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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節 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


  是處人家,綠深門戶。南京自古多樹,更多的,卻是水,卻是千古興亡的喟歎。


  這一日的喧囂,隨著落日餘暉,依山而盡。樹木掩映的陸上門戶,大多都消停了下來。而秦淮河上熱鬧,才不過剛剛掀起蓋頭。


  一隻七板子,咿咿呀呀,蕩在這燈火與陰影之間,飄飄搖搖,猶如一葉浮萍。雖與那嬉鬧歌舞,同流而遊,卻不知怎的,一眼看去,總讓人覺得那船,那人,別有一種孤芳之態。


  耳聽著秦淮河上歡笑一如往昔,載泓倚在欄杆之上,望著悠悠河水,粼粼碎波,不禁有些傷惋。


  “當日明亡清興之時,這秦淮河上,也該是如此吧?”朱崇禎忽然歎道“這改朝換代,於秦淮河又有什麽幹係?換過一幫,依舊歌舞。將亡國之念耿耿於懷的,說到底,不過隻是你我這些皇室遺脈罷了。”


  “想不到,你竟會說出這番話來,”載泓側過頭來,看向朱崇禎,“我以為此時正是你得意之時,百年恩仇,你終於完滿了這一輪回。”


  “門主這話,是在取笑我嗎?”耳聽的遠方歌聲渺渺,歡笑不斷,朱崇禎微微一笑,卻又說道“泛舟豈可無歌,門主,不如你我各演一曲,如何?”


  “也好!”說著,載泓便從一旁拿起琵琶,摘去外囊,抱在懷中,側頭想了一陣,終於還是搖搖頭,“如此心境,隻怕唱出來,有些不合時宜。”


  雖是這般說,載泓調弄了幾下,轉軸撥弦,信手彈去,幾聲落珠清鳴之後,便唱道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難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一支曲,卻是出自孔尚任《桃花扇》,說的乃是明末清初的秦淮舊事。這時被載泓在這秦淮河上唱出,物是人非,風水輪轉,有道是天理循環。


  載泓一曲唱罷,引得兩人均是有些心酸痛楚,那撐船的白發德豪,更是停下船來,揮袖拭淚。朱崇禎與載泓兩人淚眼相望,各自回味起亡國之事,心中忽然便有了些知己之感。


  水流淙淙,槳聲咿呀,燈光依稀,浮生若夢。


  “我便也唱上一曲吧。”朱崇禎止住心中那絲悠遠,歎聲說道。


  卸去琴囊,取出繞梁古琴,朱崇禎卻忽然有些茫然,許久在這世俗權謀中打轉,少年時那些清亮心懷,似乎像是遠隔雲端一般。朱崇禎搖頭苦笑,向載泓說道“說起來,倒是有一年多,未曾寧心撫琴了!”


  朱崇禎調調弦,輕輕撚挑幾下,說一聲“卻是一支鄉野俚曲,讓門主見笑了!”說罷,便揮手彈琴,放聲而歌

  “人鬼天地/萬金似慷慨/浮生若夢安載道/唯苦心良在”


  “紅顏依稀/揮去還複來/生死命注休怨早/殤情暗徘徊”


  “無奈何、青春逝去/無奈何、江山真易改”


  “情誼無價亦無保/天降仇敵愾”


  “無奈何、路回星移/無奈何、時運他人宰”


  “鍾鳴鼎食散一朝/空守昨日財”


  “山水迷離/流花低霧靄/夙願扁舟寒江釣/風掠須發白”


  一曲歌罷,忽然天地一寂,隻有木漿擊水,破人清思。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載泓倚著欄杆幽幽說道“我本以為,此時正該是你得意之時,卻為何,你今日總有這般隱遁的心思?”


  朱崇禎長歎一聲,卻從懷中取出兩本書冊,先自摩挲了一會兒,似是想起先祖那幾人盛極而亡,大誌難申的往事。好一會兒,他才將書冊遞向載泓。載泓伸手接過,接著秦淮河上燈光看去,卻見一本封麵上寫著“東陸記聞”,另一本封麵卻寫著“唐策”。紙頁泛黃,顯然成書已久。


  “這《東陸記聞》,是我先祖昔日遊曆美利堅時所做;這《唐策》,原本也是他們所擬。隻是時過境遷,如今再看,卻有些於世事相左。我在上麵做了許多修改,但總覺還有許多地方需要修正,想請門主指點一二。”


  載泓翻開《東陸記聞》,借著小船上的燈光仔細看去,剛翻不過幾頁,便聽遠處幾個聲音雜亂叫道“剛才放歌的,可是前麵那條船嗎?”


  原來朱崇禎與載泓兩人放歌秦淮,歌聲悠蕩,直讓這秦淮河上更添幾分麗色。原本這秦淮河,便是歌舞佳處,夜遊的船舫,也多有識貨之人。許多人聽到兩人歌聲,都不自禁的將船靠了過來,想一睹歌者廬山真麵。


  載泓聞聲,便是一皺眉,“德老,將船劃走,莫讓這些人靠過來!”


  白發德豪答應一聲,運力操漿,小船便忽的跳起,如飛一般向暗處行去。


  恰在此時,便聽遠處有人訝聲叫道“前方船上,可是公子嗎?”


  “是張筱齋!”朱崇禎低聲對載泓說道。


  “前麵可是筱公?”朱崇禎笑著回道。


  張元濟所在遊船,華燈彩繪,雕鏤精細,卻是好大的一個畫舫。朱崇禎與載泓、德豪躍身上了畫舫,卻見裏麵團團坐著十數人,卻大半都是相識,便是那北京城中的楊度,此刻也赫然在座。隻是臉色潮紅,顯然方才與人爭吵的厲害。


  張元濟雖也在清朝任過官職,卻是十數年前之事,因此並不認得載泓。載泓此時雖是一身男裝,英姿颯爽,但張元濟還是一眼看出,他是一個女兒身。


  “公子,這位是……”


  “哦,這是愛……”朱崇禎剛說了一半,那邊載泓便搶過話頭,說道“我姓艾,名清,字晚晴。”


  朱崇禎一聽,看了載泓一眼,便衝著張元濟點頭一笑“這是我的一位遠房姐姐,今日不想在南京遇上了,便一起泛舟遊湖。”


  張元濟何等聰明,又是經多見廣,自然知道載泓不願透露真實名姓,但朱崇禎既然也替她掩飾,張元濟也就不再計較,便將二人引入艙中,白發德豪卻坐在船頭的搖椅上,靜聽風浪。


  方才三人在船頭問答,艙中諸人聽的清楚,楊度自然知道載泓為何隱身,也不揭破,見朱艾二人上船,隻覺得來了強助,便接原來話頭,依舊說道“我便說,這憲法究竟有何難處,非要讓嚴老先生與我也來商討?當日劉邦入鹹陽,與父老約法三章,可日後依然有族誅,禁挾書,行的還是秦法,所謂約法三章,究竟不過話一句耳。值得什麽?今日這憲法,即便創製出來,試問,又有幾人懂得真義,能夠操行?共和憲法,於現今的中華並無多少實效。我向來秉持的,便是君主立憲,這才是中華綿延而來、漸變而能有所成的政製。你們倘若不願滿人為帝,那漢王朱崇禎,衍聖公孔燕庭,均可為皇為帝。”


  楊度開始所言,並不異於先前,隻是最後一句,實在驚人。尤其是此刻朱崇禎當麵,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


  朱崇禎見眾人目光都指向自己,連載泓也笑吟吟的看向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好笑,“皙子兄這話,讓我好生慚愧。”


  “實不瞞各位,這皇帝之位,天下或許有人做的,我大明朱氏,卻實在做不得。”


  這話卻將眾人的心思都勾了起來,一旁林長民開口問道“不知漢王此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且不說我離國甚久,於故國實在有些陌生。單說當年我朱氏誤國亂民,便有十大罪狀,有這十罪。我這次回國,興革命,建民國,隻能說是贖罪,卻不敢有問鼎江山之意。”


  這話越說越奇,連載泓也不禁起了幾分好奇之意,“你說的朱明十大罪,究竟怎麽講來?”


  “在座均是飽學之士,我便簡略一說,諸位便明白的很。”朱崇禎歎一聲氣,“後人竟說祖宗不是,實在羞愧!”


  “其一,諸皇無德;其二,禁錮社會;其三,海禁誤國;其四,衛廠參政;其五,變亂政製;其六,八股取士……”


  誰知朱崇禎剛剛說到這第六罪,一旁章炳麟卻已不耐。章炳麟先是大喝一聲,爾後怒道“漢王!你說這些搪塞之詞,唬的了旁人,唬的了我嗎?有明一朝,雖有許多不是之處,但朱氏血脈,有一瑜而足可掩去百瑕!”


  “敢問太炎先生,所指為何?”朱崇禎笑道。


  “有明一朝,無漢唐之和親,無兩宋之歲幣!如今中華衰微,夷狄侵略,真是需要朱氏一脈民族血性之時,你身上若果真還流著大明朱氏的血,就該不避艱險,效仿洪武大帝,將這遍地的夷狄,不管是滿族還是歐美,都要驅逐出去,還我中華一個幹幹淨淨的河山!”


  章炳麟名士風範,說話肆無忌憚,不說這裏坐著滿族的載泓,便是艙中圓桌一角,也坐著一個白膚碧眼的洋人。這章炳麟話音一落,眾人便覺得有些不好。誰知沒等他們掩飾,那洋人便搶先開口,卻是一口地道的吳儂方言,


  “太炎先生說的不錯,若是從你們清國,不,應該說是中華的文化中來看,的確我們這些人,都是所謂的夷狄。不過,我生在中華,長居中華,受中華文明熏陶已久,我自問已算是金日磾那樣的人。我也讀過些中華的曆史典籍,在我看來,你們這中華文化,和我們基督教,倒頗有些相似的地方,都是因信稱義。隻要尊奉中華文化,便可以說是中華民族中的一員。所以,從此處說,我和滿族人,都不能算是夷狄了。”


  載泓隻覺今夜泛舟秦淮河,果然不虛,想不到竟能遇上這般的洋人。讓她真真的有些快慰。


  “請問這位先生高姓大名?”載泓拱手問道。


  “不敢,不敢,在下johon stuart,是美利堅合眾國新聞界聯合通訊社駐南京的特約記者。中文的名字,複姓司徒,名叫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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