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馮朗在大魏曆十一月初十到了長庾,那日是柔然的新年,君不聽政,臣不議事,無分尊卑,放眼望去滿街都是身著白衣的人群,隨行的象胥道:“柔然尚白,平日隻有聖君子弟才可衣白,今日這樣的盛況,一年也隻有一回。”
柔然從前與居龍山的匈人為一族,故而相貌上很多相似處,眼眶深陷、額發卷曲……也正因此,柔然女子比中原人更多幾分異域之美,尤善歌舞。早在永安年間便有豪門以有柔然美姬為傲,馮朗在嶺南亦見過數次,故不以為奇。
前來接見的是柔然大巫白直毅,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縱然巫師之流在中原已沒落,但柔然卻極為看重,聖君子弟多以在天教任巫師為榮,前代聖君更身兼大巫之職。
白直毅比馮朗以為的還要年老些,僚臣遲英的回報上分明說他方過不惑之年,馮朗所見卻是一派老邁之相,白發蒼蒼,雙目渾濁,著實不像傳聞裏執掌權柄的柔然大巫。
“柔然有句俗語:老天落不下黃沙子。”白直毅沒有帶譯官,他說著大齊官話,口音很純正,顫巍巍伸出手指指天,“我是同天做交換的人。”
“閣下高義,馮某自愧不如,倘若便宜,您能否……”
“不必恭維我,你求的東西是求不到的。”
“您知道我要求什麽?”
“你的命星是畢星,中原《曆代天官書》裏的成星,,為疾為喪,為饑為兵,所居之宿國受殃(2),乃司戰禍之星,一切所得非所求,換了柔然任一個巫師來算都是一樣的。”
白直毅引他在殿內落座:“王上正與王姬說話,請稍候片刻。”說罷便往殿外走去。
王姬?馮朗問道:“可是清永王姬?”
白直毅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瞬,抬手緩緩闔上殿門:“為了與嶺南的盟約,柔然已獻出一位太子了,難道世子殿下連王姬也不肯放過嗎?”
馮朗默然。
半晌,漠魁終於進得殿來,身後跟著一身材嬌小的女子,身著白衣,上隱隱有銀線紋飾,梳著婦人的發髻,她低著頭,馮朗看不清麵目,卻知道這便是清永王姬。
果然,漠魁道:“清永為孤之瑰寶,聽聞世子前來,非要見上一麵,孤也無法。”
清永王姬立於漠魁身側,微微抬頭看了馮朗一眼,馮朗皺眉:“我要與您說的事,柔然大巫亦不得聽聞,王姬殿下在這裏,恐怕不便。”
“孤與女兒,事無不可言。”
馮朗無法:“嶺南欲與柔然重擬盟約,一切照舊。”
“我柔然已死了一位太子,世子殿下還以為能一切照舊?”
“安西郡、岑州、鹽湖,這是嶺南最後的讓步。”
“冰河。”清永王姬忽然開口,“冰河以北、錦川以南,千裏古果蘭荒漠本就我柔然故土,屆時嶺南廣有四海,區區古果蘭又怎會吝於賞賜?”
馮朗望向漠魁:“柔然的王姬竟能隨意幹政麽?”
後者頷首:“清永之意便是孤的意思。”
馮朗拂袖而去:“馮某今日來此,是為與王上、與柔然結盟,倘若王上無有誠心,話也不必多說,我即刻回嶺南回稟父王,隻是……柔然與嶺南開戰,恐怕無論齊國還是遼國都要從心底裏感激王上呢。”
他走到殿門前時被清永王姬叫住:“殿下留步。”她對漠魁懇求道:“女兒有話要與世子殿下說,請父王……”
漠魁目光在她與馮朗之間轉了一圈:“好。”
殿內本無侍者,漠魁一走馮朗便忍不住開口:“漠素,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我師兄妹同門一場,你大病三年、不問世事,怎麽,一出來便要壞我的事?”
“不是我要壞你的事,師兄,我隻是不想與小師兄為敵。”
馮朗放緩語氣:“是我冒失了,可我又何嚐想與他為敵。”
“那便就此收手,我會說服父王與嶺南結盟,有小師兄在,想必齊國不會再興戰事,後輩的事,我們管不了,可自幼朝夕相對,我們彼此和睦不好?非要手足相殘?”
“嶺南情形如何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在宛州營私放阿昀已然觸怒父王,今日空手而回,你以為我還能活嗎?”
馮朗聲音艱澀:“阿素,我是沒有退路的人。”
殿外狂風呼嘯,吹得樹上枯枝晃動、黃葉飄搖,漠素絞緊帕子:“我想救你,可不願因此害了小師兄。”
“我放了他多少回,怎麽就害了他了?”
“你固然不忍殺他,可你一旦起事,天水、蓉城二營首當其衝,小師兄是重情之人,你殺他在意的人,甚於殺他。”
“師妹的意思,我知道了。”馮朗轉身對著殿門,門縫裏漏進的冷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此一別山高路遠,願我來日還有命再見到師妹。”
漠素撲上來抱住他的腰,臉緊貼在他後背上,悶聲道:“你知道我狠不下心來,你成心折磨我呢是不是!”
馮朗默了一瞬,緩緩抬手蓋住她的手:“你若助我,我可回稟父王,娶你為妻;若你不助我,縱然阿昀即位,你以為齊國會允準柔然與嶺南結盟?”
他又道:“素素,如今我讓你選,你該知道我在嶺南如何進退維艱。”
漠素隱隱有哭腔:“我不選,師兄,我都不選。”
“都不選,就是我死。”
他聽見漠素哭道:“師父師娘視我們如己出,見到我們同室操戈,又該何等痛心。”
元和十一月初十,嶺南與柔然立《長庾盟約》,即後世清永之盟。
漠魁從殿內出來時才看見白直毅仍在外麵風口上站著,盡白的須發風中飄搖:“我欲卸去大巫之職。”
“毅,多年相交,連你也不肯站到我這邊麽?”
“王上,柔然的大巫,永遠站在天命這邊。”
“那是從前,如今齊國強敵環伺,是天命顧我柔然,當乘勢而起,與嶺南共分天下。”
他轉身就走:“王上沒有看到。”
漠魁在後麵喊:“正因看得深,才與嶺南結盟。”
“一個柔然聖君,一個柔然王姬,一個嶺南世子,用大齊官話說著反齊的事,嗬。”
注:(1)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摘自《左傳》。
(2)為疾為喪,為饑為兵,所居之宿國受殃摘自班固《漢書·天文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