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想醉

  纖漠來到小山坡上的時,已經是黃昏的時候。柳子蓮送嚴麽麽回去了,可是嚴麽麽的話卻留在纖漠的腦海裏徘徊不去。


  嚴麽麽離開的時候,回過頭,陽光灑在她的麵上,晶瑩的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她說:“別傷自己,更別傷了……他。也許,他再也承受不起了……”


  站在小山坡的頂上,鼻尖仿佛還殘留有那日的酒香,遠處,是一片璀璨的金黃,原來這皇城裏的屋頂,竟是這般的落寞。


  那個男人的心是冷的,她真能傷得了他嗎?

  漫天遍野的花兒在招搖,纖漠的發絲飛舞空中,在眉宇之間蕩漾著哀傷。慚洛八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沒了消息,那她呢……嚴麽麽不知道,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纖漠的心,是抽痛著的。


  八歲的時候,纖漠又何嚐不是看著她的娘親倒在了血泊裏。


  “你怎麽在這裏?”


  慚洛看著麵前這個眸子裏隻剩下蒼茫的女人,一開口,聲音冰寒刺骨。他懷中抱了一壇子酒,酒被紅色的封皮封住了,封皮上還有些塵埃的痕跡。抱著酒往前走了幾步,卻在離纖漠一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纖漠回頭,對上這雙總是泛著寒霜的眸子,嚴麽麽的話再一次湧上了心頭。別傷了他……一個八歲的孩子,性情大變,他遇到的究竟是什麽。


  “要讓朕問第二遍嗎?”見纖漠隻是望著自己發呆,卻不答話,慚洛的聲音更寒烈了幾分。


  纖漠回過神來,眉頭緊緊的擰著,發絲還在蕩漾,眸子裏的哀傷更加濃鬱了。她向著慚洛的方向走了兩步,慚洛被她莫名其妙的舉動怔住,竟是沒有阻止。纖漠走到慚洛的麵前,伸出手,撫上的他眼,聲音裏透著一股子的憐惜。


  “眼裏的哀傷,何時才能去掉……”


  纖漠哽咽的說,卻不知這話是在問慚洛,還是在問自己。


  許是,纖漠的哀傷讓慚洛震驚了,總而言之,慚洛有那麽一刻閉上了眼,竟是有些留戀那指尖帶著憐惜的觸覺。


  風,在兩人之間仿佛停止,纖漠的手,纖細白嫩,卻隻在慚洛的眉眼之間碰觸。


  纖漠不知道,她眼中的憐惜,竟讓慚洛心裏的某處狠狠的抽痛著。他想起了小時候,他的母妃也曾這般用食指撫摸著他的眉眼,然後對他說,洛兒,你的眉眼好像你父皇,隻有看著你,我才不會忘記他的模樣。


  慚洛忘不了,他母妃說話的時候她眼中的哀傷,就如麵前站著的這個女人一般。那時的慚洛不知道父皇為什麽會那麽久沒來看他們,他隻知道,他母妃沒日沒夜的站在門口張望。嚴麽麽告訴他,那是因為他的母妃愛著他父皇。


  愛?才八歲的慚洛不懂,現在成為一國之君的他卻不屑懂。如果愛一個人,最後卻落得像他母妃一般下場的話,那他這輩子不會愛,絕對不愛!

  慚洛拂開纖漠的手,冷冷的別過頭,麵上越發的寒了幾分。“女人,收起你憐惜的眼神,朕,不需要。”


  纖漠的手僵在空中,目光卻落在慚洛的臉上,他的臉雖然冷,可是剛才一閃而逝的落寞,她卻真實的看見了。心中,竟然痛過一瞬。


  “滾!這個地方以後不許你來。”慚洛越過纖漠的身旁,尋了她身後不遠處的一方草地坐了下去,將酒壇放在了身旁,由始至終沒有看纖漠一眼,視線落在遠處一片連著一片的金黃屋頂上。


  纖漠沒有動,轉身麵對著慚洛,邁開步子,沒有絲毫猶豫的走向了他。慚洛猛的回頭,目光寒烈,低吼道:“女人,不要挑戰朕的忍耐程度。”


  “我陪你喝酒吧,一個人喝酒,好苦。”


  纖漠的步子沒有停下,隻是聲音在偶爾呼嘯的風聲裏,竟是有些縹緲的味道。慚洛低咒一聲,正要發怒,纖漠卻已經走到他身旁,將他放在旁邊的酒壇拿起抱在懷中,隻一扯,紅色的封皮便被風卷入了空中。


  纖漠揚起頭,將壇子中的酒一股股往口中灌,酒香彌漫開去,夾雜著淡淡的花香,讓整個天地都被那種宣泄充滿。慚洛不知是怎麽了,仰頭看著這個女人喝酒的時候,還未來得及的低吼隻能梗在吼間。


  他在這個女人的身上,竟有那麽一刻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一樣無奈的反抗著命運,哪怕被天下人丟棄了,也絕對不低頭。


  慚洛沒有再趕纖漠離開,隻站起身,一把將她手中的酒奪了過去,學著她的模樣,更加豪放的舉起酒壇狂飲。


  “爽!”慚洛隻吐出這麽一個字,口中便被美酒灌滿,溢出的美酒從嘴角流下,順著他菱角分明的線條,滴落在花圃裏,隨著風,彌散到整個天地。


  纖漠看著這樣的慚洛笑了,遠處的落日灑下餘韻的光,纖漠想,麵前這個男人,也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冷。


  慚洛一口接著一口喝,仿佛要連整個天地間的酒香都吞個幹淨,他竟不記得什麽時候有過這麽痛快的暢飲了。他好想醉,人說,醉了,能忘記好多事。他想忘,所以他要醉。


  隻可惜,酒隻有一壇,喝光的時候,他也沒醉。迷蒙著雙眼,他有些看不清遠處的金黃了。他閉上眼,伸開雙手,任自己倒在花圃上被花香掩埋,將眼裏騰起的水汽遮住。


  纖漠在慚洛的身旁躺了下來,頭枕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嘴角彌漫著笑,眼中卻一片蒼茫的哀傷。


  山坡上的夜,冰寒刺骨,可是兩個靈魂同樣千瘡百孔的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卻誰都不覺得冷。當靈魂麻木的時候,是不懂得冷的。


  清晨的陽光灑下時,纖漠睜開迷蒙的眼便看見遠處的天邊漸漸灑下點點的光芒,落在這皇城上,竟是滿目的金黃。


  身旁的草地上空蕩蕩一片,隻有濕冷的氣息映在露珠上搖搖欲墜。慚洛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纖漠坐起身,雙手抱住膝蓋,將頭埋進雙腿間,懷裏仿佛還留有昨夜裏,那個男人瑟縮著的溫度。


  天空有些陰沉,纖漠回到晏日園後便沒有再出門,可是心思是鎖不住的,她一直在想,慚洛的背後到底有著怎樣的故事,怎麽樣的故事才能讓一個高高在上的皇露出那麽哀傷卻孤獨的模樣。


  剛吃過午飯,纖漠站在院子的榕樹下,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天邊,隻有看著遠處的天邊,她的心才能沉靜下來,眼裏的堅毅才會越發的凝固。


  在纖漠凝神的時候,一名小太監在門口張望著,卻沒敢進來。小太監模樣兒青澀,愣頭愣腦的模樣看上去有些傻乎乎,他猶豫了一下,見院子裏隻有纖漠一人,這才跑了進來,他也不說話,隻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便往纖漠的懷中塞,等纖漠回過神的時候,小太監卻已經跑遠。


  纖漠凝眉,手中的信,信封上沒有署名,打開來,往信上一掃,在書信的最下腳,是一副有些熟悉的潑墨山水。


  纖漠拿著手的信忍不住一顫。這信,竟是嶽然寫來的。一張白紙上,隻寫了兩個字“珍重”。


  珍重!纖漠想,許是嶽然聽說了她和米爾納比賽時受傷了的事。將手中的信揉捏成一團,轉身進屋,點一根白蠟,將它燒了個幹淨。看著信被火苗一點點侵蝕,纖漠的心竟有些微微的顫抖。對嶽然,到底隻能是一抹歉疚。


  黃昏的時候,一行太監宮女捧著綾羅綢緞來到了晏日園,一紙聖旨下,纖漠從才人被封了妃子,可是頭銜卻隻有纖漠一個人聽出了端倪,竟是漠妃。


  纖漠跪在地上從太監手中結果那抹金黃,皓齒緊咬住下唇,額頭上的汗卻不禁溢了出來。他這是在告訴她,他對她的身份已經開始猜測了麽?

  漠妃,纖漠……碧落樓的時候,她曾經說過她的名字,纖漠。隻是沒想到,一個青樓女子的名字而已,他竟記得如此清楚。


  自從米爾納和厄爾浦西離開之後,整個皇宮又沉寂了下去,無聊得讓宮裏的娘娘們有些發緊,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打聽著宮裏各處發生的新鮮事,當纖漠被封了妃子的消息傳開之後,皇宮裏再一次鬧騰了起來。


  纖漠有些想笑,她一個才女而已,卻被整個後宮都注視著,看來這後宮裏的女人們到底是被皇城鎖住了,不管是身,還是心。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仍舊是一襲白色的綢衣,纖漠手挽著一個錦盒便出了門。錦盒裏,放著的是她親手做的芙蓉糕,那是嚴麽麽最喜歡的糕點。這幾日,每天這個時候,纖漠便會去嚴麽麽的住處,她也不問什麽,隻是和嚴麽麽拉著家常而已。


  屋子裏點著兩盞宮燈,窗戶是關著的,所以燭光也沉穩,纖漠站在書桌後,纖細的手指握住筆的盡頭,在案上放著的一方白紙上匆匆掠過幾筆,眉眼裏都是溫柔的笑意,在燭光灑下的時候,那笑意被嚴麽麽看在眼中更是燦爛。


  “嚴麽麽,你看,這花樣兒您還喜歡麽?”纖漠放下筆,將手中的白紙對準了燭光的方向高高舉起,白紙上畫著的,是紅豔的牡丹。


  嚴麽麽點點頭,笑得合不攏嘴,讚歎“好,好,雖然是牡丹,可是卻透著一股子的高傲,這花樣兒真好。”嚴麽麽接過那白紙,在燭光下仔細的瞧著。


  瞧了一陣,嚴麽麽才收起了那白紙,幹癟的手拉著纖漠的,“你這丫頭,還真是討人喜歡,洛兒遇見你,是他這輩子的福氣。不過……”嚴麽麽話鋒一轉,“不過……如今您已經是洛兒封的漠妃了,奴婢隻是一個麽麽,您可不能天天往奴婢這兒跑,讓人見了,恐怕招來不適。”


  心中閃過一抹感動,纖漠臉上卻沒有猶豫過半分,佯裝出溫柔的笑。“嚴麽麽客氣了,您是皇上的奶娘,皇上是喝著您的奶水長大的,能天天替皇上來孝敬您,也是一種福氣。”


  纖漠說話的時候,沒敢看嚴麽麽的眼,她怕,怕看見一雙清澈的眼睛。嚴麽麽是個好人,隻可惜,有些東西,纖漠不得不必須從她的口中得知。所以,對不起,她纖漠,在入宮的時候,靈魂便賣給了仇恨。


  嚴麽麽笑得開懷,可是笑了一陣,笑容卻猛的僵在了臉上,她拉著纖漠的手,麵容嚴肅,語氣裏卻聽不出半分心思,她隻淡淡的問:“娘娘有什麽想要從奴婢這裏知道的,便問吧。奴婢我在這皇宮裏活了大半輩子,皇宮裏的娘娘們,心裏有著什麽心思,老奴還是能猜中幾分。”


  纖漠渾身一怔,隻愣愣的望著嚴麽麽,她沒有想到,這個總是對自己笑得和藹的老麽麽,心思竟比想象中還要細密幾分。能在皇宮裏安然活過大半輩子的人,到底不是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纖漠將臉上有些牽強的笑收了起來,那樣的笑,果然是不適合她的。


  “嚴麽麽,我想知道,您口中的洛兒,背後有著怎樣的故事。”纖漠沒有拐彎抹角,麵對聰明人,拐彎抹角隻能讓自己成為一個笑話。嚴麽麽望著纖漠好一會兒都沒有說一句話,眼中閃爍著的東西卻是纖漠看不明白的。那目光銳利,仿佛能一眼將人的靈魂看穿,纖漠挺直了身子,將心中的不安強壓了下去。


  “你跟我來。”嚴麽麽隻說了這麽一句,轉身取了一盞掛在牆上的宮燈便轉身出門。纖漠猶豫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


  皇宮裏的小道曲長幽暗,纖漠跟在嚴麽麽身後穿梭在莫名的道路上。不知從哪裏灌進來的風,湧動在巷子裏,猖狂得有些猙獰。纖漠一襲白色綢衣蕩漾開來,在微弱的宮燈下,倒是有幾分魅惑的氣息。


  行了大半個時辰,嚴麽麽在一個偏僻的院子前停了下來,一回頭便看見一襲綢衣蕩漾的纖漠,眼裏的目光閃爍,連神思也飄忽了一瞬。嚴麽麽心中不禁有些動搖,這樣美得不像凡人的女子,對洛兒來說,真的會是一個轉機麽?


  纖漠抬頭看,這院子簡樸到了極致,卻出現在了奢華的皇宮裏,倒是有些出乎人的意料。院子的大門很有特色,隻是用一排青竹編成的大門,青竹已經沒了青翠的顏色,留下的隻是落魄的黃。


  門是關著的,被一把銅鎖鎖住,嚴麽麽步上石階,將手中的宮燈交到纖漠的手上,卻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對著燭光挑了其中一把便將門打開。門開了,嚴麽麽拿回燈籠,走在了纖漠的前麵。


  順著大門的方向往裏看,是一片淡紫色的花海,滿滿的庭院內,種著的竟然是同樣一種紫色的花兒,漫天遍野的紫一瞬間衝進了纖漠的眼,險些奪去了她的魂。


  “這是失語花。是琴妃娘娘最喜歡的花兒。”嚴麽麽的聲音在纖漠的耳旁響起,纖漠這才回過神,跟上了她的腳步。


  院子裏很幹淨,花圃也是看似淩亂實則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連雜草也看不見幾株。和皇宮裏四四方方的院子不一樣,在花圃的後麵,隻是兩件小屋子而已,都是用青竹壘成,一眼望去仿佛是一個幽僻的深林。


  奢華的皇宮裏,竟然還留有這樣的地方,纖漠的步子踩在花圃間的小路上,心中竟越發的疑惑了。守著這樣一片兒紫色花兒的女人,應該是不適合這皇宮高牆的吧。


  在花圃的中間,有一座藤製的秋千,隻孤零零的在花圃裏,看上去頗有些落寞的顏色。纖漠邁開的步子忍不住停留了一瞬,腦海裏,不禁出現了一個畫麵。落日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女子,懷中抱著一個男孩,將秋千蕩到了最高處。


  “這個院子……是洛兒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嚴麽麽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竟是有些哽咽了,一雙老眼順著纖漠視線的方向望了過去,是那座獨獨留在花圃裏的秋千。


  “琴妃娘娘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如花的容顏……隻可惜……”嚴麽麽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轉身向那兩間小屋子走了過去,將其中一間的門打開,她才轉身向纖漠招招手。纖漠回頭,收起飄遠的思緒跟著嚴麽麽走進了小屋子。


  嚴麽麽將屋子裏的宮燈點燃,黑暗的屋子這才有了光亮,這是一間很簡單的屋子,隻有幾件簡單的家具,都是竹製的,帶著陳舊的黃,四麵牆上掛著的是幾幅畫,仔細一看,畫工有些生嫩,可是,畫風裏的霸氣卻是掩藏不住的,雖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可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窗邊一張小床,被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照得有些泛白。纖漠眉頭擰緊了,心中已經猜到了這屋子的主人。她緩緩的踱步到床邊,手撫上床上的錦被,手到之處,竟是一片冰冷。纖漠隻掃了一眼,卻募的發現了床沿邊,竹製的床欄上,似乎刻有幾個小字。


  纖漠麵色沉了沉,低頭一看,床攔上,刻著的竟是“殺!殺!不認輸,絕對。”


  那幾個字有些歪歪斜斜的淩亂,看上去稚嫩得緊,和牆上掛著的畫似乎是出自同一個人。纖漠凝眉,卻沒有回頭,隻淡淡的問:“這是……”


  “對,是洛兒刻上去的。”嚴麽麽走到纖漠身旁,目光望向窗外。“那時的洛兒才八歲,琴妃娘娘剛沒了消息。”


  纖漠心越發的往下沉,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的臉上,因為那幾個字而泛著恐怖的白,也許連纖漠都不懂,就在剛才看見那幾個字的時候,心中為何疼痛到險些麻木。當一個孩子的心裏隻剩下濃鬱的恨,那他經曆的又會是怎樣的殘忍。


  纖漠到底是忍不住了,“琴妃娘娘沒了消息,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嚴麽麽回頭,沉靜了很久,一開口,眼中的淚險些落了下來,好一會兒才哽咽的說道:“奴婢隻是一個奴才,知道的不多,隻知道某一天深夜的時候,院子裏同然的鬧騰了起來。這院子平日裏就住了三個人,琴妃娘娘,洛兒,還有我。我住在洛兒房間後的小房子裏,被嘈雜吵醒的時候,便急急的裹了衣服往外跑……”


  嚴麽麽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過去,眼神裏的飄忽被燭光映出了暈黃的顏色。她接著道:“到了院子,便看見一群侍衛手中拿著刀槍圍著洛兒……而洛兒……”


  嚴麽麽有些顫抖,臉色一瞬間蒼白,眼淚撲撲簌簌的往下掉,哽咽的說:“當時的洛兒,渾身是血,手中拿了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時候洛兒的眼神,絕望到麻木,竟是一雙血紅的眼睛,就好像……好像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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