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輪回
戲班方向放出的煙花在半空中炸開,綠光綻放在濃煙滾滾裏。莫北察覺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沒有立馬回頭,仍然看著遠處一蓬蓬焰火,晃了兩下腿。
腳下空蕩蕩的,摔下去會正中花壇裏的那棵樹。
“你怎麽能坐在這裏?”唐頌問。
她回頭看著他,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一直往臉上撲,使的她看不清他的臉。莫北把頭發往耳朵後麵攏,好不容易捋順了,才問:“你叫什麽?”
“唐頌,是個醫生。”
莫北輕輕啊了一聲,不置可否,這個職業好像沒有什麽問題,他的家庭環境,所受教育,不論是當醫生,還是警察,都沒有什麽不對的。
“唐醫生,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嗯?多像?”他說話時,也很自然地含著笑意,脾氣永遠很好,永遠能夠包容一樣。
莫北逐漸地在想起:“名字一樣,長得也一樣。”
“這是搭訕嗎?”他笑著問。
“唐醫生,你記不記得戲台正對麵的地方有個公廁。”
戲台邊上,是她小學時的宿舍,老教學樓改建的,公廁也是年代久遠,底下是個大糞坑,搭了屋頂,搭了可以坐的橫杠,屋頂的粱木老舊生蟲。
每個廁所都有一個類似的鬼故事,在橫梁上麵吊死過一個女人。
學生夜裏都不敢去,一是沒有路燈陰森恐怖,二是這個鬼故事。
莫北缺一根筋,膽子很大,然後就在廁所裏被吊死的女人困進了鬼域。
那是莫北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黑霧會吞噬鬼魂,她吃掉了那隻鬼,同時將整個鬼域納入自己的身體。
在她幾乎要撕開自己時,她看見了一隻鳥,白色的,羽翼充滿在整個惡臭難忍的空間。而鳥縹緲虛幻的身軀,從一個青年身上展開。
他蓋著莫北的耳朵,白光拚命鑽進她的身體,將破碎的肢體拚接回去,而鳥的身軀隨之漸漸消散,同時消失的,是她的聽力。
辨別靈魂哀嚎的聽力。
“不記得了。”他說。
莫北垂下眼睛,意料之中地哦了聲:“那你不是他。”
然而有別的聲音在她腦海裏響起。
這就是正常世界該有的唐頌。
在那個廁所,他們互相剝奪了對方不屬於人類的部分,然後,按照正常人的方式生活下去。
可是莫北此刻想到的卻是在真實世界裏,唐頌拿走的隻是她短暫的聽力,用幾乎死掉的代價,甚至因此成為了一個隻能點亮治愈的奶媽。
唐頌問:“那他呢?”
她搖搖頭:“不知道,我覺得很難再見到他了,所以想和你說說話。”
“按照很多情感類作品裏的發展,你是想要找個替身?”
“我並不喜歡你。”
“為什麽?”
“什麽?”
她的臉被托著抬了起來,容聲出現在她身前,腳下踩著空蕩蕩的風。
容聲的手很暖,很有力量,柔軟堅定地抬著莫北的臉,又問一遍:“為什麽?是你先對正常的生活心動了,為什麽又要反抗?拚命想出去?”
“我在這裏格格不入的,就像偷了別人的生活。”
“你在外麵也格格不入,也是真的偷了別人的生活。”容聲嗓音溫和,說著這樣殘忍的話,也讓人很難生氣。
莫北不說話。
“你和他都很奇怪,明明長著一樣的臉,有同樣的性格,為什麽不要?”
“他不是唐頌,就算之前的軌跡都是一模一樣的,我的感情是在後來一點一點發展出來的,我現在喜歡的,是相遇後同段時間裏一起經曆過來的人。”
他們並不是一見鍾情。
描述起來雖然很奇怪,唐頌和莫北的感情發展還是貼合著人類的情感變化而遞進的。唐頌一開始對於莫北,也不過是年長幾歲的男人對於一個年輕人的縱容,或許確實有一些先天的好感,但並不是因為另一個意識的愛慕而愛屋及烏。
唐頌愛著莫北,他以人的身份愛著另一個人。
莫北也是作為人,愛著唐頌。
“你能理解什麽是喜歡?”容聲問,她不是在嘲諷,隻是真的好奇。
“你享受痛苦嗎?”莫北反問。
“不。”
“如果他讓我高興,讓我想到他就高興,高興就會想他,如此類的魂牽夢縈,不能算喜歡嗎?”
容聲是不懂的。
“不可以重新培養嗎?”
“不可以吧,以前的一切不可能全部掃空的,差一點點都不行。”
兩人都沉默下來,容聲坐到她身旁的欄杆上,靜靜地等著她做決定,等了一陣,聽見她吸了下鼻子,再開口,聲音喑啞。
“我在這裏多久了?”
“不久,五天。”
才五天。
夢裏人對時間的感知混亂,但實際時間流速不變。
隻是五天而已,卻什麽都變了:“我能不能去見他?”
容聲聽著她壓抑著聲音,眼淚砸在手背上,卻響得出奇。
空氣中情感濃烈又激蕩,波動往來,令她有些難受。
容聲動過兩次惻隱,第一次把羽毛給了瀕死的神明,那是她身上最像人的一部分。
另一次,是一場豪賭。
而現在,大概是第三次。
她歎了聲:“你的身體不能去,你將直接回到山上,但你可以看見他。”
“我可以帶走他嗎?”
容聲納罕:“突然這麽狠心?”
“我……想賭一把。”
“賭什麽?”
莫北看著自己的腿爬上木紋,也看見了唐頌坐在不遠處,她一動,卻覺得身體千斤重,無法出聲,隻有樹葉摩擦,簌簌地響。
龐大的意識衝進腦子,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她經曆的,山經曆的,她記起自己容聲的約定。
“賭這一次有沒有獎勵。”
枝條柔軟的末梢搭到唐頌的肩上,他毫不意外,從容地側過臉蹭了蹭。
他表達了決心,身後粗壯的樹綻開軀幹,將他連人帶著椅子一通裹了進去。
餘洐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一根枝椏困住身體,地下土層開裂,將他半個身體卷了進去。
“我記得你,蓬萊的小姑娘。”
渾厚蒼勁的聲音從地下傳開,震得土地隆隆作響。
餘洐咬牙切齒:“我也記得你,容聲的幫凶。”
樹上開了個口,蠕動著發出聲音,語氣似是嘲笑:“容聲,你賭輸了。”
餘洐拚命往後轉過去,看見容聲靠在一棵樹上,無悲無喜地盯著他看,良久,垂下眼睛,轉身走了。
餘洐用力地扣著周圍的土,用力將身體往外掙,一邊朝著早已沒人的方向怒吼著:“容聲!你別走!我還可以殺了你——你回來——”
“你回來——”
“別走……”
“蓬萊的小姑娘,你該走了。”樹說著,地底的溫度變得溫暖幹燥,催人入眠。
餘洐的意識即使漸漸地被抽出身體,仍在掙紮著企圖反抗:“你不可能帶走我,我有神的血統……”
樹伸出一根枝條抽暈了他。
“傻子。”
神不過是個社畜,就算被人冠上個好聽的稱謂,頂禮膜拜,也改變不了它們的本質就是為了工作。
社畜根本沒有時間生孩子。
它收攏樹皮,包裹著蜷縮在軀幹裏沉睡的人,放空心思,矜矜業業地幹著活。
夜幕隨著地球自轉,從西半球到東半球,一朝一夕,山中白花開遍,所有的樹,乃至不堪一折的柔弱草莖。
此間仿佛隆冬再現,白雪皚皚。
金佛臥宿花叢,默默無語,第二個太陽升起,花謝。
舊的輪回,終止。
容聲踩著滿地柔軟蓬鬆的花,走到樹前,伸手貼著樹幹,像上一次來一樣。
“可以兌換你的獎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