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十月底, 長安城迎來了長昭十八年的第一場雪。
伴隨著這場鵝毛大雪,順濟帝病倒了。
他身體一直不好, 早就被酒色掏空底子, 前幾日宮宴歌舞上又看中一對絕色舞姬,當晚就收用了。
日夜玩樂,年輕又鮮活的舞姬, 汲取著那具蒼老空殼的全部生命力, 順濟帝的病倒,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老皇帝倒下, 政務自然要有人處理——
當今太子正值壯年, 江南巡鹽, 事必躬親, 懲治貪官, 在南方建立了不少威信, 民望頗高。
再加之上月在黔南成功剿匪的主將許平關,是太子力排眾議一手提拔的人才,除此之外, 太子黨的其他官員也都做下不少利民惠民的政績, 東宮人才濟濟, 足見太子慧眼識珠, 知人善用。
相比於其他幾個皇子, 太子名至實歸, 理應監國。
一開始幾個皇子還有些不服氣, 其黨派官員也是明裏暗裏搞動作,不曾想太子一上位,處理起各種政務來, 那叫一個得心應手, 麵麵俱到,仿佛天生就該坐上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一般。
每當幾個皇子耍鬼蜮伎倆,太子好似站在高處,洞若觀火。他們走出第一步,太子或是在第二步就扼殺他們全部計劃,又或在九十九步給他們設陷阱,讓他們在自以為勝利的喜悅中,摔得粉身碎骨。
這一番連打帶消,短短兩月時間,朝中官員該貶謫的貶謫,該提拔的提拔,朝局以極快的速度穩定了下來。
崔皇後看著太子監國後的一切動作,喜悅之餘,又有些慶幸——
先前崔國舅進宮拜見時,隱約透露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想法,當時她勸兄長打消這愚蠢的想法,裴元徹絕對不是個任人操縱的傀儡。
崔國舅嘴上應著,但她看得出,他並沒死心。
如今太子鋒芒畢露,做事雷厲風行,老練又狠辣,一副傲然於世的姿態,想來兄長也會生出忌憚,打消心底那份妄念。
在崔皇後看來,與其冒險做那等被世人唾罵的亂臣賊子,不如將崔家的女兒送進宮裏。他日一旦生下有崔家血脈的嫡子,那也相當於崔家坐了半個江山嘛。
這日,鳳儀宮裏。
一襲石榴紅緙金絲雲錦緞扣身小襖的崔敏敏,興高采烈的與崔皇後聊起荊州外祖家的種種見聞。
崔皇後露出和藹的笑來,“看來你這一趟遠門沒白出,倒長了不少見識。”
崔敏敏笑道,“是啊,剛開始我母親叫我去那麽遠,我還不樂意,沒想到那邊挺有意思的。若不是快要過年,我父母親催我回來,我還想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呢。”
崔皇後端著茶杯輕抿了一口,又慢吞吞抬眼,問著身旁的萬嬤嬤,“半個時辰前就派人去請太子了,怎麽人還沒來?”
萬嬤嬤彎腰道,“或者太子還忙著政務。奴婢再派人去問問?”
“你親自去一趟。”
崔皇後沉聲道,“政務再忙,也要顧著自己的身體,況且他有多久沒來我這請安了,心頭可還有我這個母後?”
萬嬤嬤連連稱是,忙往外去了。
崔敏敏悄悄抬眼,見崔皇後依舊不悅,忙岔開話題,說些趣事與她逗樂。
等崔皇後臉色稍霽,崔敏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探著腦袋,小聲問道,“姑母,我回長安才聽說太子妃在揚州養病的事……她得的什麽病啊,這麽久還沒好?這都要過年了,太子也沒打算把她接回來麽?”
提到這事,崔皇後掃了一眼殿內伺候的宮人,語調淡漠道,“你們先退下吧。”
宮人紛紛退下。
崔皇後伸手攏了攏烏鴉鴉的發鬢,見殿內隻剩她們倆人,才慢悠悠的看向崔敏敏,說道,“敏敏這般關心太子妃?”
崔敏敏訕訕的笑,“倒也不是關心,就是好奇。”
崔皇後盯著她,忽的,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敏敏,你可想坐太子妃的位置?”
崔敏敏傻眼了。
呆了半晌,她回過神,先是搖頭,後又直愣愣的問道,“姑母,你這什麽意思?難道太子妃她病得這麽嚴重?”
天爺呐,竟然病得快死了?明明上一次在壽宴上見到顧沅時,她還麵色紅潤,半點不見病色。
不知為何,崔敏敏心頭有些惋惜。
雖說她之前是有些討厭顧沅,但她後來也想明白了,顧沅說得對,太子喜歡誰,又不是她們女兒家能決定的,全憑太子的心意,她們爭來鬥去烏眼雞似的有什麽意思呢?
可憐顧沅那般瑰麗絕色的美人兒,這樣年輕就要香消玉殞了麽。
崔敏敏這人,有什麽心情都寫在臉上。
崔皇後一看她竟然麵露惋惜,頓時蹙起眉頭,“你管她是死是活,本宮隻問你想不想做這太子妃。”
崔敏敏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姑母,侄女不想。”
“為何?”
“太子又不喜歡我。”
“你就不知道討他歡心?男人嘛,隻要你乖順些,小意溫柔些,多捧著他,他就算對你沒有十分愛,也有三分情。自古帝王多薄幸,有這三分情,你再抓緊誕下皇嗣,就能高枕無憂了。”
說到這裏,崔皇後不再年輕的端麗眉眼間浮現幾分鬱色,手輕撫上肚子,“本宮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能生下一兒半女,若是能生個自己的孩子……”
親生的與抱養的,真是千差萬別。
崔敏敏悶悶道,“他是真的不喜歡我,之前我和周明緲一起的時候,他看我們的眼神,恨不得將我們生殺活剮了,當天回去我還做了一晚上噩夢。真的,他太凶,也太狠了,我怕他。”
“你還好意思提周明緲,那個賤人背地裏算計你,你還犯蠢跑到我跟前替她求情,想到這事我就一心窩的火。”
崔皇後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
“我……我也沒想到她心機那麽深嘛。”崔敏敏悻悻的低下頭。
說起周明緲,還得說起幾個月前,太子一行出長安不久後,慈恩大長公主在府中擺壽宴的事。
那日,不少皇親國戚及世家郎君貴女都前往赴宴。
就在那宴上,周明緲收到五皇子的書信,約她在後院一聚,她喜不自勝,連忙赴約。
不曾想一進後院屋子就中了迷-香,她誤以為屋內男子是五皇子,倆人春風一度顛鸞倒鳳。
那周明緲被抓奸時,還以為五皇子會保她,沒想到床上出來個光禿禿的和尚。
原是大長公主年歲大了,特地請了些和尚進府念經祈福,沒想到裏麵卻混進一個花和尚。
那和尚跪地求饒,直說是中了周明緲的暗招,還說歡-好時,她嘴裏一直喊著五皇子之類的。
這話一出,五皇子妃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她早先也隱約聽說這周明緲與五皇子見過幾麵,五皇子也有意納她為側妃——
但這種場合提到五皇子的名字,無疑是給五皇子抹黑。
五皇子妃不知是出於私憤還是眾怒,直接命身旁奴婢打了周明緲一巴掌,大罵她無恥淫-婦,竟敢詆毀皇子名譽。
那一巴掌太狠,直抽得周明緲眼冒金星,頭上的假發髻也掉了下來,露出半邊不像樣的短發,模樣滑稽又可笑。
當時就有嘴毒的嘲笑道,“喲,沒想到這周姑娘也是個禿的啊,禿子與禿驢,還真是絕配啊。”
眾位貴女雖不好大笑,卻也掩著嘴唇低低的笑開了。
之後,那花和尚被大長公主消無聲息處置了,周明緲則是被周尚書親自領回了家。
聽說回去後就被關進了祠堂,沒多久,就被一頂小轎抬了出去,好似將她嫁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一個令家族顏麵掃地、醜聞纏身的不貞女子,還能嫁給什麽好人家呢?
崔敏敏那時還同情周明緲,特地跑進宮裏跟崔皇後求情。
崔皇後將人屏退,直言不諱,“這一切都是本宮設的局,給她送信的小太監、大長公主府的和尚都是本宮安排的,大長公主提前也知道此事,她也樂得賣我一個人情。”
崔敏敏震驚了。
崔皇後將周明緲先前做的事都點了出來,又道,“是她心術不正在先,若她是個潔身自好、懂禮守規的,接著那封言辭露骨的信,第一反應就該丟了,安生待在前廳,之後的事也不會發生。她自己要作死,能怪誰呢?”
崔敏敏無言以對。
但這事對她衝擊太大,所以她才答應去荊州外祖家散散心,調整一下。
隻是如今再次想起,依舊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好了,不說那個掃興的賤人。”
崔皇後溫和的看向崔敏敏,“我跟你說句實話,顧沅不是病了,她是跑了。看,老天爺都在幫我們崔家,給了她一張漂亮臉蛋,卻給了她一個愚蠢的腦袋,放著錦衣玉食不要,竟然跑了……哼,就算日後太子把她尋回來,有逃跑這檔子事隔著,倆人的情分也會淡了。”
崔敏敏瞪大了眼,跑了?
震驚之餘,她腦中倏然閃過一個畫麵——
“她,她?不會吧!”
她驚叫著,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崔皇後蹙著眉頭,“你鎮定些。”
崔敏敏急急地看向崔皇後,“姑母,她真的跑了麽?若她真的跑了,我…我好像遇著她了!”
崔皇後的表情也變了,“你說什麽?”
崔敏敏便將之前在荊州遇見一個與顧沅相似的農婦的事說了一遍。
“我當時瞧著側臉很像,就多看了兩眼,還看了眼出入簿,上麵寫著她……趙氏還是王氏來著,是去蜀郡的?”
“趙氏,王氏……”崔皇後呢喃,低低道,“趙氏,是她母親的姓氏。”
“對對對,那就是趙氏了。”
崔敏敏還想再說,崔皇後卻沉著臉看她,“好了,別說了!這事你給我爛在肚子裏,誰都不準說。”
崔敏敏一愣,感受到上座銳利威壓的目光,她還是乖乖點頭,“是,是……”
心裏卻是悶悶不樂的,她知道姑母打著什麽算盤,可她壓根就不想嫁太子。
這回從荊州回來,她覺得外祖家的三表兄挺不錯的。
沒多久,萬嬤嬤就回來了。
“太子說他還有一堆政務要處理,這會兒抽不出空過來,他還說改日再來跟娘娘您請安,還請娘娘體諒。”
“你親自去請,他也這樣說?”崔皇後柳眉倒豎。
“是……”
“嗬,真是越發有能耐了。”
崔皇後冷笑著,崔敏敏見狀,眼珠子一轉,倏然站起身來,“姑母,不如我去給太子表哥送些點心過去?”
這話倒正中崔皇後的下懷。
“也好,他不過來,你就過去。”
崔皇後頗為欣賞的看了崔敏敏一眼,“你日後若能這般主動積極,還怕太子不喜歡你?”
崔敏敏笑了笑。
半個時辰後,東宮,紫霄殿。
聽到崔敏敏求見,裴元徹一個字都懶得說,隻抬頭給了李貴一個眼神。
李貴會意,忙出門,笑吟吟接過點心盒子,又婉拒崔敏敏於門外。
崔敏敏早猜到會是這麽個情況,於是壓低聲音對李貴道,“我知道太子妃的下落。”
此言一出,李貴臉色陡然變了,見鬼似的,嗓音都發著顫,“您…您……稍等,奴才這就進去回稟殿下。”
他快步往殿內走,腳都哆嗦,險些要跌跤。
不一會兒,崔敏敏便被請了進去。
“你說,九月初,她化名滁州趙氏,從荊州去蜀郡?”
黃花梨嵌螺鈿牙石長案前,裴元徹的下頜緊繃著,俊美的臉龐上喜怒難辨。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過我也不肯定,但真的很像,反正,我就給你提供個線索,信不信,找不找,全在你。”崔敏敏認真道。
裴元徹眯起黑眸,周身的氣勢越發凜冽,“你為何要與孤說這些?”
崔敏敏被他這般注視,隻覺得頭皮發麻。
才幾個月不見,怎麽他的氣場就這般強大了,簡直是……比皇帝還像皇帝。
她咽了下口水,嘟囔道,“因為、因為……我覺得她當太子妃蠻好的,其他人都當不好。”
裴元徹稍一琢磨,便明白這背後的意思,陰冷嗤笑道,“母後想捧你當太子妃,你不樂意?”
崔敏敏撇了撇唇,低下頭咕噥道,“也不是誰都願意嫁你啊,你對顧沅那麽好,那麽寵愛,她還不是跑了?”
她聲音說得小,裴元徹還是聽到一些,臉色瞬間鐵青。
他攥著掌心那一枚小小的墨玉雕成的章,這是顧沅刻的,本是要送給景陽的,被他截了胡,硬是搶了過來。
印章上“琴瑟和鳴”四個字,被他摩挲得光滑。
他想與她琴瑟和鳴,可到頭來,就連一個章,都是他強要過來的。
指節分明的手掌陡然握緊,他嗓音冰冷,“你可以出去了。”
崔敏敏見他神色不對,忙不迭退下。
李貴匆匆走回殿內,隻見案前,裴元徹靠坐在椅子上,緩緩地攤開手掌。
太過用力,掌心一片血紅。
玉石印章還好好的,他的手掌卻血肉模糊。
李貴大駭,“殿下,您這……奴才去叫禦醫來!”
“慢著。”
渾然不覺得疼般,裴元徹拿起那枚印章,以血為印泥,在雪白如玉的宣紙上,用力按下。
琴瑟和鳴,四個血紅的、端正的字。
“好看麽?”他淡聲問。
“好…好看……”李貴打著顫道。
“她親手刻的,自是好看的。”
裴元徹薄唇微掀,兀自欣賞著。
須臾,他掀起眼皮,目光幽暗,冷聲道,“將禁衛統領叫來。”
荊州,蜀郡,倒真能跑。
不過就算她逃到天邊,他也要將她抓回來,牢牢握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