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西北的冬天不同於金陵, 來得快,也來得迅猛。下了幾場秋雨,天氣驟然轉冷。
一轉眼到了臘月,寒風凜冽, 牆角下殘留著未化的雪。唐師師一出門, 被迎麵而來的風灌了滿懷。唐師師抬手擋住眼睛, 等這陣風過去後, 正要往外走, 身後傳來高一陣矮一陣的呼叫聲。
“姑娘,等等。”
是杜鵑的聲音, 唐師師隻好停下。她渾身都籠罩在大紅鬥篷下,領口圍著一圈白毛,毛領下隱約能看到淺藍織金的細綾襖,立領上, 一對金色的盤扣閃閃放光。
唐師師穿著這一身,身姿修長, 膚白勝雪, 站在回廊中, 明豔的像雪地裏的紅梅。杜鵑氣喘籲籲跑近, 她嘴裏呼著白氣, 將一個小巧的鏤花銅爐塞到唐師師手心:“姑娘, 可算追上您了。您忘了帶手爐。”
手爐還是溫熱的, 唐師師接過鏤花銅手爐,說:“就這麽一個小東西,也值得你特意追出來。今兒是世子妃進門的日子, 人來人往, 有的忙乎呢。你看好小狸, 千萬不要讓它跑出來,今日後宅這麽多女眷,衝撞了哪一個,都不好收場。”
杜鵑殷勤地應了一聲:“奴婢明白。姑娘您放心去吧,小狸有我們看著呢,準餓不著。”
秋狩之後,忠順王帶著兒女回到北庭,娜仁托雅再也沒提過小狐狸的事。自然而然的,這隻狐狸歸唐師師了。唐師師將小狐狸帶回王府,剛一回來,小狸就贏得了蒹葭院女眷的一致歡心。
杜鵑這些小丫鬟常年生活在後宅,僅有的出門機會就是跟著女主子去做客,就這樣還得提著心伺候,少有輕鬆的時候。至於去野外看花花草草,更是聞所未聞。唐師師帶了小狐狸回來,杜鵑等人第一次看到活的狐狸,稀罕的不得了。
如今杜鵑幾人照顧小狐狸可比唐師師上心多了,今日盧雨霏和趙子詢大婚,唐師師要出去充門麵,不方便帶著小狐狸,隻能將它留給丫鬟。杜鵑滿口打包票,唐師師又囑咐了幾句,就趕快出去了。
唐師師出門時已經晚了,路上又被杜鵑耽誤功夫,等她到暖廳時,裏麵烏泱泱全是女眷。唐師師解下鬥篷,悄悄混到人群中,沒有驚動任何人。
婚宴男方家一場,女方家一場,各辦各的宴席,各請各的親戚。毋庸置疑,來靖王府參宴的人遠比去盧家的多,如今花廳裏衣香鬢影,暖香撲鼻,到處都是前來道賀的夫人太太。
唐師師走到人群後,靜靜站好。各位太太小姐的熏香混到一起,味道非常複雜,唐師師聞不慣,悄悄用帕子掩住口鼻。
唐師師盡量降低存在感,可是她一到場,還是馬上被人認出來了。紀心嫻看到她來了,呦了一聲,搖著帕子走過來:“唐大美人怎麽現在才來?蒹葭院獨門獨戶的,按道理幹什麽都方便,唐大美人怎麽比外麵的客人還來得遲?”
又來了,唐師師麵色不變,笑著懟回去:“我怕在客人麵前丟了體統,讓客人誤以為靖王府的人都尖酸刻薄,沒有禮教,漱了好幾次口,才敢出門呢。自然比不上紀姑娘快。”
“你……”紀心嫻驚怒,正要發作,被唐師師悠哉悠哉打斷:“我要是你,現在就不會大吵大鬧。耍威風也看場合,今天是世子妃進門的日子,王爺三令五申不得有失,要是在婚禮上出了岔子,看彤秀姑姑如何收拾你。”
紀心嫻氣得胸脯劇烈起伏,最後忍住,強行擠了個笑出來:“好,唐師師,你好得很。你給我等著。”
唐師師不緊不慢,說:“恭候大駕嘍。”
紀心嫻咬牙切齒,她用力瞪了唐師師一眼,甩著帕子走開了。等紀心嫻走後,馮茜慢慢走到唐師師身邊,輕聲問:“唐姐姐,你和紀心嫻說什麽了,怎麽把她氣成那樣?”
“沒什麽。”唐師師輕飄飄說,“不過是提醒她多漱口,保持幹淨而已,誰知道哪裏觸痛她了。唉,誰讓我心直口快,是個溫柔善良的大好人呢。”
馮茜柔和地笑了笑,說:“紀心嫻一定會理解唐姐姐的好意的。唐姐姐,今日世子婚禮,你穿的可真是明豔照人。”
這句話單個聽沒什麽問題,可是連起來,就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感。唐師師垂眼瞥向馮茜,就在馮茜緊張的時候,唐師師忽然莞爾一笑,豔光照人:“多謝馮妹妹誇獎,你也不遑多讓。”
唐師師這話說的不假,馮茜雖然長相清淡,可是眉眼纖細,臉色素淨,自有一股柔弱美。她今日的衣服同樣淺淡,但是衣料造價不菲,有一種內斂的華貴,站在一眾濃妝豔抹的女子中,反倒出挑許多。
然而,這隻是針對普通人。站在一個無論身材還是長相都碾壓的大美人旁邊,不管再怎麽穿搭,都是枉然。馮茜和唐師師站在一處,就是如此。
唐師師穿著淺藍織金上襖,下係六幅紅裙,漂亮的喧鬧張揚,毫不掩飾。馮茜穿著一身素,原本混在一群大紅大黃中還算清麗,但是站在唐師師旁邊,瞬間被襯得灰頭土臉,毫無氣色。
馮茜多少有些不舒服,她笑了笑,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換了一個:“唐姐姐,這次婚宴提前的突兀,許多人都沒通知到位,就這樣,竟然還是來了這麽多人。要是王府有女主子張羅,不知該是什麽盛況。”
唐師師漫不經心說:“馬上就有女主子了。今日,世子妃不就進門了嗎?”
馮茜掩著嘴笑,輕聲道:“唐姐姐,這畢竟是靖王府。世子妃最多隻是暫代,王府真正的女主子,該是王妃。”
唐師師回頭瞥了馮茜一眼,道:“這話你得和王爺說,和我說做什麽?”
“我隻是和唐姐姐感慨一二罷了。”馮茜拉著唐師師的手,將她帶到一個邊角,輕輕用手指指點道,“看,唐姐姐,那是知府常夫人,那是總兵齊夫人,她們都想把女兒嫁進王府來。當然,她們不過是癡心妄想,真正的贏家,是這邊的奚夫人。”
唐師師順著人群,看到奚夫人被人簇擁著,正和彤秀姑姑說話。奚夫人身後站著奚二小姐,上次見過,名喚奚雲初。奚雲初脊背挺得筆直,看誰都耷著眼皮,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唯有對上彤秀,她才會施舍些笑模樣。
唐師師記得這位奚小姐,她看了一會,問:“看來,這位奚二小姐,極可能是我們日後的主家?”
馮茜擺擺手,說:“這誰知道呢?這得看王爺的意思。”
唐師師站在花瓶邊,靜靜看著彤秀姑姑和奚夫人寒暄。一個夫人來和彤秀問好,看到奚雲初,驚訝地握著她的手,左看右看,驚呼不絕。
即便聽不到,唐師師也大概能猜到那位夫人在說什麽。無非是奚雲初女大十八變,美麗非凡,更甚其姐之類的話。馮茜歎了口氣,悠悠地說:“同人不同命,無論是這位奚二小姐,還是將來那位世子妃,都比我們幸運太多。世宗陛下和恭烈貴妃已逝,姚太後又遠在金陵,靖王和世子的婚事,全是靖王一個人說了算。靖王雖然沒明說,可是這些日子奚夫人帶二小姐造訪,他從未阻止過。不說遠的,光說彤秀姑姑對奚家的態度,還不夠明顯麽。”
唐師師在心裏默默道,是啊,有點麻煩。唐師師從不相信男人會真的不續娶不納妾,她早就準備好趙承鈞會娶王妃,但如果這個人是奚雲初,就很煩人。
不過唐師師也隻是想想,轉瞬就拋在腦後。說白了,這和她有什麽關係呢?反正她的目標是趙子詢,日後新王妃就算再霸道,也不能插手已經成年的繼子的房裏事吧?
唐師師剛剛想完,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女眷們驚嘩,紛紛笑道:“迎親隊伍回來了。”
唐師師幾人混在人群中,看著趙子詢和盧雨霏拜堂成親。這是唐師師第一次見趙子詢穿一身大紅,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麵前這個人很陌生。
難以想象,這就是未來許多年,她要為之爭寵一生的男人。
拜堂過後,新娘子被送入洞房,一群人蜂擁擠入新房。新婚三天無大小,鬧洞房向來是婚禮的重頭戲。隻不過礙於這是靖王欽定的兒媳婦,其他人不敢鬧太過,隻有些女眷和半大少年去洞房了。
唐師師本來不想去,但是她逼著自己,親眼去看趙子詢和盧雨霏的洞房。新房什麽都是大紅的,唐師師站在一片紅彤彤中,眼睛都被刺痛了。
她知道,她這一生,都無法觸碰到這樣明亮的紅色了。正紅唯有正妻可以用,即便是後宮寵妃,一樣要避諱紅色。就算等唐師師鬥倒了周舜華和後宮一眾女人,熬死正室,成功上位,她的年紀也不允許她穿這麽豔麗的紅色了。
真是可悲。
唐師師雖然站在新房,可是熱鬧好似和她沒什麽關係,起哄聲隔著一層,什麽都聽不真切。她聽到全福嬤嬤讓趙子詢掀蓋頭,和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完後,丫鬟端上來一盤餃子,盧雨霏咬了一口,全福嬤嬤笑眯眯地問:“生不生?”
盧雨霏畫著新娘妝,實在看不清真實臉色是什麽樣的。然而聽到這句話,她還是臉紅了,羞赧道:“生。”
滿堂哄笑。唐師師悄悄去看周舜華,周舜華垂著眼睛,看起來毫無波動。這時候盧雨霏站起來給人回禮,全福嬤嬤使壞,猛地從背後推了盧雨霏一把。
盧雨霏失控跌倒,正好倒向趙子詢的方向。趙子詢伸手接住她,周圍的夫人太太們見了,更是笑的上氣不接下氣,跌做一團。
唐師師沒有笑,她尤其看向趙子詢的臉色,結果發現他並無尷尬之意,安安穩穩將盧雨霏放好,低聲對她說當心。他此舉自然又引起一陣起哄,趙子詢任由眾人打趣,看起來很享受自己嬌美的新婚妻子,以及熱鬧的洞房花燭夜。
唐師師突然覺得很沒有意思,她再也看不下去,避開人群,悄悄從門口離開了。
唐師師走時,正巧趙子詢抬頭,看到了門邊一閃而過的紅影。趙子詢失神片刻,旁邊喜娘故意打趣:“呦,世子看什麽呢,這麽漂亮的新娘子就在麵前,世子竟然還能走神?”
趙子詢的注意力被拉回來,他笑了笑,接受眾人的嬉鬧。
唐師師走出來後,裏麵不知道說起什麽,猛地爆發出一陣哄笑。唐師師捂住耳朵,快步離開。
她疾步走了許久,喧鬧聲終於停下了。她倉促中沒有注意路,不知道走到哪裏,她抱著手爐轉彎時,險些和對麵的人撞了個滿懷。
唐師師往後跌了兩步,扶著廊柱才穩住身形。她看到對麵的人,十分驚訝:“奚二小姐?你怎麽在這裏?”
奚雲初看起來臉色並不好,眼角甚至掛著可疑的淚花。她看都不看唐師師,冷冷道:“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