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愛

  “謝王妃。”盧雨霏僵硬地站起身, 臉不是臉手不是手,渾身別扭極了。她不久前還斬釘截鐵說要是唐師師封了王妃,她就自請下堂。現在可好,她剛說完, 唐師師就被冊封了。


  還抬來這麽多賞賜, 給足了唐師師體麵。


  盧雨霏尷尬至極, 她的世子妃之位來之不易, 她才不會自請下堂。幸好說話的時候沒有外人, 除張嬤嬤外無人得知,盧雨霏也就假裝自己沒說過, 換身衣服,乖乖滾來給唐師師請安。


  唐師師心情極度舒暢,她和善地笑了笑,說:“世子妃可是稀客, 許久不見你們,我都有些想念了。世子妃, 這位是馮嬤嬤, 太後娘娘身邊的紅人;馮嬤嬤, 這是我們府上的世子妃, 去年剛進門, 今後還有勞嬤嬤指教。”


  馮嬤嬤自然笑著推辭。她嘴裏說著客套話, 但是坐姿四平八穩, 絲毫沒有站起來打招呼、讓座等意思。在馮嬤嬤眼裏,靖王府裏值得她注意的,唯有趙承鈞, 如今還多了一個唐師師。至於那個養子, 壓根不算正經主子, 他的妻子就更不算數了。


  馮嬤嬤隻瞥了盧雨霏一眼,就回頭繼續和唐師師說話,仿佛盧雨霏這個人完全不存在似的。馮嬤嬤說:“太後娘娘十分惦念你,隻可惜金陵與靖地相隔千裏,太後沒法召你進宮,隻能囑咐老奴帶了懿旨珍玩,代娘娘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你和靖王喜結良緣,太後非常高興,親自挑了好些壓箱底的寶貝來給你做添妝。皇上皇後聽到殿下和王妃成婚,也賞賜了不少東西,都在外麵放著呢。”


  盧雨霏聽到瞪大眼睛,太後娘娘非但允了唐師師當王妃,還親自賜下嫁妝?公卿臣子若是能得到宮裏賞賜,那簡直是光宗耀祖,要供在正堂門口庇佑三代人呢。結果唐師師一次性得到好幾箱賞賜,裏麵不光有太後的,還有皇帝和皇後的。


  唐師師她憑什麽?

  盧雨霏憤憤不平,丫鬟婆子驚駭萬分,就連唐師師本人也頗為受寵若驚。她承認自己心比天高,很小就發誓要嫁最好的夫郎,出最大的風頭。但是唐師師最出格的幻想,也不過八抬大轎十裏紅妝,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太後、皇帝、皇後,這世上最尊貴的三個人,會一同給她添嫁妝。


  如此大的陣仗,公主出嫁恐怕都不及。唐師師一個非親非故的民間女,竟然能得到此等殊榮,實在驚天動地。


  唐師師說:“太後娘娘折煞妾身,我何德何能,如何當得起太後、皇上、皇後三位尊上青睞?這些賞賜我受之有愧,妾身不敢收。”


  馮嬤嬤按住唐師師的手,道:“王妃這是說什麽話,太後和皇上的賞賜,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上麵要賞,說明王妃自有過人之處,你安心收下就是。”


  送上門的賞賜,唐師師當然不會傻到推辭,但是客套話總要說一下:“妾身不過一個普通婦人,文不及公卿宰輔,武不能保家衛國,卻得太後娘娘如此盛待。妾身惶恐,生怕辜負了皇恩浩蕩。”


  盧雨霏一直被晾在一邊,她找到機會,立刻開口說:“謝皇上仁德。西北和金陵相距這麽遠,太後和陛下依然惦記著邊關功臣,有此等英主,難怪父親夙興夜寐,事必躬親,牢牢戍守著西北邊疆。”


  盧雨霏說完後,場中陷入寂靜,宮裏的人和王府的人都不說話。盧雨霏搶話本來是顯示自己的才學見識,沒想到她說完後沒人接茬,盧雨霏頓時非常尷尬。


  唐師師心說盧雨霏可真會挑話題,太後和靖王關係如此尷尬,沒見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談論吃喝玩樂歌舞升平,就是不提政事,盧雨霏非要一語點穿。


  唐師師用帕子捂住嘴,側過身輕輕咳嗽。眾人見到唐師師的動作,頓時都活了過來,一屋子人湧到唐師師身邊,關切地問:“王妃,您怎麽了?”


  “突然有些反胃。”唐師師壓著嘴唇,嬌嬌弱弱說,“最終總是這樣,老毛病了,不妨事。”


  這可是馮嬤嬤最擅長的方向,她立刻打開了話匣子,說道:“前幾個月就是要受罪些,反胃想吐都是正常的,忍過這段時間就好了。王妃如果難受的厲害,平時多食清淡,少食多餐,還有幹的和濕的分開,先吃飯,等過一會再喝湯、粥這等湯湯水水。”


  唐師師沒想到孕吐竟然有這麽多學問,她連忙瞪了杜鵑一眼,提點道:“杜鵑,嬤嬤傳授秘方,你還不快記下來。”


  杜鵑後知後覺哦了一聲,趕快找東西記。馮嬤嬤又說了許多小技巧,唐師師一一記下,發自真心道:“嬤嬤懂的真多。”


  這話不是奉承,唐師師當真佩服宮裏人的記性。大概在宮裏待的時間長了,就會自動點亮宮鬥技能,連趙承鈞都懂很多稀奇古怪的偏方。打胎藥唐師師都認不出來,趙承鈞卻能一眼看到,不服不行。


  馮嬤嬤含笑,說:“王妃年輕,等您多懷幾胎,多養幾個孩子,您就都懂了。”


  眾人都笑,唐師師垂下頭,露出恰到好處的羞赧。經過這方打岔,剛才的尷尬就掀過去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懷孕的注意事項,屋裏氣氛和樂融融。盧雨霏站在人群中,感到格格不入。


  她沒有懷孕,也沒有子嗣。她們說的這些話盧雨霏根本不懂,而盧雨霏感興趣的話,這些人也不接。


  盧雨霏仿佛一個外人,不光在生育上無法融入,連她的身份,也隱隱被這群人排斥在外。


  她是世子妃,是靖王養子的妻室。在這群眼高於頂的宮女嬤嬤看來,根本不算皇家人。盧雨霏意識到這件事後大受打擊,而一直被盧雨霏看不起的唐師師卻坐在人群中,被那些宮女嬤嬤簇擁著,談笑宴宴,舉止自如,仿佛天生就屬於這一階級。


  馮嬤嬤說了一會後,好生打量著唐師師,含笑道:“一年不見,王妃比從前更添風采。當初在宮裏時王妃也好看,但那是璞玉之美,如今,才是真正打磨成寶玉,光華內蘊,熠熠生輝。”


  馮嬤嬤這群人自從進門後,奉承話就像不要錢一樣,各個角度各個方向,誇得唐師師都不好意思了。唐師師連忙道:“嬤嬤您快不要說了,您再誇下去,我就該無地自容了。”


  馮嬤嬤笑,指著周圍的宮女說道:“王妃,你問問這些人,老身這些話是故意誇大還是實話實說呢?都說寶馬配好鞍,美人配英雄,你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唯有入了王府,才能真正展露出王妃的美貌。”


  兩邊人聽了紛紛應是,有誇唐師師貌美的,有誇王爺和王妃郎才女貌的,還有誇千裏姻緣一線牽的,好聽話五花八門,層出不絕。盧雨霏聽到這些奉承話,可謂既熟悉又陌生,一時內心複雜至極。


  熟悉是因為自成婚以來,盧雨霏每次出門做客,那些夫人太太都是如此恭維她;陌生是因為,如今這個人換成了唐師師。


  盧雨霏聽著眾人一應一和,心生恍惚。被奉承的久了,盧雨霏自己也當了真。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同的,親朋好友們讚美她,當真是因為她優秀又出眾。她看不上周舜華,任鈺君,尤其看不上唐師師。這種無才無德、徒有美貌的花瓶,注定一生被盧雨霏踩在腳下。


  然而現在,唐師師卻搖身一變成了王妃,這回輪到盧雨霏站在地上,聽眾人盛情讚美唐師師。盧雨霏也終於意識到,先前眾人捧著她,並不是因為她多麽聰明多麽能幹,她就是一個普通女子。眾人追捧的,分明是靖王。


  曾經盧雨霏是靖王府唯一的女眷,外人想要討好靖王,隻能捧盧雨霏的好。現在靖王有了真正的王妃,那些人自然一股腦湧到唐師師身邊去了。畢竟盧雨霏隻是個晚輩,真正能吹枕邊風的,甚至能左右靖王態度的,是王妃啊。


  盧雨霏心神巨震,頭一次感受到來自身份的落差。外麵忽然傳來跑動的聲音,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門口傳來珠簾清脆的碰撞聲。趙承鈞出現在琉璃珠簾後,問:“怎麽了,你們在說什麽,為何如此高興?”


  “靖王來了。”眾人紛紛站起身行禮,唐師師也站起來,隨著馮嬤嬤一同福身:“王爺。”


  趙承鈞一進屋,視線立刻落在唐師師身上。他看到唐師師的動作,微微皺眉。


  這段時間他從不用唐師師行禮,他恨不得連唐師師走路都代勞,怎麽舍得讓唐師師行禮?趙承鈞的手動了動,但是礙於太後的人在場,他忍住動作,淡淡道:“嬤嬤不必多禮,請起吧。”


  馮嬤嬤站起身,一旁的唐師師也跟著站直。馮嬤嬤寒暄道:“殿下,禮部官員還在外麵,您怎麽回來了?”


  趙承鈞自然是來看唐師師的,禮部那些人的官話大同小異,可是唐師師卻不一樣。唐師師已經一個半時辰沒有找他了,她會不會惡心反胃,情緒低落,敏感多疑?更甚者,太後的人今天也在,她會不會被人欺負?

  趙承鈞實在坐不住,將禮部侍郎甩給趙子詢,他自己立刻往內院走來。趙承鈞不動聲色看了唐師師一眼,見她臉色紅潤,神態平和,看起來不像是受委屈的樣子,甚至比在趙承鈞身邊還要精神。


  趙承鈞一時內心複雜,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真正的理由當然不能說,趙承鈞隨口編了個由頭,將馮嬤嬤應付過去。他雖然和馮嬤嬤寒暄,但是注意力全在唐師師身上。趙承鈞注意到,唐師師已經站了一盞茶了。


  趙承鈞暗暗皺眉,這個老嬤嬤為何如此多話,地麵那麽硬,唐師師一直站著,會不會累到她?


  正好馮嬤嬤中間停頓,趙承鈞表情莊重,說:“嬤嬤這一路辛苦了,本王感念嬤嬤心意,嬤嬤快請坐。”


  馮嬤嬤沒想到靖王對自己竟如此禮遇,馮嬤嬤麵上有光,高高興興地坐下。趙承鈞使了個眼色,劉吉了悟,立刻搬來軟凳,放到唐師師身後,伺候著唐師師落座。


  馮嬤嬤還在滔滔不絕地說道:“……謝靖王殿下。剛剛老奴還和王妃開玩笑呢,殿下軍功赫赫,為國為民,不知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唯一的缺點就是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上心。太後娘娘不知道煩惱了多久,特意賜美人侍奉殿下。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成就了一樁姻緣。”


  趙承鈞一直分神注意著另一邊,見唐師師坐好,他才暗暗放心。聽到馮嬤嬤問話,他回神,淡淡笑了笑:“是。這一點,倒要多謝太後。”


  趙承鈞出現後,唐師師就退居二線,安安靜靜地當一朵壁花。太後施恩之類的話馮嬤嬤已經翻來覆去說過好幾遍,唐師師並不意外,但是她沒想到,趙承鈞竟然應了。


  唐師師驚訝,飛快地瞥了趙承鈞一眼。馮嬤嬤也麵有訝色,趙承鈞竟然會對太後說出感謝之辭,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馮嬤嬤一雙眼睛掃過端重自持的趙承鈞,又掃過溫順垂首的唐師師,似乎明白了什麽。她笑了笑,故意說道:“殿下進門時好奇眾人笑什麽,其實,我們正在說王妃呢。殿下,您來說,王妃如今漂亮,還是剛來封地時漂亮?”


  唐師師沒料到馮嬤嬤會把這種話拿到趙承鈞跟前,臉蹭的紅了。唐師師著急,連忙道:“嬤嬤,玩笑話而已,您說這些做什麽?”


  馮嬤嬤卻笑著,好整以暇看向趙承鈞:“殿下,您說呢?”


  趙承鈞笑了,他眸光微動,落在唐師師身上,竟當真打量起來。唐師師被看得渾身發毛,一雙杏眸暗暗瞪了他一眼,嬌叱道:“王爺。”


  她以為她在壓低了聲音威脅,殊不知,宛如一隻牙都沒長齊的小奶貓張大嘴咆哮,確實挺嚇人的。


  趙承鈞忍著笑,說:“嬤嬤這話我不能接。我若是說她現在好看,她定怪我之前對她不用心,我若說她以前好看,她又要氣得不吃飯。無論如何說,都是我不對。”


  馮嬤嬤聽到大笑,丫鬟宮女們也捂著嘴偷樂。唐師師沉了臉,惱怒道:“我哪有?”


  趙承鈞點點頭,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說道:“好,你沒有。”


  宮人們笑的更厲害,唐師師氣了許久,用力瞪了趙承鈞一眼,撇過頭不想看他。馮嬤嬤見狀,說:“王爺和王妃感情甚好,如此,太後娘娘就能安心了。太後娘娘慈母心腸,這些年一直憂心殿下衣食寒暖,生怕殿下苛待了自己身體。幸好有王妃給太後分憂,今後,還煩請王妃好生照料靖王,並且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和殿下多生幾個郡王郡主。如此,就是對太後娘娘最大的孝順了。”


  馮嬤嬤說完,不由掃向唐師師肚子。唐師師被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毛,趙承鈞倒十分自在,他看了唐師師一眼,露出些笑意,點頭道:“借嬤嬤吉言,她會的。”


  唐師師整個人都炸毛了,什麽叫她會的?她會什麽?趙承鈞以為生孩子是種蘿卜嗎,他說的倒輕鬆。


  盧雨霏站在一邊,感受到深深的局外感。靖王,唐師師,馮嬤嬤,仿佛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盧雨霏隻是誤入黃粱的醉酒人。盧雨霏本以為唐師師接了宮裏那麽多賞賜,還和馮嬤嬤來往親密,必會被靖王猜忌。結果靖王毫無芥蒂,還對唐師師關照有加,當眾說以後會有更多孩子。


  還有什麽表態,比這句話更有力量呢?再多甜言蜜語,再多金銀珠寶,也比不上丈夫這一句,我們以後會有更多孩子。


  這說明,靖王根本不在乎唐師師這一胎是兒是女。是兒子固然好,即便不是也沒關係,他們還會有下一個。


  盧雨霏垂下臉,不由把手放在小腹上,生出濃濃的落寞。


  馮嬤嬤被秀了好一番恩愛。馮嬤嬤對趙承鈞的印象還停留在兩個畫麵上,一個是十一年前,趙承鈞兄弟倉促就藩,曾經最尊貴的四皇子高燒不退,氣息奄奄;另一個是去年,她奉太後之命送美人就藩,在驛站獵獵風中,看到了已然成年的趙承鈞。


  無論哪一個,都和溫柔、和氣等不沾邊。誰能想到,威嚴冷漠、號令千軍的靖王,也會有含笑看向一個人的時候呢。


  馮嬤嬤笑中生出一絲警惕,她瞧了瞧外麵的天色,說:“時間不早了,奴婢叨擾了許久,如今太後和皇上的賞賜已經送到,王爺和王妃也見了,奴婢不敢再打擾王妃養胎,這就告退。王爺、王妃止步。”


  眾女眷一起站起身送馮嬤嬤出門。馮嬤嬤此行代表了太後,會在西平府停留一段時間,等完婚後就回京複命。趙承鈞另外給馮嬤嬤安排了住所,此刻他示意劉吉,說:“送嬤嬤出去。”


  劉吉應諾。馮嬤嬤要離開,唐師師必然得送到門口。馮嬤嬤一個奴婢本來輪不到趙承鈞起身相送,但是趙承鈞見唐師師要出門,他不放心唐師師,仿佛正屋到門口這短短幾步路有老虎一樣,於是也跟著出去。


  馮嬤嬤和一眾人走到門口,她看到外麵堆疊如山的箱子,不由道:“殿下,王妃是一府主母,上了皇家玉牒的親王妃,住在這種小院子,恐怕不合體統。”


  “這隻是她婚前暫時的居所。”趙承鈞不假思索,道,“如今冊書已經送到,她也該搬到真正的住處了。”


  馮嬤嬤本也是隨口一問,她再次請唐師師和趙承鈞止步,自己隨劉吉等人離開。等馮嬤嬤走後,趙承鈞收斂了神情,淡淡說:“時間不早了,王妃要養胎,你們都退下吧。”


  盧雨霏能說什麽,隻能告罪退下。等人群散去後,唐師師再也忍不住,悄聲問趙承鈞:“王爺,我真要搬家?”


  趙承鈞輕輕掃了她一眼,拉過她的手,扶著她的肩膀往屋裏走:“不然呢?本王一言九鼎,豈可出爾反爾?”


  “那……”唐師師急了,“那我搬到哪裏?”


  “自然是燕安院。”趙承鈞聲音中似乎含了笑,“我們已經成婚,你還想分居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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