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
唐師師怔怔坐在羅漢床上, 濕漉漉的頭發貼著她的衣服,一會就將她的肩背打濕。而唐師師毫無所覺。
從唐師師得知劇情起,她不甘心自己香消玉殞的結局,一直在努力地爭搶劇情, 爭奪女主高光。可是事實呢, 她沒有搶來任何東西, 反而還把男主越推越遠。現在, 她連自己的原定劇情也錯過了。
唐師師瞬間心慌意亂, 連手指都開始抖。唐師師不停地安慰自己,沒關係, 這隻是一次小小的脫軌,並不會影響大局走勢,很快劇情就會修複的。
可是唐師師心裏卻生出另一種聲音,那股聲音毫無來由, 卻篤定地在她耳邊回響。
不會的。
這本書叫《舜華傳》,真正要緊的是周舜華的劇情。隻要周舜華和趙子詢的感情不出大亂子, 盧雨霏到底扶持哪一個美人上位, 其實對總體路線來說並沒有影響。
周舜華不在了, 盧雨霏卻被趙子詢冷淡, 盧雨霏急需一個人替她爭寵。劇情中盧雨霏選擇了唐師師, 唐師師足夠漂亮, 這樣一個美人放在後院中, 根本沒有男人忍得住。趙子詢隻要寵幸唐師師,那就是承了盧雨霏的好,時間長了, 趙子詢便沒法再對盧雨霏冷臉。
本來唐師師是最佳人選, 但是現在盧雨霏不知道顧忌什麽, 沒有選擇唐師師,而是和靖王要了紀心嫻。紀心嫻某種意義上和唐師師是同一種類型,漂亮張揚且沒有腦子,雖然遠不如唐師師美豔,拉攏男人的效果差些,但除此之外,差別也不大。
唐師師坐在榻上良久不動,手指越來越冰。她一心想要取代女主,沒想到,她自己卻更早一步被紀心嫻取代了。
唐師師撐住額頭,渾身仿佛被抽去力氣一般,頹然失力。
第二天,杜鵑高高興興喚唐師師起床,然而她在外麵等了許久,都不見床帳裏動靜。杜鵑奇怪,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問:“姑娘,該起了,再不起書房那邊趕不上了。”
曾經唐師師最怕遲到,然而這次,杜鵑喚了好幾聲,唐師師都毫無動靜。杜鵑害怕了,連忙撩開床帳:“姑娘?”
唐師師背對著她躺在床幔裏,烏發堆散,雙眼閉闔,半張臉埋在被子裏,看起來美麗又脆弱。杜鵑放輕了聲音,低低問:“姑娘,您怎麽了?”
唐師師沒有睜眼,臉往被子裏埋了埋,說:“我不舒服。去書房那邊告假吧,今日我不去了。”
杜鵑嚇了一跳,連忙坐到床沿,急問:“姑娘您哪裏不舒服?是昨夜受了風?奴婢這就去叫太醫。”
杜鵑站起身,急忙就要往外跑,被唐師師低聲叫住:“別折騰了。你們都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杜鵑欲言又止,她覺得今日的姑娘很不對勁,可是看著唐師師蒼白的臉色,杜鵑不敢再說,生怕刺激到她。杜鵑在床邊幾案上放了熱水,放下帷幔,悄悄退出去。
杜鵑走到外間,連忙對眾丫頭使眼色,示意她們全都出來。眾人不明所以地跟出來,問:“杜鵑姐姐,怎麽了?”
“姑娘今天心情不好。”杜鵑低低歎了一聲,說,“荼蘼,你腿腳快,快去書房稟告劉公公,說今日姑娘不去了。”
唐師師在床上躺了很久,她早就沒有睡意了,即便閉著眼睛也睡不著。盡管如此,她也不想動彈。
唐師師渾身陷在柔軟的錦被裏,像是躺在雲層中一樣,輕飄飄的,沒有著力點。唐師師閉著眼睛,一直在想,她這幾年,到底做了什麽。
她心氣高,不甘人下,永遠像打了雞血一樣爭奪奮進,無論遇到多少挫折,她轉頭就能重新樂觀起來。先前唐師師屢選屢錯,好幾次犯了幾乎致命的錯誤,可是唐師師一直安慰自己,沒關係,劇情還沒有展開,她搶占了先機,一定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然而昨夜給了她當頭一棒,屬於她的劇情已經展開了,但是由於唐師師前期的事情,因果一環影響一環,反而讓她徹底脫軌。
她失去了被立為侍妾的機會,同樣,也失去了日後得寵、宮鬥等一係列機會。原書中的她雖然不得善終,但畢竟爬到了妃位,也曾有過盛寵無二的風光。如今呢,她連成為妃嬪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她想要出人頭地的夢想,全成了一場空。
唐師師將臉埋在枕頭中,吧嗒吧嗒流眼淚。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被人暗算入宮,被唐燕燕奪走婚事,被宮人坑害欺負,她都沒有哭。
這一哭宛如放開了閘,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唐師師正哭得無法自抑,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
門口無人通報,可是唐師師一下子認出了他的腳步聲。
唐師師怔住,連淚都止住了。他怎麽會來這裏?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接見外臣才對。
然而腳步聲已經停在床帳外,他停了停,沒有貿然掀開簾子,而是問:“你怎麽了?”
唐師師臉上淚痕還沒幹,她眨了眨眼睛,眼淚不知為何又控製不住:“王爺?”
趙承鈞微微歎氣,他實在拿她沒辦法,隻能坐到床邊,顧不上禮教,伸手掀開帷幔:“是我。你怎麽哭了?”
唐師師眼淚掛在臉上,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趙承鈞怎麽來了?這可是她的閨房……不對,她現在還沒穿好衣服!
唐師師僅著中衣,無論見誰都非常不妥當,而趙承鈞還是個男人。唐師師半個身體都僵硬了,木頭一樣攥緊被子,說:“王爺,小女不知您大駕,衣冠不整,有失禮儀……”
“無妨。”趙承鈞心想他都出現在這裏了,還有什麽禮儀可言。事到如今,該越的、不該越的界都越了,還講究什麽禮法。
趙承鈞看著她緊繃的肩膀,知道她緊張,便抬高視線,隻落在唐師師烏黑的頭發上,沒有去看她身體其他部位。之前沒注意過,現在看,才發現她的頭發極長,又黑又亮,逶迤在塌上蔚為美觀。
趙承鈞怕嚇到她,放低聲音,道:“你放心,劉吉在外麵守著,別人並不知道我來過,不會影響你的名譽的。”
唐師師突然將臉埋入枕頭中,趙承鈞微微歎氣,問:“到底怎麽了?是誰欺負你了?”
唐師師埋著臉搖頭,悶聲悶氣道:“沒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不吃飯。”趙承鈞知道她情緒不對,也不戳穿她,道,“先起來吃東西,有什麽話慢慢說,不能和自己身體過不去。”
唐師師還埋在枕頭裏不動,趙承鈞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說:“我在外麵等你。”
他說完後,床榻邊緣一輕,腳步聲漸漸遠去,連臥房的門都合上了。
唐師師等了片刻,慢吞吞從床上爬起來。她望著門的方向,難以理解。
為什麽呢?唐師師有自知之明,她在書房中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如果她不出聲,恐怕失蹤一上午都不會有人發現。她不過是告了一天假,為何趙承鈞會親自追過來?
從男人對女人的角度,一個人男人溫柔小意,溫聲細語,必是為了色。可是剛剛,趙承鈞坐在床邊,眼睛沒有亂看,身體也沒有任何不軌舉動。他沒有借著唐師師心情不好而直接上手,反而將她情緒安撫好,就主動退出去,甚至為她關上了門。
她自認無才無德,身上的財產根本不夠趙承鈞看,唯一有的美色,在趙承鈞眼裏似乎也不算什麽。
他為什麽要做到這一步?
唐師師溫吞地換了衣服,磨磨蹭蹭走向外麵。臥房外,早膳已經擺好了,趙承鈞見了她,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淡然道:“你的丫鬟說你喜歡吃這些,你來試試合不合胃口。”
唐師師坐到桌子邊,看著滿桌子菜,有些無所適從。這確實是她喜歡吃的,卻比她正常份例多了許多。唐師師拿起碗,夾了一塊杏花酥,慢慢咀嚼。
趙承鈞坐在對麵等她,卻沒有動筷的意思。趙承鈞早已用過早膳,他對自己要求極高,除了一日三餐,其餘時間輕易不會吃東西。
唐師師吃了一塊後,有些不好意思,問:“王爺,您外麵是不是還有公務等著?抱歉,耽誤您時間了。”
“知道耽誤時間,就趕快把自己養好。”趙承鈞說,“你既然覺得累,那就不必去書房了,好好歇一段時間吧。外麵的事你不必擔心,安心休養便是。”
唐師師垂著頭,低低問:“為什麽?”
為什麽對她這樣例外?
“你的丫鬟說你情況不太好,我總得來看看。”趙承鈞看著她,微微歎氣,“怎麽哭成這樣?”
唐師師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有淚痕,她趕緊側過身體,擋住自己的臉。趙承鈞看著她這個樣子莫名發堵,她以前總是高高揚著臉,理直氣壯地算計人、惹麻煩,但是現在,她頭發垂肩,臉色素白,肩膀纖細瘦弱,看起來脆弱極了。
趙承鈞心裏燒起股無名火,他都沒有對唐師師做什麽,是誰敢讓唐師師消沉成這個樣子?趙承鈞對唐師師的語氣越發柔和,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唐師師沉默了一會,搖頭道:“和別人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王爺你說得對,我眼高手低,好高騖遠,能力配不上野心,無論什麽都做不好。我不聰明也不靈巧,卻不肯沉下心好好打磨;性格上也不招人喜歡,什麽事都要搶別人的,到手了自己卻做不好。活了這麽久,除了我娘,壓根沒人喜歡我。”
唐師師說著,又忍不住落淚:“做什麽都不行,怎麽可能幫我娘出頭呢?我真是太失敗了。”
唐師師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哭泣的醜樣子,雙手牢牢捂在臉上。趙承鈞看了一會,握住她的手腕,將她遮在臉前的手慢慢放下來。
唐師師不想鬆開手,趙承鈞的力道卻很堅決。他的力氣並不大,但握在她手腕上,滿滿都是不容拒絕。
“不會的。”趙承鈞看著唐師師流淚的側臉,說,“你不必變成別人喜歡的樣子,也不必隨時隨刻保持完美。這就是你,無需迎合別人,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好。不要哭了,萬事有我。”
趙承鈞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他在宮廷裏見慣了眼淚,那些女人的哭法花樣百出,趙承鈞早已波瀾不驚。如果是盧雨霏、周舜華這些人在他麵前哭,趙承鈞隻覺得虛偽厭煩,如果是徐太太之流,他又覺得蠢得活該。
但當這個人換成唐師師,趙承鈞一下子受不了了。趙承鈞原本不想給唐師師透露出底牌,女人最會恃寵生驕,唐師師更是其中好手。一旦被唐師師得知了他的底線,那趙承鈞就非常被動了。
然而現在,趙承鈞壓根顧不上遮掩不遮掩。唐師師那麽鬧騰的一個人,如今崩潰地捂著臉,說自己什麽都做不好,趙承鈞的心也跟著被揉成一團。
罷了,趙承鈞歎氣,且讓她這一次。
趙承鈞站起身,替唐師師拭去眼角的淚,低聲說:“不必擔心,你母親的事情會解決的。你安心休養,等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唐師師怔怔看著趙承鈞,眼睛中還包著淚。趙承鈞將淚擦幹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就快步走出房間。
屋外,庭院中滿滿當當站著許多丫鬟內侍。趙承鈞合上門,一轉身,臉色驟然陰沉。
方才對著唐師師的溫和耐心一瞬間消失殆盡,趙承鈞眉眼中壓抑著風雨,問:“昨天,她見了誰?”
下人都嚇得不敢呼吸,最後,杜鵑壯著膽子上前,戰戰兢兢說:“姑娘昨天去了流雲院,和紀美人說了一會話,出來時遇到了馮茜姑娘。但是姑娘昨夜用晚膳時還好好的,睡了一覺,不知道為什麽就成這樣了。”
紀心嫻?趙承鈞微微眯眼,身周幾乎要掀起萬頃雷霆。
那不是趙子詢新收的妾室麽?她的異樣,又和趙子詢有關?
趙承鈞走後,唐師師自己坐在屋內,許久沒動。趙承鈞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以前他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對著她時總沒有好臉色。可是在唐師師情緒崩潰的時候,他又像長輩一樣包容鎮定,從容不迫,將唐師師所有的自卑忐忑都撫平。
他畢竟是靖王,經曆過朝代變更,宮廷傾軋,十四歲就獨自立府,上陣殺敵。無論智力、情商還是閱曆,他都比唐師師高很多。
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誰能忍住不傾慕?
唐師師呆呆坐著,身前的早膳已經涼了,她卻毫無胃口。唐師師苦笑,前幾天她還嘲笑周舜華,沒想到這麽快,那個猶豫的人就變成了她。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會猶豫不定。唐師師用力閉住眼,壓製住內心的悸動。沒有感情,才會沒有弱點,她不能變成周舜華那樣。
唐師師在內心重複了好幾遍,等心緒重新平靜後,她睜開眼,高聲道:“杜鵑,更衣,我要去花園散心。”
唐師師要出去散心,丫鬟們自然無有不應。杜鵑慌裏慌張給唐師師換了衣服,綰了妝發。唐師師走到花園後,借口要獨自賞花,將丫鬟們遠遠打發走。
花叢後,一個老實木訥的婆子正在修建枝葉。那個婆子手裏握著剪刀,順著花叢緩慢移動,正好移到假山的死角後。
唐師師站在回廊邊,仿佛在抬頭看花,嘴唇卻輕微翕動:“吳婆婆,我需要一種藥。”
“什麽藥?”
“催情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