汙重,她那樣子也狼狽,不想讓你瞧見。”


  “朕先前開顱,頭破血流,她都全程陪著,這回換她受罪,朕怎能在外幹等著。”


  說罷,裴元徹大步往床邊走去。


  顧沅躺在床上,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襯得一張雪白的小臉越發沒血色,她身上蓋著一張薄薄的長被,兩個宮人一左一右的牽開被子,腿下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接生嬤嬤,正耐心教導她呼吸吐納。


  顧沅雙眸緊閉,嘴裏死死咬著一塊布,兩隻手緊緊揪著枕頭,指關節都泛著白。


  這時,一隻溫熱的手握住她的手。


  顧沅一怔,眼眸微睜,就看到那道頎長的朱紅色身影。


  “你……”她剛想說話,身下又是一陣劇痛。


  她疼得意識都要渙散,吃痛的叫了一聲,抓到什麽就胡亂握著。


  “娘娘再使點勁,看到腦袋了!”


  顧沅用力抓著那隻手,手指都深深陷入那掌心的肉中,那人卻不知疼般,隻柔聲安撫著她,“沅沅,堅持,再堅持一下。別怕,我在旁邊陪著你。”


  這話像是給她注入了一股力量,讓她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殿外,聞訊趕來的崔太後得知皇帝一直待在產房裏麵,不由得皺了眉,埋怨著景陽,“你怎麽也不攔著你皇兄,產房那種地方,他個大男人在裏麵算是怎麽回事。”


  景陽摸了摸鼻子,賠笑道,“母後,你也知道我皇兄那性子,我哪裏勸得住他呀?再說了,我皇嫂可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寶,她在裏頭流血挨痛,我皇兄在外麵也坐不住的,倒不如就讓他在裏頭陪著。”


  崔太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默默閉上眼,轉動著手中菩提佛珠,念起祈禱平安的佛經來。


  生產是漫長而煎熬的。


  直至黃昏,紅霞漫天,殿內才傳來一聲清脆的嬰啼聲。


  秋霜匆匆推門走了出來,滿臉喜色,“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皇後娘娘生了,是個小公主,母女平安!”


  崔太後鬆口氣,念了句阿彌陀佛,頷首道,“公主好,一兒一女,湊一個好。”


  她私心是盼著皇後這胎生個女兒的。


  萬一又生了個兒子,從小養在父母邊上,難保皇帝皇後不會偏心這個小的,那宣兒該怎麽辦?孩子年紀小還好辦,長大後,就一個皇位,要是兩皇子都想要呢?兄弟鬩牆之事,她不願見到。


  景陽沒考慮那麽多,她一聽是個小公主,簡直比她自己得了個女兒還要高興,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我有小侄女了!她長得更像誰,像我皇兄還是皇嫂?”


  這個問題,秋霜難答,就連殿內的裴元徹看著那紅通通皺巴巴的小嬰孩,也皺起眉努力辨認起來——


  “是不是孕期吃了太多辣,所以孩子才這麽紅?”


  “這……”接生嬤嬤遲被問住了,含含糊糊道,“剛出生的孩子都挺紅的,喂上兩天奶就養白了。”


  待孩子洗幹淨後,顧沅那邊也收拾潔淨。


  裴元徹抱孩子的手藝還沒忘,穩穩地托著小公主,走到床邊。


  “沅沅,看,我們的女兒。”


  顧沅剛喝下一碗參湯,勉強有些精氣神,麵上露出淺笑,垂眸就去看眼前那個粉色小繈褓。


  小小的嬰孩紅通通的,粉嘟嘟的小嘴微微撅著,像是討東西吃。


  “看這樣子,是個饞嘴貓。”顧沅輕笑一下。


  “她的眼睛像你。”


  裴元徹看了眼女兒,又看向顧沅,見她臉上的疲色,便將孩子遞給奶娘,輕扶著顧沅躺下,“沅沅,你受累了,先睡一覺。”


  顧沅應了聲,眼角餘光無意瞥見他布滿紅痕的手,眸光微頓。


  裴元徹下意識收回手。


  顧沅伸手牽住,“給我看看。”


  手背上好幾道抓痕,破了皮,看著怪駭人的。掌心是斑駁錯亂的指甲印,捏痕都未散去,淤成一片紅色。


  顧沅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裴元徹雲淡風輕,“不疼,真一點都不疼。”


  她抓得越用力,就說明她承受了更大的痛。與她遭的罪比起來,他這不值一提。


  顧沅抬眸看他,語氣溫柔,“待會兒去塗些藥膏,別留了疤。”


  裴元徹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哄道,“好。你快睡。”


  顧沅闔上眼,脫力的疲累席卷而來,她很快睡了過去。


  ……


  小公主的誕生,給料峭的深秋添上幾分生機,皇宮內外一片喜慶。


  一開始得知這胎不是延兒,顧沅還有些小失望,但轉念一想,世上的事哪能盡如人意,老天爺已經將宣兒還給她了,她該知足。


  一番商量之後,裴元徹和顧沅給孩子取名為念妍,小名念念,封號為永安。


  念念滿月時,裴宣也趕回宮中,參加小妹妹的滿月宴。


  一年過去,他長高了不少,皮膚也黑了些,一雙眼眸卻愈發明亮清澈,像山穀裏的溪流,薄霧中的月亮。


  他還給小妹妹準備了見麵禮,是他自己雕得一套木雕,十二個形態各異的小兔子。


  看著匣子裏的木雕,裴元徹狹長的鳳眸噙著笑,垂眸對顧沅道,“雕刻這方麵,宣兒是繼承了你的天賦。”


  顧沅從他微揚的嘴角看出別的意思,這男人分明是在內涵她當年逃跑的事。她悄悄用胳膊肘懟了下他的胸膛,壓低聲音道,“都陳年舊事,你還記著呢。”


  裴元徹笑她,“你的事,我一向記得清楚。”


  裴宣仰著小腦袋,好奇問,“什麽事啊?”


  顧沅忙道,“沒什麽,沒什麽。宣兒,你看妹妹對你笑了。”


  裴宣去看搖籃,果然,錦繡堆裏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正彎著漂亮的大眼睛,笑得甜蜜又可愛。


  她長得白白嫩嫩,臉蛋圓圓,鼻尖還有一個小小的黑痣,添了幾分俏皮。


  “妹妹真漂亮。”


  裴宣趴在搖籃邊,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小臉蛋,心中感慨,好小啊。


  兩個孩子溫情脈脈,顧沅站在一旁,眸光也變得柔和慈愛。


  裴元徹垂眸看著,他時常害怕這一切隻是一場夢,夢醒了,又是空蕩蕩的鳳儀宮,桌案上隻擺著黑漆漆冷冰冰的牌位。


  薄唇緊抿,他走到顧沅身後,伸手攬住她的肩膀,下巴輕抵著她的額頭,“這樣真好。”


  顧沅眼波微動,揚起臉,視線由他線條分明的下頜一點點往上移,對上那雙看過來的鳳眸,她心頭一暖,麵上也露出笑來,“嗯,這樣真好。”


  ……


  在皇宮裏過了一個團圓年後,裴宣便收拾行裝,重新踏上求學之路。


  行囊裏是母後新縫製的衣裳,耳畔還回響著父皇與祖母他們的叮囑,回首看去,那巍峨恢弘的宮門裏,母後抱著小妹妹,父皇摟著母後,帶著不舍凝望著他。


  之後的每一年,皆是如此。


  念念一歲時,對瘦瘦高高的哥哥還有些陌生,睜著大眼睛看了許久,才脆生生喊了聲“皇兄”。


  許是血脈的牽絆,相處了半天,倆人就熟了。


  念念跟個小鴨子似的左右搖擺的走路,屁顛屁顛的跟在裴宣身後,奶聲奶氣的喊著“皇兄,抱!”


  等到她長到三四歲,這貓狗都嫌的年紀,半點不像她皇兄的乖巧懂事。


  帝後都寵著這小公主,給她養得恣意又膽大,宮人們陪著她瘋玩瘋鬧,誰都管不住。


  有一回,小公主爬上了假山,腳一滑,險些栽了下來。


  顧沅嚇得臉都白了,又氣又後怕,拿了戒尺打了她的手掌心,板著臉教訓她,“下次還敢不敢胡鬧!”


  念念哭得小臉都紅,抽抽搭搭的,“不敢了,念念再也不敢了。”


  顧沅看她哭得可憐,也心疼極了,又怕太驕縱她,隻好硬著心腸背過身去,自己偷偷抹淚。


  看到母後難受,念念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忙跑到母後麵前,小貓似的撒嬌,“母後,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往高處爬了。”


  顧沅垂眸,見小女兒睜著大大的眼睛望向她,一臉乖巧,頓時再大的脾氣也沒了。


  白嫩的手指點了點念念的額頭,顧沅無奈道,“你長記性就好。”


  這事過後沒多久,就到了裴宣一年一度回宮的日子。


  聽說妹妹這麽調皮,裴宣一臉嚴肅的給她講了一通大道理,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類的。


  念念聽得頭昏腦漲,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求饒道,“皇兄,你別念了,我真知道錯了。”


  裴宣揉了揉她腦袋上的小揪揪,歎道,“好,不說了,我帶你放紙鳶去。”


  念念立刻歡呼雀躍,“好耶!皇兄最好啦!”


  在一年又一年的重逢與分別中,兩個孩子漸漸的長大。


  終於,在啟新十六年,十五歲的太子裴宣學成歸來。


  收到兒子即將回來的信件,裴元徹慵懶的往椅背上靠去。


  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那精美的玉璽,他視線掃過桌案那一堆小山般的奏折,嘴角忍不住上翹。


  總算要回來了。


  與此同時,百裏之外,騎著白馬的清雋少年打了個噴嚏。


  他揉了下鼻子,抬眸遙望著長安的方向。


  應當是父皇母後和妹妹在思念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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