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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開幕

  說起越州,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土地更是肥沃,百年來多有移民來此謀求生計,那王顯忠便是一個絕佳的例子。可是自從法蘭西人從清國手中奪得南越之後,越州便是政權更替,兵禍連接,民生凋敝,土著排外。見到這種境地,很多流浪到越州的移民,不得不又重新踏上流浪遷移之途,其中的大多數人,奔向了一個新的傳說之地——美利堅。


  所以這艘從越州海港出發,經夏威夷到舊金山的英國郵輪,在這些漂泊無依的流浪者心中,便說是一艘希望之舟,也不足為過。


  啟航後的這幾日,天氣十分的晴朗可人,所以,在這郵輪的甲板之上,人過一百,形形。那一等艙的有錢人,自然是在一等區裏喝茶聊天,或者遠眺海景,又或者在躺椅上吹著海風,耐心的曬著太陽;而那些住在下等艙的人,自然隻能在下等區裏玩鬧喧嘩,或是遊戲,或是議論。比起這些來,朱丘幾個小孩子的玩意,倒是特別的尋常,並不引人注目。


  要說特別引人注目的,便是經常聚在朱丘不遠處甲板上的那些人。剛上船的幾日,這些人便每天圍在一起禱告,相互喃喃不休的訴說著,前日更是達到,不吃、不喝,隻是禱告。日落之時,一個白袍老者,灰發長須,肅立於前,手捧經卷,誦讀禱文,引導眾人。直到日盡西山,一聲羊角號後,這種奇怪的活動方才結束。


  方信孺對那日的情形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日,朱丘沒有授課,隻是讓他們在旁觀看這些人的儀式。這樣的東西,對方信孺來說,委實要比枯燥的授課好玩的多——這話要是徐錫麟聽見,想必是不會同意的,因為他小時候的私塾,比起朱丘這個,才真的叫枯燥。


  但是方信孺在昨天終於有些收心了,因為那些人在昨日,也開始上課,教授眾人的,便是儀式上那個穿白袍的老者,而在下麵圍坐的一眾孩童之中,年紀最小的,看起來不過和妹妹方梅差不多大——卻也在正正經經的跟著那老者學習經義。方信孺不禁有些忐忑自己已經是這麽大了,如果學問不如一個小孩,豈不是要很難為情?


  朱丘自然不知道方信孺心中的這些小九九。他見到那些人前幾日的行動,心中推算,便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是對的,等前日看到那老者披上白袍,唱起禱文,心裏便更加堅定了接近的心思。但是,總是缺少一個合適的機緣。今日湊巧,唱起那首《想念家和母親》時,朱丘見那些人中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微微啜泣,心中便有了計較。但是等他將那一曲《donna donna》教完,仍不見有人來,朱丘本自狠心,準備主動過去搭訕了——若是他這番做作,被個成年人知道,一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這時,卻突然聽到那個滄桑的聲音問道

  “少年,你、如何會唱我們族中的歌謠?”


  朱丘驚回頭,見果然是那個老者,心裏便暗暗舒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對那老者笑道“不敢欺瞞拉比,是我母親教我的。”


  拉比聽到朱丘的回答,眼睛亮了起來,繼續問道“你的母親,是猶太族人嗎?”


  朱丘搖搖頭,說道“不,我的母親是漢族人。漢族,是清國的一個大族。我母親說,這首歌,是我的父親所教。我的家族幾十年前曾在美利堅流浪,父親說,我的祖母是一個猶太人。”


  拉比聽到朱丘前麵的話,眼睛裏的那絲神采,逐漸淡了下去,但是朱丘最後一句話柳暗花明,拉比一下子就高興了起來“這麽說,你的父親,是我的族人了。他呢?在船上嗎?”


  朱丘又搖搖頭“幾年前,父親為了引開世仇,已經離開我們了。這次我們去夏威夷,也是去尋他的。哦,對了,我是朱丘,還沒請教拉比的名姓?”


  拉比歎了口氣,說道“我的名字,是雅各?波拉克。”


  “聽拉比的口音,是從俄國來的吧?怎麽輾轉到了南洋呢?”


  聽到朱丘的問話,雅各拉比臉上的皺紋又深了一深,流露出悲傷至極的表情,好一會兒,他才對朱丘敘說起他的往事。


  原來雅各拉比,是生於俄國,長於俄國的猶太族人。俄國在20世紀前,本是猶太族人聚集最多的國家。但是17世紀以後,一直被人歧視驅逐的猶太人,也遭遇了俄羅斯民族的殺戮和剝削。沙俄新皇尼古拉二世上位之後,使俄國本來就十分激烈的反猶太主義更加白熱化,許多猶太人在柵欄區內被殺死,上千個猶太人小鎮被焚毀。雅各拉比一家也遭到了洗劫。不得已,雅各拉比隻好帶著剩下的族人,又一次繼續流浪的征途。他們先是沿著西伯利亞東遷,後來進入中國,不巧碰上了拳亂,在中國也待不下去,便又乘船到達了越州,本以為越州是人間天堂,誰知道法國人占領之後,也是極端的歧視排斥猶太一族。流浪流浪,他們便又啟程,想去往紐約,去那裏尋找自己的家園。


  “這就是一個沒有土地的民族的宿命啊!”雅各拉比臉上,重重的憂傷刻滿了臉龐。


  聽完雅閣拉比的訴說,徐錫麟也是心有所戚,感慨的說道“有土地又能怎麽樣呢?我們漢人地廣千裏,還不是一樣的任人宰割,予取予奪?”


  徐錫麟一句話說完,三人都是默然不語,遠望殘陽夕照,海波粼粼,陷入悲苦之中。


  此時,已經是1902的夏天;1902年的夏天,也隻不過是20世紀的初始。明麗喧囂的20世紀,隻不過是剛剛開幕而已。可是,開世界東西方文明之源流的兩個民族,兩個發源於東方,文明璀璨於世界屹立於世界的兩個民族,都在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之中。


  一個是無根的浮萍,流浪、漂泊。細雨中回望故國,已經是千年以計的遙遠,能用眼睛看到的,隻是他人的蔑視,隻是異族的刀槍,隻是世界的不容;縱然一次次站起,一次次的證明,換來的,依舊是一次次的洗劫,一次次的屠殺。流浪,用腳行遍每一個可能的土地,爭取每一個民族延續的機會,流浪。隻能在別人的揮不動刀劍的時候,才可以喘息,休息。可這個不屈的民族,即使隻是這麽短短的一霎,也能如流星劃亮天際。是的,他們沒有一寸土地,有時候,甚至沒有一粒糧食,他們有的,隻是不屈的靈魂,隻是堅守民族信仰的決心和毅力。


  一個是西風下殘火,搖搖欲滅。有異族傾軋,諸國橫斂;八旗奴製內染,基督文明外浸,那有明以來剛剛勃發的一點浩然中華之氣,漸漸又萎靡下去。文人隻識八股,學術唯有考據;唐詩宋詞隻是閣中書存,秦文漢史不過故紙內藏。這不是一個往常的民族時代,可不等回到正軌,皇朝眼看就是腐朽,外患就偏偏而至。六十年來,國防一旦被堅船利炮轟開,上至廟堂,下到江湖,竟不知如何自處。內是夷,外是夷,風刀霜劍嚴相逼。在自卑與自怒之間,在自尊與自強之間,這西風下的殘火,搖搖曳曳,雖有回光返照,奈何薪盡柴乏。但,遍觀往日民族所曆,當知自有一股勃發不絕之氣,引導眾民,平內患,驅外侮,自立於世界之中!


  那些將刀劍槍彈橫加於其身上的民族,不曾想過,他們的宗教,他們的文明,都起源於東方的這兩個民族;然而,也許,他們想過,正因為想過,才更加急於消滅掉證據。因為,隻有弑殺父親,才能證明孩子的偉大;隻有填沒了源流,才可以顯示支流的浩瀚。父親的宿命,便是永遠的浮萍。源流的宿命,便是無情的遺忘。那些學習的民族,從來不是跪乳感恩的羔羊,一直都是以為藝成的山虎,得誌便猖狂!


  遙遠海平線上的落日,終於還是慢慢的沉了下去,海天一色,青蒙如紗。過了一會兒,郵輪上的電燈漸次的亮了,照亮了在這茫茫的黑暗中的旅途。


  甲板上的人在落日之前,便都漸漸的散去了。雅各拉比從沉思中醒過來,便向朱丘告別,打算回去了,沒想到,這時朱丘的一句話,突然如晴天霹靂打在他的心頭

  “拉比可曾知道,有猶太族人在瑞士召開代表大會,通過《世界猶太複國主義綱領》,要在巴勒斯坦,複立以色列國了!”


  複國?亡了兩千年的國,去哪裏複?哪裏又有土地,能無私的容納這個自詡為上帝選民的民族?誰人又是摩西,能帶他們走出壓迫,穿過重重艱難,去到流奶與蜜之地?

  雅各拉比聽到朱丘的話,腦中一時思緒萬千,不禁歎道“哪個猶太人,不想回到耶路撒冷?但是亡了兩千年的故國,恐怕,連一堵舊時的城牆也沒有了,複國,去向哪裏複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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