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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故人

  老槐樹枝葉茂盛,將朱林的身形正好遮住。此時應還算是午休時候,縣衙中十分安靜,朱林在老槐樹上停了一會兒,縣衙後院並無一人。朱林向後打了個安全的手勢,鄧子噅見到手勢,點點頭,也縱身上了老槐樹。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老槐樹橫斜的枝幹進入縣衙,見四下無人,便翻身下院。聽的南麵廂房有些響動,兩人貓腰輕步,不一會兒便來到南麵廂房窗下,窗下正好種著幾排翠竹,兩人閃身躲在翠竹陰影之中,聽那廂房裏的動靜。


  裏麵劈裏啪啦一直在響,朱林聽的仔細,知道是有人在撥打算盤計數。過了幾個呼吸,算珠停了響動。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


  “師爺,現在昆山縣二十三個鄉鎮,隻有七個交了糧,其中三個,隻交到了民國十五年。張縣長要求的最後期限明天就到了,現在差的著實有些多。”


  過了好一會兒,並沒有人回話,那師爺似乎在想著什麽。朱林回頭看看鄧子噅,兩人正準備離開,便聽得那師爺說道:

  “時間既然已經來不及了,早說晚說,都得讓東翁知道。這時候東翁應該醒了,你去請他過來吧。”


  聽見張縣長一會兒要過來。朱林兩人便按捺住腳步,在窗下靜等。有道是要知心腹事,需聽背後言。這師爺要和縣長商量皇糧的事情,正是可以一探究竟的時候。


  隻見一個穿著長衫的年輕後生掐著下擺,慢步疾趨的向後院走去。不多時,領著一個長袍馬褂的中年男子踱步而來。有風過境,竹影婆娑,朱林看著那中年男子竟是有些麵熟,還未細看,那中年男子已然走了過去。


  “師爺,有什麽事情這麽著急?”


  “東翁,說來慚愧。這十餘日過去了,如今錢糧籌集不足一半,明日大限就到,說不得,要跟東翁交個底。”


  “嘩啦啦”翻賬的聲音響了一會兒,“劉師爺,您是昆山縣的老人了,蘇東輝走時,向我著力推薦的您。說您籌集錢糧又快又足,蘇東輝的錢糧,說是不足十天便籌足了,怎麽到了我這兒,十餘日的功夫,還不足三成?”


  “東翁,不是老朽不盡心,實在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劉師爺,你莫要欺我,我舊時也曾在田地裏刨食,這個時候,怎麽會是無米呢?如今正是十月,秋稻方收,正是收糧的好時候!”


  “東翁說的不錯,正是十月稻花香的時候。不過您也知道,蘇縣長離任不過一十三天,他的錢糧,可是一十五天前收足的,這一季的稻米,大多已經被蘇縣長帶走了。昆山雖富,平地出糧這種事,也是做不來的。”


  “唉,我也知道錢糧難籌,可馮督軍齊省長催的也急,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樣吧,之前我們說的,是按蘇東輝的舊例,但事情煩難,也是事實,這樣吧,劉師爺,我們在舊例的基礎上,再加一成,如何?”


  “期限實在太緊了……”


  “兩成!”


  “著實是無糧……”


  “三成!師爺,已經是舊例的兩倍了,再多,我也做不得主了!”


  “唉,千難萬險,總是朝廷的事。我想辦法吧。”

  “多謝師爺了!”


  “東翁言重了。”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說了些雜事,那張縣令便出來又去了後衙。朱林聽聲辨形,看著這張縣令的背影,隻覺這張縣令應是熟人,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朱林正自思索間,便聽得屋內劉師爺說道:


  “昆嗣,去倪家問一下,就說我要借糧。”


  “是!”


  那後生應了一聲便走了。


  這時已過了午休的時間,人聲已經漸漸多了,縣衙前麵已經很有些來來往往的樣子。朱鄧二人正要去尋張縣長,忽然前衙有人噔噔噔跑進後院。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著:

  “張縣長!張縣長!”


  似乎是有緊急的事。朱林與鄧子噅見那人跑過,便疾步沿原路返回,在院牆手一搭,翻上院牆,沿著院牆貓身直趨,過了老槐樹,來到後衙。正聽到那人向張縣長回報道:

  “張縣長,不好了,不好了,兄弟們按您的吩咐,一直盯著王之金,但是今天早上,王之金忽然就不見了。兄弟們沿著河邊,找了這多半天,也沒找到,趕緊來回稟您一聲。”


  “嗯,我知道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人既然找不到了,也不用找了,把兄弟們都叫回來,守好縣衙吧。”


  張縣長不疾不徐,淡淡說了幾句,便打發那人下去了。


  一時無事,隻縣衙前麵熙熙攘攘,熱鬧卻從不來縣衙後麵。朱林見時機正好,便重重咳了一聲,縱身跳下。


  方才隔著屋簷,沒有看見,原來這張縣長守著酒菜,正在自斟自飲。張縣長聽見聲音,抬頭一看,卻是臉色一變。


  “你、是朱香主?”


  “我是朱林,你是範更新範兄弟嗎?”朱林有些不確定。


  “難為朱香主還記得我!”


  範更新一臉驚喜,站起來兩步並做三步,來到朱林麵前,卻止住身形,匆忙整理了一下衣服,立正,向朱林敬禮。


  朱林卻一把抱住範更新,“範兄弟,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啊。”


  原來這個所謂的張縣長,不是別人,正是先前光複會的幹事範更新。辛亥革命那年,他曾與光複會眾人一起攻打江南製造總局,其後便與武漢革命軍匯合,經略江南(詳見楚漢舊事卷)。其間範更新一度曾在朱林統領的振武堂麾下做文書,分管一路消息哨探,兩人共事數月,頗為相熟。這麽一說起來,他們倒真的算是他鄉遇同袍了。


  既是故人,鄧子噅便也現身出來。同袍相遇,又正好有酒有菜,免不了一番感慨,說往事,憶舊友,酒過三巡,範更新本就心中有事,如今偶遇故人,話匣子一開,便難收拾。


  “……那日八詠樓別後,我便回到鄉裏,籌款建了一座藏書樓,哦,現在是叫做圖書館了。白日裏,除去整理書籍,我有時便在圖書館中教些蒙學。起先幾個月,太平無事。但是後來……”


  範更新想起往事,心中著實感慨。


  “後來,圖書館的書,借出的,十有八九沒有按期歸還。我有時上門催要,卻發現或是書籍遺失,或是書籍轉借,更或是幹脆缺損,林林總總,總之,不到半年,圖書館中的書便被空了,收不回,討不回。正巧那年年景不算好,鄉裏幾個提供善款的大戶,都不再掏這冤枉錢,沒了進項,蒙學也就辦不下去了。”

  “其它人呢?”朱林問道。


  “大同小異,殊途同歸。回鄉辦圖書館的會員,基本都失敗了。現在也就是張筱齋(張元濟)的涵芬樓還支撐的下去,不過涵芬樓有商務印書館做後盾,等閑誰能比的了。”


  “說的倒是。當年我們想的都簡單了。”鄧子噅也感慨道。


  “知易行難啊!便是蔡會長(蔡元培),教育總長做了也沒幾個月,就被迫辭職了。說句犯上的話,當年漢王說的政治、經濟、教育三權分管,設想是極好的,可在中國這個地方,它分不了。”


  “我剛回中國不久,許多事還要聽範兄弟細細說一下。”


  朱林沒有反駁,也沒有讚成。他剛回國,許多事情不知道。大哥常說,故國的事,光怪陸離,不可一概而論,凡事多見多聞,少做斷語。他這幾日怪事見的頗多,已經有些理解大哥所說之言的意味了。


  “圖書館之後怎麽樣了?”


  “關了。開了不到八個月吧。彼時正好有個朋友在武漢張振武那裏做事,邀我過去。說來當年我因著朱香主,跟張振武也算相識。便投奔張振武,在他下麵做了侍從尉官。”


  “這張振武我知道,”朱林插話說道,“當年武昌首義,他是共進會的首領。當年武漢分兵,他與馬雷、蔣方震一路先行,下九江,截海軍,在東南一帶有些威名。後麵我們振武堂的人馬,也有許多是從他那一路過來的。”


  “便是他了。說起來算是舊相識。我剛到他那裏不久,袁項城便以整軍為名,邀各地督軍前去北京商議。誰料是一場鴻門宴……”


  “這事我也有所耳聞。據說張振武在宴請後回家的路上,因為犯夜禁而被步軍統領抓了,當夜就被槍斃了。”鄧子噅說道。


  聽到鄧子噅的話,範更新一時心血上湧,激動不已:“狼子野心!狼子野心!當日誅鋤異己,就是為了今年稱帝!誤國奸賊啊!好好的一個民國,多好的一個民國,還不到四年,南北打了多少仗了!你們看看這東南土地,哪裏還有半點繁華?竟是還不如滿清時候了……”


  範更新激動不已,拍案而起,口中滔滔都是對當前形勢的失望。朱林這時候忽然想起美利堅獨立後的情景,那時候,參加過獨立戰爭的普通士兵,一樣也對形勢不滿,所以後來才有的邦聯改為聯邦。現在的中國,是不是也到了掀起同樣意義的一場辯論的時候了呢?誰又會是中國的麥迪遜呢?

  正在三人各有所思的時候,忽然外麵外麵一陣喧嘩,不多時“啪”“啪”兩聲槍響。範更新還在滔滔不絕,朱林鄧子噅已拔槍而起,一群士兵從縣衙前麵疾步衝入,大聲叫道:

  “不許動!”


  “不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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