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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風物

  趙元任心中有些發癢,直想如西方經典上講述的天使那樣,背上呼拉拉綻放出一對翅膀,輕輕一扇,便飛到一葉書院的藏書樓去,將心中的好奇,痛痛快快的傾吐個痛快。


  不想那個中華少年卻接口道:“隻怕此刻去也晚了。我剛才聽說,結業式提前到明日舉行,此刻隻怕藏書樓已經封了。”


  “提前到明天?”波爾有些吃驚,“山長知道嗎?”


  “好像就是山長的意思,”那中華少年摸摸頭,也是一臉不解的樣子:“據說山長可能要出關遠行,所以就把結業式提前了。”


  “出關遠行?”宮本流楓和方梅兩人異口同聲,一旁的亞當斯卻像早已知曉般,嘴角翹起,臉上一副淡淡的笑。


  宮本流楓和方梅相互看看,隻見對方臉上都是驚訝至極。她二人清楚的很,一葉書院的山長——也就是她們的大哥——朱丘,自故國歸來之後,便立下重誓,要在夏威夷大島的最高峰冒納凱阿——白山之頂築廬修行四年,以為懲戒。如今不過二年,究竟出了何種變故,那變故居然是到了這等程度,竟要大哥毀誓下山?

  二女訝異半晌,忽然想起方才在碼頭上出現的朱一舟,這個傳說中的姑父,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次回來,恐怕也不單是為了接這批清華書院的學童。莫非這次真的出了大事?


  想到這裏,方梅忽然嘿嘿的笑了起來,宮本流楓與她一同長大,緣何會不知方梅心中打的鬼主意?但她心中也是一樣的心思。兩年前朱丘在故國翻天覆地,了解仇怨,因著兩人年幼,並未側身其中。如今二人也到了當年方孝孺的年紀了。


  總要是驚天動地的事情,才會好玩!

  “難道是因為歐戰的事情嗎?”波爾皺皺眉頭,猜測道。


  不等其他人回答,亞當斯便輕聲一笑,截口道:“這種事情,猜也無用,左右不過幾日間便能知曉,何必多費心思?剛才聽這位小兄弟說起經濟要理頭頭是道,不知如何稱呼?”


  “亞當斯先生過獎了,方才不過是些書院入門的常識罷了。”那中華少年回道,“我叫陸植,叫我小植即可。”


  亞當斯方待繼續發問,卻見艾碧和哈莉在遠處大聲叫他們快些走,聽兩人的聲音,已經是有些不耐了。


  方梅答應一聲,搖搖手,便追了上去。剩下的幾人,波爾並未跟幾人並作一處,隻是和宮本流楓約了晚上再見,便拉著蒙哈瓦走了。陸植也回頭和自己那一黑一白的兩個學弟一塊走了。


  這幾人不過寒暄幾句,便依舊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可卻把趙元任好好的折磨了一番,這短短的時間,隻怕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趙元任的心,由平淡到期待,由期待到失望,從喜到悲,經曆了一個兩重天。趙元任聽陸植說道一葉書院的藏書樓已經閉關,便知道隻怕今天是看不到那些誡語了,頓時覺得好生沒趣,也失了遊覽的興致。隻是一旁悶頭走著,時不時踢著腳下的一塊碎石,打發著無聊的時光。

  但趙元任此時才過弱冠,究竟是少年心性,這冠蓋街上繁華無比,草木掩映之間,各種稀奇精巧的物什目不暇接,許多東西,趙元任凝神看上許久,也琢磨不出實際的用途,等到詢問店鋪夥計時,卻又讓他恍然大悟,直直暗罵自己愚蠢。連趙元任這般有些老成的人都沉溺其中,就更別說那幾個女孩了。方梅帶著艾碧和哈莉在這流水般縱橫無數的人群中,如織布機上的木梭,遊走穿連。三女中艾碧和哈莉是初來,方梅則是小別數年,一時間竟是要將這冠蓋街上的東西統統買下似的,即便是隔著這如此喧嘩的人群,仍是不斷聽到三人歡呼驚叫、相互打鬧的聲音。


  聽著前麵方梅三人的活潑,再轉頭看旁邊的宮本流楓和亞當斯,正在一家書鋪前停步。趙元任走過去一看,卻原來是商務印書館的分部。


  “聽聞這皕宋樓的藏書早在1907年便賣予了日本的靜嘉堂,不想商務館居然有辦法影印出來。”亞當斯見趙元任過來,衝他揚了揚手中的書,嘖嘖稱奇。


  趙元任長於江南,正是中華藏書之風濃烈之所,也更是典籍流散劇烈之地。自皕宋樓之事後,各國搜購中華古籍,更是日趨激烈。趙元任在江南高等學堂(鍾山書院)求學之際,便常見街頭各國收書之禍,不論是西洋東洋,見有售書者,常常以手中文明杖為度量,等杖高者甚至不值現銀一元,那東洋日人,更尤喜中華地方誌。其時距鴉片開國已經一甲子有餘,鴉片入國,戰亂連連,國勢積弱,民眾積貧,許多藏書便是祖積孫賣,以作抽煙之用,一架之書,數代所存,不過吞雲吐霧一泡而已。遠者敦煌古籍、近者那皕宋樓,都是令人心痛之典型。


  “不過終究是影印罷了,”趙元任想到此處,覺得甚至索然,“善本終是流落難回了。”


  “可這不是回來了嗎?”宮本流楓翻看著一本地方誌,見序言果然是國史館所作,心中歡喜,“雖不是善本,可前賢所言,究竟還是重現天下。書能誨人,便已是大幸。”


  幾人略略談過幾句,便各自悶頭尋書。這檀香山的商務館,並不單單屬商務館,亦是國史館在海外的分部。趙元任方才不覺,原以為這裏不過是如南京一般,隻是一個小小的店鋪。哪知裏麵竟然越走越是廣闊,竟如走進桃花源中一般,前後竟要有數十步之長,且愈往前行,書架愈高,趙元任行到中間時,抬頭看頂上書脊的字,居然模糊不可辨識。趙元任恍惚間,真如置身書卷海洋,智慧之浪翻湧而來,單是氣息,就已讓他迷醉。


  原來這數年間,張元濟窮盡所能,借著朱崇禎的金銀,已是建起一座草草的堤壩,勉強放慢了這典籍外泄的洪流。民國創建後,國史館更是憑借史家威望與背景,以雷霆之勢介入,才算漸漸將這洪流消了下去。有了國史館做援手,張元濟從未覺得人手資金如此應手。於是自去年伊始,他便與國史館逐漸將流散海外的典籍回收到上海的涵芬樓,不能回收的,便盡力影印回國,為往聖存絕學。


  幸福時光總是短暫,趙元任正自抽出一本《六臣注文選》看的入迷,忽然覺得胳膊被人用力掐了一下,生生的疼。他一回頭,見是方梅。方梅見趙元任回魂過來,一把拉住他,直拽到了書鋪外。卻不見了宮本流楓和亞當斯等人。

  “你這呆子,快跟我走。”方梅也不多說,拉著趙元任便向前急行。


  行出百又十步,轉過一個拐角,景象便又不同。方才古書虯結,冠蓋成街,眼前卻是竹影搖曳,碧翠如滴,雅致天然,不過方寸之隔,竟似天壤之別。


  方梅拉著趙元任,也不稍停,她對這竹林像是十分熟悉,轉過幾處,便來到幾間房屋前。說是房屋,倒稱竹舍更為恰當,均是用粗大的竹子架構而成,左麵稍深處,更有一座三層的竹樓在那裏隨風輕輕搖曳,右麵不遠,竟然還有一座古意盎然的竹亭,依稀還有一彎活水繞著竹亭淙淙而動。竹舍四周圍著半腰高的一圈竹籬笆,正前卻是一座竹製的牌樓。


  宮本流楓與亞當斯四人早已在這裏等候。不僅是他們,還有幾個碼頭上出現過的少年在一旁忙碌著,趙元任仔細看過去,少年們或在清理院落,或在竹亭內擺設桌凳,更有一人站在木梯之上,正在將竹舍前牌樓上的遮布取下。趙元任抬頭看去,隻見牌樓上寫著“願者軒”三個大字。


  “這是一家店鋪?”趙元任聽前麵的艾碧吃驚的叫道,“流楓,你說這是一家店鋪,我為什麽看不到它售賣的東西呢?”


  “這是願者軒,”宮本流楓解釋道:“願者軒不做普通的生意。”


  “這就是願者軒?”亞當斯像是聽過,“據說它開張五年來,換過三任店主,卻隻做過六筆生意,但其中任何一筆的收入,都足以讓華爾街的摩根銀行為其打開大門,鞠躬迎入。朱師倒是跟我說過,隻是想不到,願者軒居然是這麽簡單的地方。”


  亞當斯正自感歎間,忽然後麵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你們兩個既然回來了,還不過去幫忙,居然就是站在這裏看著嗎?”


  亞當斯回過頭去,見是一個比自己略大一些的中華青年,皮鞋西服,上身穿了一件馬甲,上衣卻搭在胳膊上,仔細看領帶的花結,竟是歐洲流行的溫莎結。那青年察覺到自己的目光,收回對宮本流楓和方梅的目光,笑著跟亞當斯點點頭。便大步向願者軒內行去。


  聽到那青年的聲音,方梅衝趙元任吐吐舌頭,便跟著那青年走了進去,青年隻是站在願者軒的院落四下看了幾眼,然後低聲吩咐了幾句。宮本流楓和方梅便依他的吩咐,重新整理軒內的幾處設置。


  那青年看了一會兒,便轉頭過來,對著亞當斯等人笑笑,“我是願者軒的軒主,農泉刃,表字溪篌,諸位遠來是客,若是有暇,不如進來喝一杯茶吧。”


  亞當斯不意到這青年便是願者軒的軒主,登時吃了一驚。願者軒偌大的名頭,想不到軒主居然如此年輕。


  “農軒主開張做事,難道不怕我們打擾嗎?”


  “當麵的這位,是隨一舟先生來的亞當斯吧?這位應該就是武進趙家的宣仲兄了,還有這兩位美麗的姑娘,”農泉刃微微笑著:“願者軒今日開張,便有四位貴客來此捧場,實在是蓬蓽生輝。還請四位賞臉,於快哉亭中品一品茶。”

  等農泉刃說完,那邊宮本流楓與方梅已經在亭中烹茶了。亞當斯和趙元任還待推辭,艾碧和哈莉卻早就跑了過去。亞趙兩人相互看看,便也一拱手,走了過去。


  “這是我家鄉的茶葉,喚作古丈毛尖,”農泉刃一副待客之道,殷殷的說道。


  “農師,今日願者軒開門做事,不會等的是我們吧?”方梅奉上茶來,趁機問道。


  “你倒是好大的臉麵,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農泉刃右手輕扇,似有些陶醉在茶香之中,“你倒是有求於我,還是能有助於我?”停了一會人,農泉刃點點頭,“嗯,一年多不見,茶藝未曾生疏,還算不錯。”


  說完,農泉刃再不與方梅多言,卻與亞當斯和趙元任閑閑的聊了起來。那幾個一葉書院的少年整理完,衝著農泉刃躬身施禮,便靜靜的散了。


  風動竹影,斑駁一地,遠處冠蓋街上的喧嘩熱鬧,像極遙遠卻又似可聞,這似可聞的聲音,雜在沙沙的竹葉搖動之間,更顯得此處幽靜清涼。


  幾人在這裏品過一道茶,便見來路上慢慢行來三四個人。為首的是一個花甲年紀的老者,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發,右手拄著一根文明杖,健步邁開,精神卻十分矍鑠。


  “客人到了,”農泉刃笑著整衣而起,“諸君在此稍坐,我去迎一迎。”說罷,便向軒外迎去,方梅也站起身來,隨在農泉刃身後。宮本流楓卻從一旁的陶罐中取出水來,倒進茶壺中,開始烹茶。


  趙元任遠遠看去,見農泉刃與來人笑談了幾句,便一起向亭中走來,隻聽的農泉刃說道:“嗇庵先生來的正巧,前日老家剛捎來一些毛尖,雖然於先生來說,不算什麽新奇之物,但在這孤懸汪洋之中的夏威夷,卻是極難得。”


  那老者點點頭,“說來我中華物產豐饒,本當是國富民強才是,不想現如今卻似那弱宋一般,積貧積弱。我年輕時,於中華還算有些驕傲,但看現在的年輕人,卻是崇歐媚日,對中華,哪裏還談得上驕傲呢!我這半生想著實業救國,為中華開拓出一條國富民強的道路。可現在歲入花甲,卻更覺前路漫漫。我這一次來,便是得京城國史館館主陶齋先生(端方)指點,來願者軒求教的。”


  說著,幾人便行到了快哉亭邊,趙元任本已覺得那老者十分的眼熟,此刻老者走到近前,他一下便認了出來,頓時驚得跳起身來:

  “狀元公,您……您……您怎麽會來此?”


  對麵老者眯眼看去,卻是不識,一旁農泉刃介紹道:“這是武進趙家的趙宣仲。”


  “這位長者便是中華民國的農商總長,大清朝的狀元,嗇庵先生(張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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