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鳳儀宮。


  崔皇後穿著一襲玫瑰紫絲繡宮裝,腰係著一條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高聳的發髻間插著一枚精巧的累絲嵌珠金牡丹簪,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保養得當,自有一派華貴雍容的氣度。


  她靠在藍底白牡丹宮錦靠枕上,手中托著一杯芙蓉白玉杯,麵容和藹的看向下首的裴元徹,“太子,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父皇像你這個年紀,孩子都好幾個了。你倒好,身旁連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兒都沒有。就連你父皇也催了好幾回,說是盡快將你的婚事提上議程。”


  她淺啜了一口雲霧茶,慢慢的說,“我打算三日後在禦花園安排一場賞花宴,屆時邀請長安城內品貌兼優的貴女們進宮,太子,你覺得如何?”


  隔了一世,再看上座舉止優雅的女人,裴元徹心緒複雜。


  打從崔皇後將他和景陽記在她名下時,他就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場互相利用的交易罷了——


  崔家需要一個皇子,而他與景陽需要一個在後宮生存下去的靠山。


  雖說崔皇後待他們一向薄情疏離,從未有過半分真心,但前世剛登上皇位時,他依舊感念崔家的襄助之功,決心保崔家一世榮華富貴。


  不曾想崔家貪心不足蛇吞象,想做那禍國亂政的外戚。


  他們不仁,也就怪不得他不義。


  他滅了崔家滿門,把他們的腦袋割了,在城牆上掛了一排。


  至於崔皇後,他到底留了她一條性命。隻是她不領情,在冷宮服毒自盡。


  她臨死時,瞪著一雙怨毒的眼,嘶啞著嗓子罵他,“裴元徹,你個白眼狼,你不得好死!”


  他覺得有些可笑,“成王敗寇,若是朕沒扳倒你們崔家,此刻掛在城牆上,或許是朕與景陽的腦袋吧?”


  她語塞,還沒等她爭辯,鴆毒發作,她吐血而亡。


  思緒回轉。


  裴元徹緩了緩心神,呷了一口茶,淡聲道,“母後安排便是。”


  他答應的這般幹脆,崔皇後眸中閃過一抹驚詫,不過很快她就收斂好情緒,麵上笑容深了幾分,“好,那我待會兒就安排下去。”


  頓了頓,她看向他,眼中帶著幾分打量,“聽說你昨日去了趟晉國公府?”


  裴元徹不疾不徐的放下手中茶杯,語調平緩,“是,聽說舅父府上的春日宴很熱鬧,就去瞧了瞧。後來發現也就那麽回事,便離開了。”


  “宴會嘛,來來去去也就那麽些消遣。”崔皇後扯出一抹笑,又問,“那你昨日可有見到你崔家表妹?”


  “兒臣並未在國公府停留太久,是以未曾見到。”


  “這樣啊……”


  崔皇後語氣有些惋惜,凝眸看向裴元徹,笑容不冷不淡,“不過也沒事,三日後的賞花宴,敏敏也會進宮來,到時候你們再好好說說話。”


  這話中的暗示太過明顯。


  裴元徹沒拒絕也沒答應,臉上表情也不曾變過一瞬,隻抬起手從一旁的纏絲白瑪瑙碟子拿起一枚黃澄澄的杏子吃,“這杏子味道不錯。”


  崔皇後嘴角笑意微僵,過了片刻,也拿起一枚嚐了嚐,頷首道,“是不錯。”


  裴元徹一顆接一顆吃,吃到第五顆,覺著坐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待他走後,崔皇後抬手按了按鬢角,長眉蹙起,輕喃道,“之前與他說婚事,他都顧左右而言他,怎的這回辦賞花宴,他答應的這麽快?”


  在她身旁伺候多年的萬嬤嬤道,“許是上次墜馬,經曆了一番生死,太子便開了竅?”


  崔皇後想了想,覺得這話有點道理,點著頭道,“要真是這樣,我也能少費些心力。”


  “娘娘辛苦了。”萬嬤嬤上前替她揉肩。


  “唉,誰讓我兄長就敏敏這麽個嫡出的女兒。敏敏資質雖然差了些,但入宮後我親自調.教,坐穩太子妃這個位置應當沒問題。”


  崔皇後闔上眼睛,閑適的往後一靠,慢慢的說,“我也不求太子對敏敏有多少感情,兩人能相敬如賓就好。”


  萬嬤嬤附和道,“娘娘放寬心,敏姑娘可是您的親侄女,看在您的麵子上,太子都會待她好的。”


  崔皇後扯了扯嘴角,沒接這話。


  歇息半晌,她命宮人取來長安城中適齡貴女的名冊,一一念給她聽。


  當宮人念到“永平侯府嫡長女顧沅”時,崔皇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顧沅?這名字怎麽聽著有些耳熟。”


  萬嬤嬤提醒道,“娘娘,三年前的除夕宮宴,她隨永平候和永平候夫人一起入宮,您是見過她的,當時您還賞了她一頂赤金墜萬事如意金鎖的項圈。”


  崔皇後眯起眼眸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我記得那小姑娘長得很標致,穿著一件銀紅色繡梅花的襖子,跟仙女下凡似的……”


  “娘娘真是好記性。”


  “當年她稚氣未脫,就已經生的那般漂亮。也不知這三年過去,她出落成什麽模樣了。”崔皇後感慨道。


  萬嬤嬤笑道,“咱們長安城中的第一美人,便是這位顧姑娘呢……等三日後她入宮赴宴,娘娘就能見到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崔皇後搖了搖頭,抬眼對那記錄名冊的宮人道,“將顧沅的名字劃掉吧。”


  萬嬤嬤微愣。


  崔皇後盯著小拇指上戴著的雕花嵌琺琅翡翠金護甲,漫不經心道,“男人都是好美色的,她既能被稱作第一美人,定然姿容不凡。三日後,她若是進了宮,別說敏敏,其他貴女怕是也會成為她的陪襯……一個女人長得太美,容易招惹禍事,她還是不來的好。”


  宮人聽命,提筆將顧沅的名字從名單上劃掉。


  ————


  此時的顧沅尚不知道她消無聲息的避開了一場宴會,她正與嫂子白氏對坐在窗前作針黹。


  白氏將文家即將提親的消息與她說了,顧沅隻羞赧的笑了笑。


  要說驚喜,倒沒多少,更多的是一種水到渠成的平靜感。


  白氏看著淡定的小姑子,誇道,“沅沅,你性子可真穩。不像我,當初得知你兄長上門提親,我緊張得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顧沅手中針線沒停,唇邊露出一抹溫和的淺笑,柔聲道,“大概因為我從小與文哥哥相識,所以沒什麽好緊張的。”


  “也是。”白氏點了點頭,笑道,“嫁到同一坊市就是好,待你嫁過去,什麽時候想回娘家,出門走兩步就到了。”


  顧沅也覺得這點很好,明亮的眼眸彎著,“到時候我經常回來玩,嫂子可不許嫌我煩。”


  “好你個沒良心的小妮子,我是那樣狹隘的人?”白氏拿眼睛瞪她,麵上堆著笑,“我可巴不得你能多來串門子,熱熱鬧鬧的多好啊。”


  姑嫂倆其樂融融的坐著閑聊,等到外頭天光稍暗,白氏才先行離開,去前頭安排晚飯。


  顧沅從榻上起身,走到桌邊的纏枝蓮紋白瓷大魚缸旁,捏了把魚食,逗著水中的兩尾紅彤彤的小金魚玩。


  穀雨收拾著繡棚和針線,見到自家姑娘繡到一半的鴛鴦戲水錦帕,眉開眼笑的誇道,“姑娘,您這鴛鴦繡得可真好,栩栩如生的。之前可從未見過您繡這樣喜慶如意的圖案呢……您這塊帕子是要送給未來姑爺嗎?”


  “現在八字還沒一撇,你可別亂叫。”


  “奴婢這是太高興了,還請姑娘恕罪。”穀雨嘿嘿笑道,又指著那繡帕問,“那這帕子,奴婢給您放著?”


  顧沅將手中魚食撒入缸中,語調溫軟道,“收起來吧,今兒個有些累了,改日有閑心了再繡。”


  反正三書六禮走起來要挺長一段時間,在過文定之前,這種寓意著情意纏綿的繡帕,她是不會送出去的。


  穀雨應諾,立馬手腳麻利的收拾起東西來。


  ****

  三日後,宮內的賞花宴如期而至。


  正如裴元徹腦中的記憶一樣,崔敏敏因著花粉過敏,麵生紅斑,所以沒能進宮赴宴。


  她沒來,崔皇後辦這場宴會就沒了意義。


  裴元徹倒是很給麵子的過來點了個卯,見崔皇後眉間難掩鬱色,也沒多坐,喝了杯茶就走了。


  一場宴會早早散去。


  崔皇後一回到鳳儀宮,就忍不住朝晉國公夫人冷了臉,“我早就與你們交代過,這次賞花宴很重要,沒準就能將敏敏的名分定下來。現在倒好,白白浪費我這一番安排!”


  晉國公夫人一臉慚愧,連忙彎腰告罪。


  她心裏也納悶,女兒原本好端端的,怎麽去首飾鋪子逛了一趟,回來就生了紅斑呢。


  待崔皇後氣稍微順了些,晉國公夫人小心翼翼道,“娘娘,不然等過些時日敏敏臉上好了,您再安排個機會讓他們見一麵。亦或是,您直接與陛下商量商量,定下這門婚事?”


  崔皇後鄙夷的瞥了她一眼,“我直接去找陛下,說我要將娘家侄女嫁給太子,你覺得陛下會如何想我?”


  晉國公夫人一噎。


  崔皇後輕撫著手腕上的牡丹金鐲,冷淡道,“這婚事,我隻能從中引線,最後還是要太子親自向陛下開口。你得明白,我開口與太子開口,是兩碼事。”


  晉國公夫人悻悻垂著頭,“娘娘說得是。”


  “行了,你先退下吧。回去後仔細看著你女兒,讓她好生養著,別再往外亂跑。”


  崔皇後頗為不耐的揮退了晉國公夫人,喝了一整杯茶水後,心頭的鬱悶之氣還是無法散去。


  她咬牙,狠狠罵了句,“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娘娘您消消氣,切莫為了這事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萬嬤嬤連忙安撫著,又道,“今日老奴仔細觀察太子,發現他對其他貴女也並不上心,多看一眼的都沒有。左右也不急這麽幾天,您大可慢慢籌劃……”


  聽到這話,崔皇後眯起眼眸,嘀咕道,“說來也是奇怪,太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怎麽對女色這般冷淡?不著急納妃納妾也就算了,竟是連個暖床宮女都沒有。難道……他不喜歡女人?”


  萬嬤嬤驚愕,“應當不是吧?”


  “最好不是。”


  崔皇後揉了揉眉心,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吩咐萬嬤嬤,“你讓咱們安插在太子身邊的人警醒一點,尤其注意他有沒有與什麽男子交往過密……”


  萬嬤嬤垂下眼,應道,“是,老奴這就去辦。”


  與此同時,晉國公府。


  崔敏敏在鏡子前左照照右瞧瞧,看著臉上那點點紅斑,心道:醜是醜了些,但起碼今日不用進宮,而且……還能測試一下太子的心意。


  明緲說了,若是太子關心她、在乎她,聽到她過敏,肯定會來探望的。


  若是太子沒來,便意味著他心頭沒她,她也不必再對他有什麽指望。


  崔敏敏覺得周明緲說的很對,還覺得周明緲對她真好,給她想了個這麽好的辦法——


  她才不要被太子挑挑揀揀呢。


  她得讓太子捧著她,求著她,她才肯嫁給他,畢竟她背後可有整個晉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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