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全被他殺了
溫慎一怔,順勢向後翻身,和他拉開了距離。
一炷香之後,白墮終於徹底緩了過來。他站起來四處瞧瞧,才發現溫慎所說的溝,足有一人半高。幸好底下全是落葉和幹草,不然非摔出個好歹來。
他忍不住犯愁:“這怎麽出去啊?”
溫慎見他好了,便欲上前,嚇得白墮騰騰往後退。
溫少爺心思通透,當下把外麵的褂子脫下來扔了,問:“行了吧?”
這回白墮主動迎上去,“你老娘下手也忒黑了。真看不出來,那麽大歲數了,打起人來,跟二十歲小夥子似的。”
“注意禮數,”溫慎麵露慍色:“那是我母親,你今天這樣頂撞她,我都不知道回去該如何收場了。”
白墮毫不在意:“她不是要趕人走嗎?正好,我就不回去了。”
“還說!”溫慎更氣了:“你今天這樣一鬧,這三個月來的刻意經營,全白費了。”
“有什麽關係啊。整個泰永德,每一塊地方、每一個人,不管是明裏,還是暗裏,本來就都應該是你溫慎的。”白墮說著,盤腿坐到地上,“隻有這樣,所有人才能一心一意,好好釀酒。”
“談何容易啊。”溫慎歎氣,他跟著坐了下來,話裏話外透著深深的無力,“我現在的經營,連父親在世時的一成都不到。惕兒又貿然來了黔陽,眼下賬麵的錢周轉不開,連餉錢都不知道要到何處去湊……”
“你等一下,”白墮終於忍不住問了:“這餉錢到底是什麽?”
溫慎:“餉錢是黔陽城的規矩,所有商戶每年都要向黔陽王交餉。”
“付紹桐?”日頭已經偏西了,白墮緊了緊自己的衣領,“為什麽啊?”
溫慎起身,清出一塊幹淨的地方,然後開始收集周圍的樹枝,他邊忙邊回:“說是軍費,保家鄉父老平安用的。”
“放屁,這不就是明搶嗎!”
白墮依舊在原地坐著,直到溫慎看不下去,吩咐他起來幹活,他才四處踅摸起來。
“要交多少啊?”撿了一會兒,白墮問。
溫慎:“老商戶每年五百,新商戶頭年交三千。”
“啥?”白墮手裏本就沒幾根的樹枝掉了一地,“四九城裏三十個拉車的一起跑,跑一年也才勉強能賺回三千塊大洋來,他張嘴就要三千?誰家能隨隨便便拿出三千塊來?今年整個上黔陽,就你一家新商戶吧?”
“本來是夠的,”溫慎沒理會他的抱怨,隻是愁道:“現在卻全被惕兒拿去買車了。”
怪不得當初溫少爺在盛泰酒樓,隨手就能扔出金子來,人家不到溫老爺在世時一成的買賣,帳麵上就能有三千塊的大洋,厲害,厲害啊。
自己大驚小怪個什麽勁兒啊。
白墮彎腰把樹枝撿起來,扔進柴火堆裏,“你不是和那個老板娘說,過兩天能收到錢嗎?”
溫慎蹲下去,把火點燃了,“時間上來不及,餉錢三天後就要交了。”
“和他商量商量唄,晚幾天交。”白墮把手伸到火堆前,暖洋洋的,拐得他聲音都跟著懶散起來。
“聽說去年找他商量的,一共有十三個,全被他殺了。人頭在城門掛了一排,從中秋,掛到重陽。”溫慎說完,便一動不動地盯著火光出神。
你那個弟弟還真不負眾望,多大的婁子都敢捅啊。
白墮略一琢磨,試探著問:“這麽多年,黔陽就沒人反抗過嗎?”
溫慎搖頭。
“也沒有人逃?”白墮不死心。
溫慎終於動了一下,他向後坐好,說:“黔陽王手裏有兵,有槍,反抗基本是不可能的。逃走的話,別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泰永德怕是不行。”
“可不是不行麽,”白墮頭不抬眼不睜地損他:“泰永德家大業大,之前還特意貼到人家臉上去了,不盯著你盯著誰啊!”
破天荒地,溫慎竟沒有反駁,也沒有訓他。
在這個時候說風涼話好像有些不近人情,白墮又安慰說:“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呢,咱們先出去再說。”
溫慎鎖眉深思著,依舊沒有說話。
“不是,就算沒有轉機,咱也不能跟這等死啊。”白墮過去拉他。
“也對。”溫慎的語氣平常,但眼底卻顯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堅毅。
他利落地起身,抬頭四處打量了一會兒,選好方向後,後退助跑,幾步就衝上了筆直的溝壁,再抓住上麵突出的石頭,手臂用力,整個人瞬間翻了出去。
留下白墮一個人在溝底,目瞪口呆。
“你早就能出去,還生什麽火啊!”白墮氣得揚起頭來嚷嚷。
“你冷,而且我要想事情。”溫慎從上麵甩下根藤蔓來。
白墮拽住,試了好幾次,最終在力竭之前,爬了出來。
待兩人回到酒坊,已經是滿天星輝了。
白墮到了住處,鈴鐺哭得眼睛都腫了,見到他立馬撲上來:“您沒死啊?”
“死了也沒見你出去找找我。”白墮看他哭得好玩,故意逗他。
“我不去,”鈴鐺啞著嗓子,“大小姐帶人出去找了,我就跟這等著,您要是有個好歹,我就捅了老夫人,讓她給您償命!”
白墮哈哈大笑:“嗬,沒看出來啊,這麽講義氣?”
“您還笑?!”鈴鐺登時哭得更凶了。
白墮忙哄了半天,又把發生的事情講了講,鈴鐺才緩過氣來,“您也是,自己一個夥計,摻和東家的家事做什麽。”
說完,他伸手碰了碰白墮額頭上的傷,又心疼起來:“等下次進糧,我非放兩隻老鼠進去,狠吃他一頓,叫那個老太婆隨便打人!”
白墮笑著任由他胡說,自己洗了個澡,傷口也不處理,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上工,所有人都默契地沒有提白墮要被趕出泰永德的事。
赤水那頭有夥計送了大曲過來,為了搶時間,大家夥兒都被拉去碎曲。
日頭剛起來,溫度正好。二子帶人麻利地把酒坊大門前的空地清出來,黃燦燦地曲餅鋪了一地。
夥計們拿著鎬棍砸得大刀闊斧,白墮就比較憋屈了。他分到了細磨的活,和鈴鐺一起坐在幾個姑娘中間,拿著小杵一點點把碎了曲塊研成粉。
黔陽的姑娘性子爽朗,邊幹活,邊唱起了甜甜的情歌來。不遠處的漢子們看得賞心悅目,幹活的膀子掄得更開了。
一行人幹得熱火朝天,突然傳來了一陣滴滴聲。
很快,汽車在大門外停下,溫慎和一個看起來有些瘦弱的青年人一起下了車。
那青年先開了口:“東西倒好,就是不知道價格上能否再商量一下。我也是背著父親買這汽車的,一時拿不出那麽多來。”
溫慎還沒說話,沈知行就風風火火地衝了出來,邊路邊喊:“東家!東家!”到了地方,他才終於注意到了周圍好奇的眼神,偏頭對著溫慎耳語了起來。
溫慎聽完,臉色一緊,他像是想要躲什麽人一樣,帶著青年往車上去,“訪南兄,我們換個地方談。”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老夫人由人攙著,一路從幹活的夥計們中間穿過去,平日裏的沉穩雍容,和她腳下的曲餅一樣,早就不知道被踢飛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是惕兒對我的孝心,”她帶著一眾老媽子擋在汽車前麵,“哪個敢賣!”
溫慎看起來非常為難,他先把同來的青年人妥當安置在一旁,才到近前去勸老夫人:“母親,黔陽不比赤水,餉錢的事開不得玩笑。這汽車先賣了,等半個月後,尾款收上來,我再重新幫您買一輛。”
老夫人瞪圓了眼睛,氣得兩腮發顫,“你是不是樣樣都想壓你弟弟一頭?當家讓你做了,酒坊讓你管著,如今連買個汽車這樣的小事,你都要搶他的功不成?”
說著,她向後推了溫慎一把,“你犯不著在我麵前表現,誰有孝心,我自己心裏清楚!”
她的聲音極大,半點都沒想遮掩。周遭幹活的人明麵上忙著手裏的活計,實則耳朵恨不得貼到他們那邊去。
“我從沒有這麽樣想過。”溫慎盡力想壓下老夫人的火氣,“母親,黔陽王行事狠辣,我聽說就因為小農賣菜,泥水濺到了他手上,他就讓人把整個村子都給燒了。三歲的娃娃哭鬧擾了他的清淨,他竟持刀把那孩子的皮給扒了!這樣的人是說不清楚道理的……”
老夫人:“你少拿這些借口搪塞我,他一個土匪出身,無非是要錢而已,實在不行,還有你爹的那箱金子在,我就不信他敢把我們怎麽樣。”
溫慎的眼神不自覺地閃了一下,良久,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請母親先回後院吧,這汽車我不動便是了。”
老夫人的表情這才稍稍鬆下來些,又寒著臉囑咐幾句,才帶著人,慢慢回去了。
待她走遠,溫慎回身,帶著幾分愁色給買家賠不是:“對不住了,訪南兄。家母的意思你也聽到了,害你白跑一趟,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
“倒是可惜了。”那青年並沒有為難他,隻是語氣裏不無遺憾,他的眼神在汽車上駐足片刻,才搖頭:“我自己回去就行,不麻煩了。”
“正好我進城裏還有事,同走吧。”溫慎堅定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青年沒再推辭,同溫慎一起上了車。
兩人剛一離開,夥計們就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