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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祭烈

  北國的哈爾濱雖然仍是山寒水瘦,南國卻早已是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一派春日風光。


  太陽睡了一個懶覺,還沒有起身,正是黎明前朦朧模糊的時候。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依舊輕煙一般遮住視野。路邊草葉上的露珠還粒粒晶瑩透亮,一陣淩亂的馬蹄聲便由遠而近,振動傳來,路邊草叢中的露珠,便壓得草葉一彎腰,順著葉子的脈絡滴了下去。


  一行數百餘騎,漸漸出現在路的遠方。頭前領路的,正是前些日子張羅墓地埋葬了舉事會黨成員屍體的郭偉泉。這一行人雖然人數不少,但人群並沒有任何交談的聲音,眾人隻是沉默的帶馬前行,一路上,除了春鳥時鳴,便隻有馬蹄踏在大路上的得得之聲了。


  轉眼這一行馬隊便到了沙河馬路旁的一片青草白地之處。郭偉泉勒馬停住,對身旁馬上一個白衣少年說道“朱公子,前麵就是義士們的埋骨之所了。這裏雖然不是什麽風水寶地,但倉促之間,隻能尋到這麽一個地方了。”


  那白衣少年正是朱丘。那日他得到馬雷報訊,知道喻培倫與宋玉琳都已雙雙殉國,心中悲痛無比。恰巧彼時東北鼠疫已無大礙,便吩咐馬雷回轉夏威夷整束人馬,洪門振武堂精士悉數入國,勢要驅除韃虜,恢複中華,一了百年恩仇。


  他自己卻帶著宮本義雄,並在東北結識的友人蔣方震,經上海與張元濟一唔後,數日前便又乘船到了廣州,本來是想要親自給眾烈士收屍,卻沒想到嶺南之地,已經有義士潘達微甘冒奇險,將舉事眾人的屍首收斂了,葬在了這黃花崗。


  於是,他便等馬雷與洪門兄弟齊聚之後,今日一早,由潘達微的堂妹夫、當日也曾主理安葬一事的郭偉泉引路,一行人前來祭奠諸位烈士,以壯此行。


  聽得郭偉泉的話,朱丘點點頭,便翻身下馬,往前大步行去,眾人也都紛紛下馬,在後緊跟。


  雖然潘達微已算盡心盡力,但畢竟此時是在滿清治下,這墓群造的,還是顯得有些倉促而淩亂。


  朱丘走到墓地之前,放眼看去,隻見七十餘座新墳錯雜而立,在青草黃花之間,靜對無聲。


  朱丘緊緊抿著雙唇,一個挨著一個走過去,看過去。那墓碑上一個個的名字,都是自己曾經相熟已久的。其中的大多數,更曾來夏威夷上與他相會,共敘排滿光複之事。一路行過,朱丘心情越發沉重,這裏埋葬的諸位英烈,都是允文允武之材,倘若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出將入相,為我中華重整河山貢獻更多的智與力,那才是他們應該的歸處啊。卻不是在這裏,拋卻頭顱,傾灑熱血,效仿馬前兵卒之為。可方今之世,這卻又是無可奈何之事!


  會黨精英,毀之一旦,剩下些烏合之眾,若果真大事得成,那治國的良材,卻又往何處尋?

  朱丘一邊默默的想著,一邊行走,不一會兒便行了一周,最後站立在喻培倫的墓前,熱淚滾滾而下。喻培倫乃是徐錫麟死時,一力舉薦的長江分舵主事人選。朱丘曾在夏威夷與他相見過一次。其人雙眸,竟比徐錫麟還要熾熱萬分,任俠輕謀之處,更是遠超。朱丘當時便知,恐怕這喻培倫也會與徐錫麟一般,出師未捷身先死。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啊!


  旁邊喻培棣早已跪在哥哥墳前,哭倒與地。當日廣州舉事之前,兄弟二人廝見,喻培倫以“革命為先,家國兼顧”為由,自己為國盡忠,卻希望喻培棣能為家盡孝。喻培棣與哥哥爭論許久,終於還是被哥哥勸服,離開了廣州。之後廣州舉事,喻培倫再無後顧之憂,果然身先士卒,前胸掛一筐,踴躍陣前,果然最終慷慨赴義,為國盡忠。誰知喻培棣雖然離開了廣州,卻並未遠離,聽到在起義失敗的消息後,隨即乘船前往夏威夷報訊,這才有了馬雷前往鼠疫中心報信之行。


  好一會兒,朱丘安靜下心情,揮一揮手,諸人便將帶來的祭祀果品並烈酒一碗,供奉在諸位烈士墓前。


  朱丘拿過一束黃花,輕輕放在喻培倫的墓前,領著眾人,對烈士之墓行禮致敬,然後方孝孺長身而起,從懷中取出祭文,念了起來,清越之音頓時響遍原野,驚醒清夢。


  “宣統三年五月,驚聞廣州之變,黃花崗眾義士奮烈之舉。長痛於心,天亦長涕。今至烈士墓前,銜哀致誠,獻杯酒於墓下,置時饈於碑前,告七十二義士在天之靈”


  “道光二十二年來,中華衰敗,紛亂不休。外有夷狄侵侮,內有滿清欺壓,使我炎黃一脈,莫不咬牙切齒,急欲變革中華,有思中華國強民富之日。然滿清腐朽,不思開啟民智,為國與民發憤圖強,反見其對民之思與行,禁錮益厲。遂有我中華果敢勇毅之士,皆以為欲變法圖強,使中華崛起於世界,必先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執此為念,我中華大好兒郎,拋卻頭顱,盡灑熱血。今有廣州起義者七十二人,為我中華之民自由與平等,為我中華之民不受欺壓和歧視,為我中華之民友愛與精誠,為我中華之民不受饑餓與寒冷,舍家為民,輕生為義。功雖不成,但其慷慨激昂之行,遍傳宇內,凡我中華之民,知與不知,皆為之痛惋,亦為之振奮。寒冬已過,春日將至,我中華之崛起,已如朝日初升,不可抑製。”


  “前人之誌,後人承之。我中華之民,但有一息者,滿清不滅,奮鬥不止。夷狄不驅,誓不罷休。烈士之血,澆注自由平等之花,必將開遍中國。各位英靈不遠,當佑我輩。碧草黃花,共為此證。”


  “詩曰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嗚呼哀哉,尚饗!”


  方孝孺念罷,洪門兄弟一起動手,將眾烈士的墳墓整理一番,掃除雜草,添上幾抔土。又將準備好的青鬆樹苗,錯落有致的栽種在墓群周圍。


  趁著眾人忙碌,郭偉泉來到朱丘近旁,問道“朱公子可是還要舉事?”


  朱丘轉過頭,看了看郭偉泉,反問道“郭兄為何有此一問?”


  郭偉泉連忙解釋,說道“我不是要探朱公子的口風,實在是那日收拾屍首時,見這諸位烈士的死狀,太過於淒慘,所以鬥膽,有一言相勸。我和公子今日不過初見,但公子豐神俊朗,璞玉之資,若是也行這等馬前卒之事,未免……未免有些大材小用。雖然此時國家多難,民不聊生,但偉泉還是希望公子慎重行事!”


  朱丘淡淡的看了郭偉泉一言,口中卻說道“多謝郭兄好意,朱某心領。可是當此紛紛亂世,我又為諸人之首,驅人而亡,自己卻置身於後的事情,旁人做的來,我朱氏子孫卻做不來。今日這七十二位英烈有幸,有潘兄郭兄為其收拾屍首,打理身後之事。我若不幸也步其後塵,若是也有如郭兄一般的義士,為我收屍,自是大幸。若是沒有,青山處處,河山大好,何處不是我朱崇禎埋骨之所?”


  不等二人多說,眾人已經忙碌完畢,眼看著昔日袍澤如今隻是黃土一抔,臉上熱淚,又不禁滾滾而下。為國家大義,多少親朋故舊,已踴身赴難!慷慨之行,響遍宇宙;革命之火,必將燎原!

  朱丘默默的在墓前佇立了一會兒,倏忽翻身上馬,對烈士英靈說道“諸位英靈莫要著急遠行,且請稍待時日,我朱崇禎不久之後,必將捷報送至諸位墓前。”說罷,朱丘對眾人喝道“諸位,驅除韃虜,複我中華,隻在我輩!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天佑中華!”


  眾人齊聲回道,然後便紛紛翻身上馬,相互拱手作辭,再不多言,分作數撥,各自打馬向前奔去,便如同數條滾滾洪流,融入這中華九州大地之中,漸漸的消失在這莽莽的古原之上。


  朱丘拱拱手,也與郭偉泉作別,郭偉泉思忖再三,欲言又止,最後終是說道“朱公子此去,風波險惡,還望多加小心。”


  朱丘哈哈一笑,隻是說道“郭兄保重,他日必有重逢之時,再與郭兄把酒相談!”說罷,朱丘便打馬而去。


  郭偉泉長歎一聲,雖然眼前少年並未明言,可從其報的字號“朱崇禎”上,郭偉泉便知道,這個豐神俊朗的少年,必然是朱明後裔無疑。他剛才相勸,也不過是希望朱丘能謹慎而為,切勿和這會黨中人一樣,倉促舉義,事無所成,徒壞性命。


  此刻朝日初升,霞光萬道。郭偉泉複見朱丘這一行人中,雖大多是中年男子,卻也有孩童女子,騎於馬上,俱是英風烈烈,慷慨悲歌,馬蹄聲烈,卻如滾滾春雷。郭偉泉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想著廣州舉義時會黨中人的奮不顧身,想著這些人不久之後,也多半會是勇烈玉碎,心中忽覺悲壯酸熱,隻想放聲大哭!

  山河易破碎,國人難再辱!這中華,畢竟有著無數的英雄兒女,要為那國強民富,遍灑熱血,盡瘁鞠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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