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軒轅國,陸州城張家口,青色長街,寂靜聲。
入夜冷月落下,風中瀰漫血的腥味。
街角盡頭,一位纖細女子緩緩行來——她捂著肩口,身後蜿蜒的都是碗大的血花,跌跌撞撞地走在這清冷長街里,一身素衣被鮮血浸染,眉眼間卻盡寫淡然,彷彿一身腥血與自己關,儘是他人所流一般。
耳邊,依稀還回蕩著那些人的咆哮。
——殺了她!撞見我們今日之事,決不能讓她活著離開!
——三姝又如何?發信號叫兄弟們來!我就不信百人圍剿還殺不了一個女流之輩!
——風挽雲,要怪就怪你今日不該多管閑事!
不能活著離開?
風挽雲冷哼而笑,口氣倒挺大。
被多人圍攻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讓她毫顧忌殺得這麼爽快的,還真是第一次。
她一向不願與世事糾纏,今日也不是她想多管閑事,只是極門的所作所為實在讓她心生反感,尤其領頭那位紅紗蒙面女子,手段狠辣令人髮指!若不是極門那些黑衣人掩護讓紅紗女子逃走,她斷不會放任那個外表鮮亮內心骯髒的紅紗女人在這江湖上翻江倒海!
素來聽聞極門長羨公子管理屬下有方,可聽那些黑衣人們好像喚紅紗女子做「右使」……這倒奇怪了,長羨公子怎會任命這樣的敗類為右使?簡直就是玷污江湖第二大門派的臉面。
冷風吹過被血凝結的傷口,風挽雲眉角一擰。
她將捂肩的左手顫顫伸至月下,瑩白光亮照得她五指上腥血紅中泛黑。她怔了一怔,好像好久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了……此地離逍遙殿甚遠,附近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今日之事倒是她衝動了。
但,做過的事,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嘴角微微上揚,她所畏懼的笑——反正只是世間幽魂一抹,姑姑一去不回,娘親不認,爹爹不明,身中奇術,即便撒手歸西,也不會有人傷心。
她是一個多餘的存在,哪怕頭頂再多光環,也只是一個多餘的存在。
晃了晃身子,風挽雲閉上眼,身上傷口灼痛如火燒……抱住雙臂,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唇色煞白地倒在了青磚街巷裡。
亘圓明月之下,一襲淡藍在長街屋瓦間起伏飛越,半邊精緻面具下棕眸琉璃如星。他行得匆匆,並未注意到街巷中倒在血泊里的白衣女子。
軒轅決帝五十二年九月二十五夜,他們第一次擦肩而過。卻不知,十五丈的距離,命運已讓他們此生緊緊相系,紅塵碾轉里,他們註定只為彼此駐步。
那些含血帶痛的,寫在相遇前夕的,絕唱戀歌。
「小胖,去,把這葯端去給那位大姐姐,涼了可就不好了。」
灶火裊裊,男子將藥罐里的葯汁小心倒入瓷碗,轉身交給一旁嘟嘴圓肚胖乎乎的兒子。
小胖卻不甚樂意,接過瓷碗嘴巴嘟得老高,「都不知道她什麼底細,一身血呼啦的爹你也敢帶回家,還費神找大夫親自熬藥,人家又不領你的情,爹爹真傻。」
「你小子嘴哪那麼貧?」
男子擄起袖子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忘了名公子救咱們一家九口時說的話了嗎?舉手之事莫不為,救命恩人的話都不聽,你小子真是找抽!」
「爹。」一聽名公子的名字,小胖的圓臉又耷拉了下來,「你說那些黑衣人還會來嗎?他們要是來了,名哥哥又不在,那我們怎麼辦?」
見爹勾頭不答,小胖鼓起勇氣又問,「那個……我們張家真的是四令守護家族之一?那些黑衣人要的饕餮令,咱家裡真有?」
「沒有!早在你太爺爺那輩咱張家就垮了,哪裡還有那稀罕玩意?他們刀架在脖子上也只有一句話,沒有!」
男子提起這些就來氣,低頭又見兒子一臉失望的神色,不免心頭煩悶愈加,眼一瞪手一揮:「誒,要你小子送個葯你哪來那麼多屁話?快去快去!」
奈的「哦」了一聲,小胖瞅了瞅眉頭緊鎖的爹,捧著葯碗悻悻離去。
雖不知往夕守護饕餮令的張家曾經究竟有多顯赫,但對於三屋一院的張家現狀,小胖倒是挺滿意。唯一擔憂的,就是那些黑衣人不知會不會再次找上門來……哎,若他們真的再找來,名哥哥還能在關鍵時刻出現,那該多好啊!
穿過一進大屋,繞過不起眼的小門又拐過兩道彎,小胖開家中最僻靜的一間小屋木門。
門開啟剎那,躺在床上的女子倏然坐起,目光凌厲如刀射來!
「別總是一臉戒備,我們要害你早害了!姐姐你哪還能躺著養傷?」小胖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將藥物放在桌上,又轉身去看床上女子。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愣了愣,隨即傻傻張大了嘴。
一身血衣已換下,她還是換上了他們準備的乾淨白衣。拭去臉上的血污,披散的發隨意攏在肩后,白皙如凝脂的臉上五官美得驚人!倚著床欄,她凝著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葯,眸中戒備淡去,卻也仍存著一絲警惕。
小胖擦了擦眼,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夜燈火昏暗,血色腥黑的也沒能看清楚……原來,世間還有這麼漂亮的美人姐姐!
難怪,爹爹說什麼也要留她下來。
「大夫說了,姐姐你受傷過重流血過多,這段日子需要靜養切不可亂動,所以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養傷。不過你放心,爹爹說你可以呆到傷好為止。」換下看痴了的傻獃獃嘴臉,小胖憨厚地湊上前朝她諂媚一笑,「姐姐真漂亮,呵呵呵呵……」
挽雲轉眸看了他一眼,不語。
「姐姐打哪來?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可是遇見了什麼仇家?」
儘管年齡不大,遇到美人臉紅心跳的本能還是有的。小胖往床沿邊大咧咧一坐,擺出要跟美人姐姐嘮嗑的姿態滔滔不絕,「姐姐我跟你說,這一帶可不太平啊!前一陣子一批黑衣人殺進我們家,我家差點就沒了!還好名哥哥救了我們,雖然他也對四令感興趣,但他是個好人……總之沒事千萬別亂跑,要是黑衣人也要殺你,名哥哥又不在,那可就麻煩了!」
四令?黑衣人?
挽雲沉眉,是極門的人嗎?
還有這男孩口中的名,可是江湖上的名公子?
「姐姐你是啞巴嗎?」
小胖意猶未盡地說了一大通,卻見她始終倚著床欄隻字不言。仔細回憶,又想起昨夜裡她受了那麼重的傷也未喊過一聲「痛」,便篤定了她一定是個啞巴,不禁失望地直嘆氣,嘴裡還不忘嘀咕:「真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姐姐,哎……」
「小胖!」
前堂傳來男子的叫喊聲,小胖「誒」了聲,起身將桌上的湯藥碗塞進挽雲手裡,「姐姐趁熱喝了,爹爹叫我,就不陪著你了。有事去前院找我們便是,千萬別客氣,嘿嘿嘿嘿嘿……」
傻乎乎地咧嘴笑,小胖依依不捨的離去。
藥味撲鼻,挽雲望了眼「吱呀」一聲合上的木門,聽著外屋傳進的驚喜寒暄聲,她寧靜瀾的面上終掠過一抹的異色。
強大的氣場,深厚的內功,很不尋常的壓迫感。
……誰來了?
這晚,張家口一家九口熱鬧非凡。
最好的酒菜差點擺不下一張大桌,張家當家人喝得醉醺醺的,連帶張家祖母都喝得臉色酡紅,對一襲淡藍半壁面具的男子又是敬酒又是布菜。
小胖非要擠著跟淡藍衣袍的男子坐在一起,真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貼著他不放。
「名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了?住在我們張家口多好,還可以教我武功,要是再打壞人,我也能幫著你了!」
「胡鬧!」
黃衣少婦拉過兒子,沖翎雲歉意笑笑,「犬子年少,他的話公子需放在心上。」
「咚咚咚。」
三聲敲門聲突兀響起,虛掩的大門外探進一個紅紗蒙面女子。
她看了眼屋內歡聚一堂的老老少少,目光重點在淡藍衣袍的翎雲身上落了落,嬌柔一笑忙欠了欠身子。
「小女子與家父走散,身分文又不識路,想借住一宿,不知屋主可願收留?」
小胖咬著筷子含糊道,「真熱鬧,又來一個。」
「姑娘請進。」
張家當家人是個熱心腸,起身張羅著她進屋入座,間隙還不忘狠狠剜兒子一眼警告他閉嘴。
待她喝了碗熱湯,稍稍緩過些勁后,當家人才問:「姑娘是哪裡人?又要去哪裡?是怎麼走丟的?」
言七七溜了眼翎雲,也察覺到了他油然而生的強大氣場,想起前陣子右部傳回的消息,一時也不敢妄動,隨口便編道,「小女子安縣人,跟父親去都城投奔親戚。路遇陸州街市熱鬧,家父又尤喜街鋪上的小玩意,瞧著瞧著就被人流給衝散了,小女子找了大半日也找不著……」說著,還不忘垂頭假意抹淚,做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姑娘莫傷心,待明日我張羅街坊鄰居幫你尋尋,定能找到你爹。」張夫人安撫地湊上前,言七七撇過頭,抽泣得更傷心了。
風聲過隙間,四周氣場竟霎然一變!翎雲悠悠起身,抬步已晃至言七七身側。
言七七一震,一動不敢動,垂頭死死揪著衣角——難道就暴漏了?
熱鬧的氛圍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著翎雲,卻見他從袖中摸出一方錦帕,淡淡遞到她的眼前。
迷人的龍誕香氤氳鼻尖,言七七顫了顫,順著那織法獨特的昂貴錦布,一寸寸從他纖長的指尖望上,掠過他腰間耀著蘭青之光的玉牌,最後落在那精緻半壁面具后筆挺精緻的鼻與棕眸琉璃的眼。
好俊俏的男子!
言七七心底不禁一燙!紅色面紗下的秋水眸子早已柔情四溢。
軒轅皇族玉牌,莫不是……軒轅睿太子?
「紅紗姐姐定是喜歡名哥哥。」小胖抬肘蹭了蹭爹爹,「瞧瞧,紅紗姐姐都看痴了。」
「小孩子別多舌。」
瞥見言七七的臉色又變了變,張家當家的在桌下踹了兒子一腳,真恨不得拿針封了他的嘴!
「名……」言七七接過錦帕,用幾近崇拜的目光望向翎雲,「公子……難道就是江湖盛譽的名公子?」
軒轅睿太子,名公子……這個男子究竟還要給她多少驚喜?
「不敢當。」翎雲淡淡攏袖,「與家人走散了找回便是,姑娘需太過傷心。」
「公子說得是。」
言七七嬌羞地點頭,順勢用錦帕擦擦眼角。她貪婪地嗅著錦帕上那屬於男子尊貴氣息的淡淡龍誕香,一時竟產生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想法!
今夜,她本是奔著色誘張家當家人而來,目的只為拿到長羨公子日思夜想的饕餮令討他歡心……而如今,見到精緻面具下那雙淡淡棕眸,她不禁呼吸都被迷醉。
都是天下出色的男子,得到哪個不都一樣?何況比之冰冰涼涼的長羨公子,名公子又多了份柔情,既然他已主動送上門來,她又怎可輕易放過?
嫵媚一笑,言七七收起那方錦帕,羞澀地捧起酒杯,一步三搖行至翎雲身側,指尖有意意地搖曳過他的鼻尖,撞得杯中酒液旖旎蕩漾。
「小女子想敬名公子一杯,不知公子是否賞臉?」
邪魅的奇香竄入鼻中,只是一霎又消失殆盡。翎雲皺眉,摸向酒杯的手一頓,須臾又收回,「鄙人身體稍感不適,不宜飲酒,還請姑娘見諒。」
「倒是小女子唐突了。」
言七七遺憾地收回酒杯,蹁躚著又步回座位,沖翎雲柔柔一笑,「公子的臉色似乎不是很好?沒事?」
小胖瞅瞅翎雲,大咧咧擺手,「姐姐別瞎說,名哥哥可厲害了,哪能有事?頂多是酒喝多了而已。」
「名公子,我已替您準備好廂房,不如早點歇著?」張家當家人倒看出翎雲似乎不想與這紅紗蒙面的女子再過多接觸,起身拎開多事的兒子雙手一引,「我為您帶路,請。」
深吸一口氣,按下自丹田騰起的灼灼熱浪,翎雲起身隨張家當家人而去。
言七七亦站起,向張家夫人伏了伏身子,在他還未跨出門檻前柔笑道,「夫人,可否將小女子安排在名公子隔壁?早聞他武功高強,有他在側,小女子夜裡也睡得心安。」
這一聲嬌嗔和略帶深意的「有他在側」,不禁引得翎雲眉宇一凜!下腹灼火剎那又騰高了些。握緊了指尖關節,他頭也不回地踏進冷風瑟瑟里。
張家夫人不覺言七七別有用心,還真當她是膽小柔弱,呵呵一笑當即允下,「姑娘既然開口,我們又怎會不應?放心,有名公子相伴,夜裡什麼都不必怕。」
「謝過夫人。」言七七頰上飛過一抹嫣紅,低頭絞著衣角羞澀而笑。
歡愉散,入鼻即可另成年男子產生強烈的慾望。看他不自然的姿態,怕是已經欲、火沖腦了?
言七七勢在必得一笑。
只要嘗過一次,保證你蝕骨難忘。
管你是正人君子還是偽君子,今夜,都逃不出本姑娘的溫柔鄉!
月圓斜掛天際,風挽雲倚著床欄淡淡看外瑩白月色。
萬籟俱靜之夜,她猶愛靜靜看滿天繁星,想象自己死後也能象它們一般憂,高懸蒼穹旁觀人間歡喜憂愁……
誰!?
察覺到門外有錯亂腳步和沉抑呼吸,仰首的她倏然回頭。
幾乎是同一瞬,木門正巧被撞開!一個淡藍衣袍男子跌跌撞撞而進,察覺到屋內有人,他亦驚詫抬眸,四目相對剎那兩人都顫了顫。
月色漫下,白衣女子耀白如仙,清麗如蓮花池中一株玉白蓮;彼端淡藍衣袍男子棕眸琉璃如玉,精緻的半壁面具遮擋不住他渾然天成的王者氣質。
只是一瞬的怔然,風挽雲已一躍而起,白袖飄然間勢氣凜冽與他相對,未愈的傷口剎那被她的大幅度動作撕裂開來!
感覺到鮮血再次沁出,她哼也不哼一聲,只是警覺地盯著淡藍衣袍男子——此人內功強大,氣場悍然,這些她並不在意。令她覺得詭異的是他琉璃眸子里涌動的異色,似是冰寒與火焰在不斷撕斗,兩股力量在他體內不斷交戰一般!
「你……」
咬緊牙關,翎雲額上滿是汗珠。方才隔壁女子旖旎的喘息逼得流轉真氣的他險些走火入魔,好不容易逃到這人的偏院來,誰料床榻之上還做了個玉蓮般絕美的女子。他沉沉地喘著氣,漂浮空中的淡淡女子清香猶如火上澆油,令他眸底烈焰剎那高燃!
強忍住上前觸碰她的瘋狂念頭,翎雲逼著自己運行真氣流轉全身,儘快散去體內那該死的灼熱與衝動!
空氣中,盈盈又湧進一抹濃郁魅香。門外,言七七撤去蒙面紅紗,僅著一身盡顯婀娜身姿的單衣抱胸而立,她看著屋內白衣漸漸被染紅的挽雲,不禁嗤笑。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殺我部下數百人,我還以為你多有本事,如此看來你也傷得不輕啊?」她眸光一換,瞬間變得猙獰而狠絕:「風挽雲,識相的就快滾。若是擾了我的好事,定將你千刀萬剮!」
「又是你。」清冷風中,悠揚女聲低低,卻透著毋庸置疑的狠意。風挽雲長睫輕顫,黝黑眸色盯得門外言七七不禁心底一縮!
看她的衣著聽她的口氣,再看這位男子眸中的鬥爭與掙扎,風挽雲大致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感慨世間當真有這般不要臉之人的同時,她拂袖揚手,橙紅真氣在她纖長指尖氤氳,化作一柄利刃正對臉色轉白的言七七。
「就算我只剩一口氣,解決你也只是眨眼間的事,信不信?」
最後一個字剛落,風挽雲的神色已霎然變了!斂了笑意,她點地而起,掠身筆直衝向一臉驚恐的言七七——這個毒辣女子,絕對留不得!
沒有料到風挽雲傷得這般重還有力氣來殺自己!沒有過人的武功,輕功也平平,唯一的本事便是會點魅惑男人的手段,言七七面對風挽雲凌厲逼近的真氣,想起自己近百屬下都被她斬殺,嚇得「嗷」地一嗓子撒腿就跑,連自己精心布下的「獵物」也顧不上,光著腳丫踩在冰涼的地面上不分方向地逃竄。
該死!
撕心裂肺的痛楚襲來,風挽雲咬牙,才掠出三丈,洶洶的氣勢倏然衰竭,騰飛半空的她十指緊握成拳!晃了晃就要落地,卻偏偏渾身力,整個身體不偏不倚砸向杵在門口的淡藍衣袍男子。
自進門后他便站在哪裡,除了沉重的呼吸起伏的胸口幾乎一動未動。此刻白衣女子的逼近,卻刺激得他指尖顫了顫。
門外,冷風肆掠,早已不見了那魅惑女子。專屬少女的清香卻剎那濃郁,好不容易壓制下的灼燙烈火再次噴薄而出!
翎雲的眸子開始迷離。
他伸手,雙臂顫抖著接過那自半空墜下的女子,最近的距離幾乎擦過彼此鼻尖。
第一次如此近的觸碰男子,風挽雲大驚,眉梢一跳想逃,卻被他鐵一般的雙臂緊緊鎖在懷中。
「別動!」
頭頂傳來他沉沉的低語,沙啞的男性嗓音伴著不同尋常的顫抖,風挽雲的呼吸不禁也隨著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不是別的,而是打心底的恐懼!揪著他的肩膀,她的十指狠狠剜向他的體膚——自逍遙殿而出,她雖未觸碰過男子,但男女交歡之事知之甚多!她知道這樣的男子意味著什麼,更知道身受重傷的自己現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你要是敢碰我,今夜我們就同歸於盡!」磨牙霍霍,她就像一條被逼急了眼的狼,清冷的眸子逐漸充血煞紅,伏在他的耳側兇狠而道。
翎雲不語,抱著她快步向那月色滿布的床榻行去!
「你!」
風挽雲想也不想,一偏頭狠狠咬在他的左肩!不顧齒間酸澀,她拼勁全力咬下!十指亦全力地掐著他!
對世人的不信任,對悲慘命運的怨恨伴隨著她的恐懼委屈一同爆發!咬著咬著,她心口絞痛,嘴角汨汨流出腥血……
她不哭,是因為她的眼淚早已流盡。除了用牙齒憤恨咬下她的不甘,她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情緒。
沉吟一聲,翎雲吃痛地扳開她伏在自己肩上的頭,不甚溫柔地將她甩至床上。他站在床邊,呼吸起伏間目光游曳過她因激烈掙扎而微微敞開的衣襟,那迷人的起伏與玉色肌膚刺激得他琉璃棕眸亦漸漸血紅。
胸口急促起伏,翎雲深深凝著她,雙手開始脫自己身上的淡藍外袍。
風挽雲見狀,眼瞳一縮就要翻身而起,卻被他用外袍罩住死死按下。
「混蛋!」忍著劇痛,風挽雲還要掙扎,翎雲卻俯身而下,壓著她在她耳側顫顫道,「不要再動了,我不會碰你。你若再動,我怕自己真的會控制不住……」
他的氣息急喘,聲音顫抖不成字,壓在她身上的軀體滾燙似火,這話換做誰都不會信。
可不知為何,風挽雲卻信了。
她怔了怔,不再掙扎,喘息著看這壓制著自己的男子顫慄著從她身上爬起,跌撞地滾下床去,覆在面上的精緻面具也狼狽掉落,露出他俊朗的五官和顫抖的長睫,那血紅眸底不曾動搖的堅毅卻看得她渾身過電般一顫!
為什麼?
披著他的外袍,嗅著袍上殘留的淡淡龍誕香,風挽雲第一次覺得她有些看不懂這古怪的世事。
他明明那麼痛苦,為何不對她用強?以他的身手,應該不存在懼怕她的可能,尤其是她現在還渾身是傷毫反擊之力。
為什麼?
翎雲盤膝而坐,顫抖著不斷運行體內真氣,霧白裊裊在他頭頂蒸發。
抱緊了雙臂,任由寬大淡藍衣袍包裹住自己,風挽雲下床,踩著銀色月光蹲在他的身側。
他的眉頭緊鎖,額上儘是豆大汗珠,真力的不斷流轉導致他唇色慘白,若在這樣下去,只怕會走火入魔!
靜靜凝視著他,抱膝的挽雲忽然覺得好溫暖。
說不上是為什麼,許是披在身上的外袍,許是他固執的堅持,這樣的感覺,突然讓她有些手足措……
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傻的人?
寧可自我折磨,可要堅守自己的底線……
恍惚間,風挽雲做出了一個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決定。
關上敞開的木門,她將僵直得幾乎不能動的男子抱上床榻,月色銀輝中,她咬牙,剝去自己的衣衫,又除去他的衣衫,兩抹玉色軀體交疊而擁。
橙紅真氣注入他的體內,與那霧白真氣交纏相擾,在他激烈灼燙的體內一遍又一遍流轉。她練的是純陰真氣,他練的是純陽真氣,至陰真氣有如冰刀利刃,將他體內那被抑制的灼熱冰封瓦解,一點點驅除乾淨……
意識從混沌逐漸轉為迷離,翎雲半睜開眼,怔怔看著與自己赤裸相擁的女子。她眸底清明,如不急不緩的清風拂進,抱著他後背的縴手卻在微微顫抖。
「姑娘……你……」
翎雲霎時又清醒了幾分!突然發覺體內的熱浪已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綿長的疲乏與困頓。
「不過是真氣流轉,別的什麼也沒有。」風挽雲難得也紅了頰,頷首悶悶道,「我是見你為人君子,才……」
呼吸一滯,翎雲只覺心底難以言喻的悸動,只是意識又開始被疲累填充,強打起精神,他咬牙,「姑娘,我必須對你負責……我是……」
「我知道。」
聽得「負責」二字,風挽雲心尖一跳!她垂下頭低低道,「我知道,你是名公子。」
武功高強,正直溫柔,除了他,還能有誰?
「姑娘……我……落霞山……」
聲音越來越低,翎雲半睜的眼漸漸闔上,「一定……記得……」
還有半截話沒有說完,他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定記得什麼?
風挽雲紅著臉起身,穿好自己衣裳又替他穿好。
是想說……他一定記得她嗎?
黑暗散去,東方天際已泛白,呼吸著特屬於清晨的清新空氣,風挽雲覺得前所未有的精神充沛——陰陽真氣交匯流轉,對兩人的功力都有促進,只是功成之後男子的精力耗盡,女子卻精力十足,大抵是耗陽補陰的緣故。
她轉頭,看著床上沉沉而睡的淡藍衣袍男子。
半響,淡淡而笑。
原來,相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很溫暖,很安心。
不得不承認,她對他的感覺很奇特,奇特到她也說不清那是種怎樣的感覺……她知曉,他說會對她負責,便一定會對她負責。只是在此之前,她還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開屋門,沐浴在晨曦第一抹光亮之中。風挽雲回首再看了眼翎雲,收回眼,她滕然躍起,沖向那一片光亮的蒼穹。
極門右使,那個紅紗女子,她風挽雲決不能放過!
數十裡外,驛站前,紅紗女子裹著信報的手握得幾近痙攣!
跪在她身前的黑衣人頭也不抬,「右使,風挽雲已殺了我們那麼多兄弟,還是不要與她硬碰硬的好。」
「沒用的東西!」
一腳踹向黑衣人,言七七五官猙獰地擠壓著,「他們睡了一夜?恩?他們在一起了?那個男人是我的!我的男人她也敢搶?」
「右使息怒!」
黑衣人挨著她的踹還不敢躲,捂著臉道,「屬下還有一法能替您出氣!」
「快說!」言七七不耐煩的瞪眼。
陰笑著湊上前,黑衣人低低而語。須臾,言七七眸底一涼,仰頭哈哈大笑,「還不快去?」
「是!」
難道得到主子的肯定,黑衣人倉惶爬起身,撲向那大亮的天色之中。
——張家口一家九口,除了起大早溜出門玩耍的小胖,全部慘死。
淡藍衣袍的男子醒來,面對一地血腥的屍首,記憶卻像被誰生生剜去一般,昨夜的事情怎麼也想不起來。
白衣女子尋遍陸州城內外,依舊尋不著那可恨的紅紗蒙面女子。
因師門要事,淡藍衣袍男子不得不擲下重金託人厚葬了張家之人,匆匆離去。
白衣女子回到張家口,開木門,留給她的只是空一人的大屋和空空如也的床榻。
多麼像一個故事,他們就這樣擦身而過,那未出口的諾言,那寫在秋風瑟瑟里的溫暖,那一段即將展開的愛戀,全然消逝不見。
撫著木門,風挽雲頭腦一片空白。她強撐著精神調轉頭去,望向蒼穹那輪關人間冷暖的明黃圓月。
難道,那一霎的溫暖,只是一場甜蜜而又殘忍的夢?
命運,為何總是對她如此殘忍?
既然給了她一線希望,為何又要將這希望生生剝奪!
名,名……
踉蹌著倒地,那多年未再流淚的女子,眼眶微濕。
有人總是感慨命運的不公,有人總是抱怨上天的殘忍,卻鮮少能有人跳脫出這糾結世事,用清明的心態看待人生起落得失。
多年之後,當挽雲倚在翎雲的懷中仰頭看月時,她忽然讀懂了多年前那個命運的答案。
如果沒有一再的錯過,也不會有此刻相守的珍惜。
如果沒有那些磨難與艱辛,也不會懂得此刻的幸福究竟有多甜蜜。
有些擦肩而過,註定還會重逢。沒有寫定的命運,只有堅定的信念和至死不渝的愛情。
原來,命運從不曾殘忍,它就如那亘古月亮,照得亮世間萬物,卻法改變人間冷暖。
原來,命運,從來都裹在自己的手底。
「遇見你,真好。」
蹭了蹭翎雲的脖頸,挽雲心滿意足而笑。
深深看著懷中女子的眼眸,俯身在她眉間落下一吻,翎雲亦微笑。
「真好。」
亘古圓月,斜掛天際,拓下這對相擁之人的動人身影。
關於當初他為何離去的疑問,挽雲從未問過。她相信他,便已足夠……只是想起當初自己痴痴傻傻以為他慻心四令,甚至混跡晉王府三番兩次引誘晉王只為取得狴犴令引起他的注意,便覺得女人一旦愛了,真是傻得可以。
愛情確實使人盲目,但為了愛情,瘋狂一把又有何不好?
挽雲起身,沖翎雲挑釁一笑,拔出長劍在他們身後的大石上刻下一行狂草。
——心之所屬,命之所囑,步步相依,十指緊扣,走到盡頭,已是愛得濃烈。
翎雲目光滑過,覺得夫人今日狂草有所長進,微笑間接過長劍,手腕翻動緊隨其後落下一縱狂草。
——權力,地位,不過過眼雲煙。窮極所有,只為相守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