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死活
眾人跟著張振武與馬雷,專揀陋巷而行,走了約莫幾頓飯的功夫,便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門處。馬雷上去長長短短的敲了幾下,門便開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在門口,眼神清亮,與馬雷對視一眼,點點頭,將眾人迎了進去。
眾人本以為這裏不知道是哪家荒廢的一個宅子,可是越往裏行,卻越見富麗堂皇,又見假山古木,小橋流水,點綴其間,這裏哪是一個荒園,分明是個富貴人家宅第。
楊洪勝夾在眾人之中,見到這座府第比劉公的還要廣大深遠。心裏不免有些高興。無它,革命黨人之間早有風傳,這夏威夷洪門最是革命,也甚是豪富,如果洪門的總舵朱崇禎願意在武昌共舉義旗,這革命的經費便又能多上幾倍,舉義成功的希望,便又能大上幾分了。
馬雷和張振武引著眾人,經過後園,穿過回廊,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後院。眾人路上便聽到這裏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唱戲,等到了後院一看,果然搭著戲台,一個老生正在上麵唱著。台下稀疏的站著幾個少年,都和馬雷一樣,留著短發,沒有長辮,穿著東洋和服,正在那裏看戲,其中一個少年,更是在肩上猴騎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隻有一個稍大點的,腰間插著長短刀,遠遠靠在一側的樹幹上,似是在警惕什麽;台下稍遠一點,擺放著數十張桌椅,許多都是空著,隻在最前排的中間,坐著兩人,看那身形,分明就是兩會的首腦人物——劉公和蔣翊武!
聽到眾人的腳步之聲,幾個少年都齊齊側頭過來,看向眾人。眾人也在看向幾人,隻見那倚在樹幹上的少年,眼神放曠;而站在戲台下的兩個少年,一人眼神沉靜,另一人卻是眼神跳脫;但最奇的,卻是人疊人的那個少年與幼童,兩人的眼神,大的仿若深海,浩瀚廣遠,小的卻有如刀鋒,淩厲異常。眾人都是心裏暗暗驚訝,卻都隱隱約約的覺得,這一群少年,必定是非常之人!
馬雷走到那肩上猴騎著幼童的少年身旁,輕聲說了幾句,那少年隻是點點頭,隨口說了一句什麽。馬雷便又回轉過來,對著眾人說道“我家公子說,今日能與眾位相會,實在是高興的很。所以特意請了遠近有名的艾家班來,給大家演一出黃孝花鼓。大家方才也走得累了,不如先喝些茶水,等戲文演完,我們再細說。”
聽完此話,眾人心中都隱隱有些怒氣翻騰。當今武昌城中,已經到了這般田地,誰還有心思聽什麽黃孝花鼓?眾人之所以耐心的走了這麽久的路,一是因著張振武和馬雷的名聲,二來,四年前夏威夷事變,陳平領著洪門為漢人爭得權利,大家都對夏威夷洪門敬重幾分,它願意自稱是洪門總舵,便也由著它去,並不爭鬧。可如今見了麵,洪門隻是派出幾個少年,雖然馬雷昔日威名赫赫,但離國多年,又並不統屬,其人此次有何居心,許多人也在心裏盤算。不過洪門如此所為,實在是有些不懂禮數。
既然敢稱革命黨人,幹這等滅九族的勾當,多半是烈性脾氣。眾人中有那火爆脾氣的,才要發怒,卻見蔣翊武起身走了過來,對眾人說道“大家一路走來,一定有些口渴,先喝些茶水,等一會兒再商議大事。”
那領路的張振武,也點點頭,說道“伯夔說的在理,大家稍安勿躁,喝些茶水,聽一聽戲吧。”
孫武皺著眉頭,不知道這兩人在搞些什麽,但隨後那邊劉公也起身相勸,兩個社團的人,都不好再說什麽了。因為蔣翊武是選定的起義總指揮,而劉公更是選定的武昌政府知府。於是眾人便把眼睛都望向一起過來的孫武和劉複基,卻見劉複基隨便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仰脖一口喝了,又伸手拿過一個橘子,利索的剝開皮,一瓣一瓣吃了起來——竟然果真像是進了茶館,看起戲來。
劉複基在兩會之中,性子最是激烈,眼見他都這般沉得住氣,眾人便都有樣學樣,各找座位,坐了下來。
等眾人的心都遠離了剛才的爭吵指責,靜了下來,才發覺,這台上唱的,竟然是春秋末年的一段往事——趙氏孤兒。
眾人中有那懂戲的,見台上諸般角色唱念做打之間,仍然有著幾分生澀。便知道這段曲目,必定是新排之作。
國人總是容易耽於享樂,此刻眾人心中稍稍放鬆,不去想那國家民族,竟是漸漸的,沉入到了戲中,隨著那戲中故事,忽喜忽悲。
隻聽一老生念白“立孤、與死,哪個容易?”
另一老生回道“死易,立孤、難啊……”
前一老生又念白道“趙氏先君待我不薄,希望你去做那難事,這容易的,就讓與我吧,吾請先死!”
接著便唱道“憑著趙家枝葉千年永,晉國山河百二雄。顯耀英材統軍眾,威壓諸邦盡伏拱;遍拜公卿訴苦衷。禍難當初起下宮,可憐三百口親丁飲劍鋒;剛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早拿出奸臣帥府中,斷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誅不寬縱。恁時節才不負你冒死存孤報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兒葬近要離路傍塚!”
…… …… …… …… …… …… …… …… ……
唱道妙處,便有那懂的,大聲叫好。可這眾人之中,也有許多貧苦出身的黨人,對著戲文,卻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聽的好沒意思。好在曲目並不長,轉眼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趙氏孤兒大團圓。
台上唱罷,那有著一雙深海也似眼眸的少年,將肩上站著的幼童放下,轉過身來,向眾人一拱手,說道“各位共進會和文學社的同誌,兄弟朱崇禎,忝居洪門總舵舵主之位,今日邀各位前來,是為了武昌舉義之事。”
孫武吃了一驚,沒料想到,這洪門總舵舵主,竟是如此年少之人。他原本以為,這幾個少年不過是洪門中人的家眷,倒想不到,竟是這樣。孫武回頭看看諸人,也都是一臉吃驚。隻有劉複基臉色平靜,倒是早已知曉的樣子。孫武心中便有些不快“大家都是為了革命,何必對自己與眾人隱瞞?”
他聽得朱崇禎開門見山,並不遮掩,心中又多少有些快慰。便說道“朱兄弟遠道而來,可是有什麽對我等說的?”
朱崇禎笑笑,站在眾人之前,侃侃而談“我自收到同盟會人黃花崗舉義失敗的消息之後,便領著總舵的諸位兄弟,在四個月前回到了故國。路上聽說清廷先是自立皇族內閣,自絕於士子,又要弄什麽‘鐵路國有’,致使天怒人怨。我先是在廣東,後到長沙,前日剛剛從成都趕到這武昌城中。這一路上,我與各地洪門兄弟,團結民眾,為保鐵路,各施手段,其中更在四川一地,引著民眾紛紛而起。清廷四顧不暇,急忙抽調各省兵丁,湖北新軍也調走大部,此時武昌城中,滿清兵力空虛,正是我等建功報國之時,所以朱某鬥膽,請來各位,一商大計。”
眾人之中,彭楚藩最是莽撞,性子烈,脾氣急,本來剛才兩個社團議事,正是到了關鍵時刻,卻被張振武與馬雷橫插進來,又坐在這裏聽了這麽一段黃孝花鼓,心中早就憋的厲害,這時又聽得朱崇禎在那裏長篇大論,實在按捺不住,跳起來大聲叫道“這等事情,武昌城中,就是那瑞徵,也知曉的清清白白,哪裏用得著你在這裏說叨!你來武昌,到底是要做什麽?實話告訴你,倘若你是和我們一起鬧革命,我們歡迎!倘若有什麽別的想法,我們可不歡迎!”
這一席話說的好生無禮,一直倚在樹幹上的少年,突然一直身子,手按住太刀刀柄,冷冷的看著彭楚藩,說道“難道喻培倫沒有教過你們,怎麽對舵主說話嗎?”
未等兩會之人反應,朱崇禎倒先笑道“義英,此事無妨。這位兄弟,是投筆從戎的彭楚藩吧?革命者要能吃三個彈槍彈、炮彈、。這是兄長所說吧?這句話甚是豪壯,我一向佩服!”
“我知道,此刻各位心中,可能都有這般疑慮,彭兄弟快人快語,隻不過最先將它說了出來。方才已經說過,我來這裏,是與大家共商大計,驅逐韃虜,複我中華!隻不過我來此之後,聽的劉公所說,之前你們兩會曾數次發動舉義,都沒有成功。今天便約大家前來,將這事情議個清楚,畢竟,眼前這等良機,稍縱即逝,可不會等我們!”
朱崇禎話音一落,張廷輔便站起身來,拱手說道“朱兄弟說的甚是!不過,有一句話,我要先說在頭裏,朱兄弟也不要生氣,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誰?你要革命,又是為了什麽?”
誰知張廷輔問出之後,朱崇禎還沒有答話,倒是旁邊的劉複基晃悠悠說道“你問他是誰?他是大明建文皇帝後裔,當世漢留一脈的門主,洪門致公堂的香主,那夏威夷上的陳平,都是他的下屬,這般的身份,你們還信不過?”
孫武皺著眉,向劉複基問道“你如何知道的這麽清楚?”
劉複基一笑,說道“我是漢留一脈中人,怎麽會不清楚?漢留一脈是做什麽的,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嗎?”
身為革命黨人,眾人中又多是從洪門衍化而來的諸如三點會三合會中的幹事,對這漢留一脈,當然都是熟悉的,那可是所有社團的源頭,也是漢人文明的一點餘火。
劉複基在眾人中素有威望,他這般說,眾人便都信了。隻是劉公忽然站了起來,也拱手向朱丘問道“公子原來是大明朱氏後裔,劉公剛才不知,若有些失禮之處,還請公子不要見怪!但公有一問,不吐不快,請問公子,你來武昌,是想要創立民國,還是想要複辟你朱明一朝?”
洪門諸人聽到劉公的話,都有些不快。倒不是為了劉公的問題。洪門諸人,從廣州一路北上,沿途在各處襄助革命,並不曾有像武昌城中會黨眾人這樣,不說大事,隻是反反複複的說些不相幹的事情。說來,算上這武昌城中,他們還是第一次與故國的會黨打交道,以前雖然與許多故國的洪門眾人有過接觸,但那些人多半已經身死殉國,那徐錫麟便是例子。這幾年朱崇禎一直忙於建設夏威夷與一葉書院,倒是有些疏忽了故國,此次回國,委實想不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朱崇禎很有耐心,仍舊笑著回道“劉兄此話問的極是,但崇禎也有一句話想問,那大雁還未曾射下來,我們這便想著在此分雁,是不是有些早了?”
朱崇禎的答話,讓眾人一愣。劉公歎道“公子說的極是,是公錯了!”
劉複基看了看周圍的兩會諸人,輕笑一聲,向朱崇禎問道“公子既然前日就已經到了,想必南湖炮隊的事情,已經知曉的清白了吧?不知道公子可有什麽妙策嗎?”
朱崇禎哈哈一笑,卻沒有答話。旁邊那個眼神溫和的少年,慢慢走過來,口中卻是朗朗的背起一段書來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謫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眾人心中莫名其妙,不知道朱崇禎這是什麽意思,隻有劉複基拊掌大笑道“公子果然智計無雙,這等計策也想的出來,若是此計得行,武昌城唾手可得!”
蔣翊武皺皺眉頭,向劉複基問道“堯徵,你們在說些什麽?到底有什麽好辦法?”
劉複基輕笑道“伯夔,你於軍事素有心得,豈不聞兵法有雲‘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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