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發喪(二)
又起風了,今天的風有些大,卻怎麽也吹不散頭頂厚重的雲,烏壓壓,陰沉沉,隻有天邊還泛著魚肚般的白,廊下的白綢和靈堂兩側的白幡把風一吹,晃動的厲害。
林妙音止住眼淚,順著廊橋望向那人,是太傅,淺灰色的寬袖對襟長袍隨風飄展,他半披半束的頭發被風粗暴的揚起,千絛萬縷肆意的裹挾在臉上,遮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不停的用手將麵前的發絲撥開,怎奈風牽著發,發引著風,臉若隱若現。
旦傅匆匆進了靈堂,風被他成功甩在了身後,頭發彎彎繞繞糾結在身後,一縷發絲從腦後逆著發冠延頭頂垂於額前,但至少終於看清楚他的臉了。
他用嘴向上把那縷青絲吹偏到一邊,又抖了兩下衣袖,露出雙手,整理了一下衣冠,這才來到堂中,站定,看著靈位上的字:愛妻妙靜之靈位,旦傅一愣!妙靜?死了?
林府管家被刺身亡的事,他倒是聽說,隻是沒想到妙靜醫官也……一下子就沒了兩個人,旦傅輕歎,畢恭畢敬的向靈位和林妙音行了個禮,然後上前為逝者上了香。
靈台上的燭台裏,紅燭換成了白蠟,燭火熠熠,林妙音跪坐在火盆旁,兩個眼睛紅紅的,還稍稍有些腫,眼神暗淡,麵容憔悴,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妙靜的侍女跪在林妙音身後低聲抽泣。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逝者已矣,還望林大小姐莫要太過悲傷,節哀順變。”旦傅又拱手向林妙音安慰道。
林妙音起身,回禮。
旦傅眼睛一轉,走近林妙音,俯身在她耳邊小聲問:“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眼淚,頃刻間又在林妙音的眼裏決了堤……
……
林嵩跟著守城的統領一路往宮裏去,那統領頻頻回頭看他,知道林嵩心中不快,倒也沒有多言,守城護衛隊裏的官兵,對林嵩的大名並不陌生,他過去的那些英雄事跡,他們也是耳熟能詳,今日算是有幸見著真神了,雖然相見的方式有些尷尬,但一點都不影響林嵩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
轉眼就到了,今日的宣正殿,就像這天氣一樣,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公公焦急的在外麵侯著,遠遠的看到林嵩來了,麻溜的就迎了上去。
“陛下今日為將軍私自放走世子一事惱怒,如若是誤會,將軍可千萬要解釋清楚!”公公好心提醒他。
“多謝!”林嵩自知有罪,沒有多言,走到宣正殿門口,他“撲通”跪在了殿外,叩首道:“罪臣林嵩,叩見陛下!”
南瑾言一回宮,就緊趕慢趕的去了宣正殿,妙靜醫官已經不在了,不能再讓林嵩出事,否則,林妙音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現在唯一能幫到她的人,恐怕也隻有他南瑾言了。
南蕭正在批閱奏折,這折子是副將參林嵩的,大概內容是說他玩忽職守,故意放走北黎世子,有通敵叛國之嫌,還說他擁兵自重,居功自傲……每一條都說的有理有據。
他看完,頓感心口憋悶,奏折上的字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還有重影,不知怎的,喘氣都開始費勁,後背直冒虛汗,拿著奏折的手微微顫抖。
南蕭最不願意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既在他意料之中,又超出他意料之外,這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你以為你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可當事情真的發生時,內心又會像被無數的蟲蟻啃噬一般。
聽到林嵩的聲音,南蕭將手中的折子“啪”的合上,往桌上一放,閉著眼緩了片刻之後,才有氣無力的說了一聲:“宣。”
林嵩從殿外一步一步跪到禦前,叩首,一言不發的等待著南蕭降罪,公公站在南蕭旁邊,看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都替他捏了把汗!好歹,解釋或者辯解一下也好啊。
“想必你也知道朕今天為何找你來,你可還有話要說?”南蕭喪著臉,手杵在桌上,盡量支撐住身體,沒想到林嵩連解釋都不屑了,心裏更加憤怒。
公公見南蕭臉色很差,整個人瞧著好像不大舒服,關切的小聲問:“陛下,可要請禦醫看看?”
殿外,雷聲翻滾,憋了許久的雨,傾盆而下,又大又急,和著狂風橫掃萬物,濺落下來激起一層水霧,今年的雨水來勢洶洶。
“不必。”南蕭怒視著林嵩,淡淡的回了公公一句。
林嵩從決定放走顧北城的那刻起,他就很清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可那是妙靜最後的遺願,就算賠上性命,也會為她完成。
“沒有……”林嵩語氣平靜,他走出林府的時候,就沒想過還能平安的回去,別的他都不在乎了,就是放心不下林妙音。
又是一陣雷聲,天色更加暗了下來,仿佛即將入夜一樣,宮女們端著燭台來為禦書房盞燈。
南蕭的手緊緊的握成拳,“咚”的一聲捶在桌上,茶碗被一震,蓋子都歪倒了一側,筆海裏的水向四周,蕩起一圈一圈的波紋,把禦書房內的宮人們嚇了一跳,立即跪下。
“自己看看吧!”南蕭把參林嵩的折子扔給他,“免得你死不瞑目!”猛然站起身,背對著林嵩,用手在椅背上一拍,十分痛心的說道:“你!太叫朕失望了!來人,壓下去,明日午時,問斬!”
兩個護衛衝了進來,站到林嵩身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林妙音最後一麵?他把頭往地上重重的一磕,絕望的說道:“謝主隆恩!”說完,無力的站起身來,麵如死灰。
“父皇!且慢!刀下留情!”南瑾言闖進了禦書房,跪在林嵩旁邊,“父皇,此事不關林嵩將軍的事,都怪兒臣!”
林嵩詫異地看著南瑾言,公公也急了,慌忙偷偷的朝著南瑾言搖搖手,這是把自己個兒架到火上去烤啊!
“是兒臣的錯,兒臣未聽林嵩將軍的指揮,一時性急放了箭,結果沒能射殺顧北城,反而……反而害死了妙靜醫官,還讓世子趁亂跑了!”南瑾言磕頭語氣十分急促,磕頭道:“林將軍是來替兒臣頂罪的!”
南蕭一聽,妙靜死了?可副將的折子裏隻字未提,看看眼前,一個是他信任的大將,一個是他疼愛的皇子,他腦袋“嗡”的一下,突然兩眼一抹黑,感覺身體不受控製的往下倒去,頃刻間失去了意識。
公公一看,不好,皇上暈倒了,他奮力向前一撲,及時墊在了南蕭身下,都顧不得自己,咬著牙大喊:“傳禦醫!快傳禦醫!”
南瑾言迅速跑過去和公公一起,把南蕭往床榻上扶,林嵩想過去搭把手,卻被身後的侍衛攔下了,差點忘了,他現在是罪臣之身。
“林將軍,請吧……”侍衛把林嵩帶走了。
眨眼間,禦醫趕到,幸好來的及時,南蕭氣血攻心,若晚來片刻,恐怕就不行了。
皇上暈倒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沒多久,宣正殿外的白玉遊廊裏擠滿了人,皇後帶著太子進了禦書房,和南瑾言一起陪侍在側。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經過禦醫的努力,南蕭終於醒了,太子見南蕭慢慢睜開眼睛,一把就推開了榻邊的南瑾言,他什麽話都沒說,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站到太子身後。
宮女手持托盤端來了湯藥,皇後往榻邊一坐,把南蕭稍稍扶起,用枕頭墊在他身後,端起湯藥說道:“本宮來……”
宮女捧著托盤,低著頭退到了一旁,禦醫囑托了公公幾句,背起藥箱退出去了。
“你們都退下吧……”南蕭掃了一眼床邊的人。
皇後無奈的將藥放下,苦笑著屈膝見了個禮,轉身對太子和南瑾言說道:“你倆都退下吧。”
太子和南瑾言對著南蕭拱手,轉身才走到禦書房門口,南瑾言突然跪地,急聲說道:“父皇!我不走!”
南瑾言一語畢,弱弱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太子,此刻,太子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目光炯炯,他恨不能現在就掐死南瑾言。
南蕭知道他想為林嵩求情,根本不是林嵩為他頂罪,而是南瑾言有意要替林嵩抗下罪名,沒有林嵩的授意,誰敢將質子放走!隻是他不明白,南瑾言為什麽要幫林嵩求情,難道,都反了嗎?
殿外的雨淅淅瀝瀝,比之前小了許多,季蓉姑姑為皇後撐著傘,扶她朝轎輦走去,太子氣鼓鼓的站在宣正殿外。
皇後睨了太子一眼,“自己不努力,光生氣有什麽用?”轉身,頓住腳步,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對著太子斥責道:“還不走?”
待人都走了,南瑾言才開口乞求道:“父皇!兒臣求您了,放了林將軍吧!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南蕭咳嗽了兩聲,沉著臉問他:“你可知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然後用手撐著,坐了起來,公公立馬拿來了衣服,為他披上,又倒了杯茶水端來,南蕭吹了吹,喝了一口。
禦書房內燭火跳動,南蕭分明的看到南瑾言眼裏瞬間失了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滿眼快要溢出來的憂傷。
“兒臣知道,兒臣隻是不想再失去一個對我好的人!”南瑾言垂下眼眸,聲音透著幾分淒涼,“兒臣不想她恨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