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禽獸
申小菱睡得不太好。
醉意朦朧之間,回到了城南倉庫外的小溪旁,反反複複地看見自己跪坐在地上,膝蓋和腿被石頭的棱角硌得生疼。孫頭猙獰地舉起那把大刀,就要砍下來。夢境變成了一片血紅。
她突然驚醒過來。
是了,孫頭的屍體呢?那柄烏黑的兵器呢?這麽久了,難道沒有人發現嗎?如果查到那個無名俠士的身上,豈不是連累了見義勇為之士?
天剛泛著魚肚白,躺在榻上輾轉反側,思緒萬千,怎麽也睡不著。
早膳剛過,申小菱差人去請瑾娘和段叔。在等待的時候,聽說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城裏有一戶姓棠的人家,家裏在城外開了一個涼茶鋪子。棠家隻有一個兒子棠某,雖沒多少錢,卻整日遊手好閑,賦閑在家。
城裏還有個女子,名叫阿木,長著憨直可人的模樣,勤勞善良,以采藥維生。她與這棠某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十七歲時,兩人就成了婚。
不料,婚後棠某獸性漸露,不務正業也就罷了,在外賭錢輸了,吃酒吃多了,又或受了誰的氣,就回家對阿木拳打腳踢。
剛開始還會認錯道歉,保證不再拳腳相加。可日子久了,就愈發放肆起來。
鄰居們時常能聽見阿木的慘叫聲。她常年鼻青臉腫遍體鱗傷,不敢出門采藥,隻躲在家裏,待傷好。可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後來,兩人有了一個兒子。原以為有了孩子之後,這棠某能看在骨血的份上有所收斂。哪知這畜生變本加厲,愈加殘暴凶狠地虐待阿木。
好幾次在人前拖拽住她的頭發往牆上撞。阿木的頭皮被揪落了一塊,滿臉是血。手骨被木棍敲得骨折,眉骨被拳頭打得凹陷。直至躺進醫館了,官府才介入,警告棠某兩句,後卻以“清官難斷家務事”為由,不了了之。
阿木身心滿是瘡痍,為了保住性命,提出了和離,最後棠家提出和離的唯一條件,就是孩子必須留在棠家,阿木隻得同意。官府一看,樂於成全,趕緊允了。
就在前日,這姓棠的禽獸以孩子性命相要挾,約阿木在一條僻靜之處相見。阿木隻能赴約,她原以為隻是再挨一頓打罷了。
哪料到,這棠某早早地備好了一柄長刀,一柄短刃,一大缸子烈酒。隻待阿木一出現,他長刀短刃將她捅成了重傷,再將她渾身潑滿烈酒,點上一把火,活活燒死了。
丫頭仆婦們一邊搓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邊義憤填膺地罵這棠某該被淩遲,該下十八層地獄,受分屍剝皮之苦,最後又聚在一起,替這阿木偷偷垂淚。
物傷其類,人麵獸心的事太多,而阿木之死燒痛了所有女子的心。
出嫁之時,誰不是滿懷著希翼穿上喜服的呢?
青梅竹馬的男子尚能如此虐待對他滿心愛戀的女子。媒妁之言又或者被主子們打發配人的,恐更難以求個善終,隻怕好死都難了……
申小菱淺啜著參茶,默默地聽著。
儒家對古人思想的荼毒,就在於這尊卑有序,上下有別。男人毒打女子就隻是一個“清官難斷家務事”,倘若是女子毒打了丈夫呢?
這阿木是個可憐又可悲的,遇到這麽一個不配入十二道輪回的東西。
申小菱忽然明白了宗教的重要性。在見、聞、受到此等惡事時,給了自己一個泄憤的出口。又給了悲者一些解脫與期許。
放下茶碗,申小菱雙手交疊,在心中祈禱著:倘若真有神佛,請開開眼,讓她來世平安順遂,遇到一個真心愛護她的男子吧!
隻是,這“真心”二字,寫起來容易,要找到實在太難了。
申小菱在心裏自嘲:別說男女之間婚嫁之事難有真情實意。你不是真心信任那幾個掌櫃嗎?他們又何曾真心待過自己?
人心不足蛇吞象。隻要有了縫隙,私欲就會膨脹。你退一分,他們的貪欲就會侵略一尺。你軟弱一分,他們的強硬就會增加一丈。
就在這須臾間,她做了一個決定。
————
蕭伯鸞又碰到了薛石隱,在李知府處。
他這次穿著銀台司官服。那高挑的身形與其孤僻的性子真是相得益彰,都讓蕭伯鸞覺得極其的厭惡。
薛石隱官品低於李知府,可這廝做的事又拘著官員們的政績。於是,這李知府,自然而然地矮了三寸。
蕭伯鸞帶著幾個繡使來查這幾年西湖北岸孤山的治誌。正好撞見李知府一臉賠笑地將自己的椅子讓給薛石隱。桌上的案牘層層疊疊地擺著。
薛石隱倒是和第一次見沒有太大差別。根本不推辭,理所當然地坐下,挨個翻閱起來。
得知蕭伯鸞也來了,李知府一個頭兩個大。這頭的薛護法還沒伺候妥當,又來了一尊蕭神仙。
銀台司和繡衣的糾葛,當官的誰人不知。偏偏狹路相逢,還在自己的衙門裏頭相逢。
李知府忙安排人帶著繡使去查治誌。又將蕭伯鸞了裏屋,坐的是上座,奉的也是明前龍井。
蕭伯鸞掀開茶碗蓋,吹吹浮沫,並不著急喝。
“蕭某並不知薛大人在,倒叫李大人為難了。”
李知府忙答:“不為難,不為難。”
蕭伯鸞刻意打量了一番李知府,放緩了語氣:“不知李大人為何一臉愁色?”
李知府支支吾吾,最後又“嗐”的一聲:“蕭指揮使有所不知,昨日出了件事。”
“說來聽聽。”
“有一個男子將一個女子砍傷再澆上酒燒死了。這女子還是他的前任發妻,因其殘虐,才辦了和離。”
繡衣直使耳聽八方,自然是知道的。
“確是殘忍至極。李大人按律處置,便是重一些,也是大快民心的。”蕭伯鸞也不問薛石隱之事,就這麽繞著圈子講話。
果然,隻見李知府又歎一口氣。說道:“這不是就驚動了薛大人嗎?”
“薛大人來做什麽?”
李知府咬咬牙,反正又不是什麽秘密,便說道:“薛大人來抄了這案子的卷宗,又要了八年之內,杭州府所有以“家務事”結案的卷宗。”
蕭伯鸞一挑眉:“他要查案?”
李知府擦擦眼角:“不是查案,是查判這類案子的結案陳詞。可這夫妻之間吵架扭打,是市井常態,蕭指揮使,您說說,任誰也不可能判得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