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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軒轅睿帝史記》記載,睿帝元年四月二十三日,盧高將領率一萬大軍押解北宮太子宇文拓奔赴落霞山。三番談判后,北宮與軒轅簽下「永不南侵」文款,平安換回太子,夾著尾巴沮喪撤兵。 

  四月二十五日,盧高將領送九方盟軍於兩國交境處。 

  有野史記載,盧高將領與尹風將軍相談甚歡,兩人相見恨晚結為異姓兄弟。送軍至邊境時,盧高指著浩浩湯湯的九方軍隊問,「尹弟,你這大軍當真有三十萬?為兄怎麼瞧著偏少啊?」 

  尹風聞言,臉色頗黑,拉過盧高悄聲道:「沈宰相說了,借兵是可以的,誇張也是可以的,欠下的人情大大的,全是還給挽雲姑娘的……」 

  盧高愣了愣,「那實際人數呢?」 

  尹風神色很嚴肅,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晃:「不多不少,二十萬。」 

  二十萬……對峙四十萬…… 

  默然半響,盧高調轉馬頭,抱拳向南一拜:「皇后威武!」 

  華州之行結束,三姝返回都城。當行至墨陽時,黎若熙提出辭行。 

  挽雲倒也沒多說什麼。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若熙終究只是個挂名貴妃,強留她在皇宮裡只是耗費她的青春,不值,倒不如隨她走四方罷了。 

  面對她的淡然,黎若熙瞭然一笑,「怕是不止我,軒轅睿的後宮你都要強行遣散?」 

  「遣散後宮?」荌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一臉欽佩地對挽雲咂舌,「挽雲姐姐真霸氣!」 

  「小孩子別跟著起鬨。」 

  挽雲一指禪把荌荌給打發了,又轉頭瞄瞄一本正經的黎若熙。太肉麻的離別語說不出口,她咳了咳,「嗯……今後,應該還有見面的機會?」 

  「自然。」 

  黎若熙淡淡抬眼,「只要,你沒有愚蠢到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去做不該做的事。」 

  有過一絲僵硬,但挽雲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笑著拍拍她的肩,「別整天胡思亂想,我做事有分寸的。」說著又沖蹲在牆角畫圈圈的荌荌招手,「荌荌,你方才不是說有話要對若熙說嗎?」 

  「嗯!」 

  嫌麻煩時被打發走、要利用時招招手就來的荌荌很配合地蹭了過來,淚眼蒙蒙地拖著黎若熙不撒手,「若熙姐姐,你真的要走?」 

  淡雅挽袖,若熙抬眸望向紗巾蒙面的紅衣荌荌,腦中不自覺浮現她與棕衣少年相依而笑的場景。片刻的仲怔后,她輕點了點頭。 

  「可是……」荌荌急了,紅著眼睛垂下眼,「若熙姐姐,你、你不是說有喜歡的人了嗎?他……」 

  「荌荌。」 

  黎若熙反手包住她小小的手掌,看著她手背上一塊塊的黑色疤印,想起這倔強而又單純的少女為了心愛之人毫不猶豫拋棄絕美容顏,就像挽雲一般,為了軒轅睿,不顧一切也要留在他的身邊…… 

  世間的愛情如此美好,論前方是怎樣可怕的腥風血雨,有了彼此的支撐與相握的手掌,哪怕天崩地裂也只是相視一笑。 

  黎若熙,這樣的愛情,又何嘗不是你尋尋覓覓十多載的愛情? 

  淺淺笑開,她起身,看向外蒼茫一線的碧水藍天。 

  「荌荌,你猜錯了。」 

  緩緩回身,黎若熙看向荌荌不解的雙眸,搖頭笑道,「我愛的人……還在草原上等我。」 

  第一次相遇,朦朧的面容;第二次相遇,燦爛的笑顏;第三次…… 

  「我相信,他從未離開過草原。蘭草漸深處,或是牧羊,或是高歌,等待我們的再一次邂逅。」 

  拂袖,黎若熙沁然一笑,出神地凝著蒼穹北岸那遙不可及的如雪白雲。 

  那一霎,她似乎又聽見了熟悉的牧羊歌曲,馬啼聲聲中,爽朗的男子笑聲如夢如歌……馬背上,她淡然回眸,那寫進她生命里的一襲棕衣,也許,就是一生。 

  寒境終過去,冰封的軒轅如初春融雪,處處生機盎然。 

  黎若熙還是走了,走時沒有說她要去哪,但荌荌相信,她一定是回了草原,回到她與那個不知姓名的男子初次相見的地方,再續他們的奇緣…… 

  荌荌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跟著挽雲回宮。在進都城前,荌荌拉著挽雲去了趟衣飾店,換下心愛的一身鮮艷欲滴地紅衣,選擇了與之截然相反的素雅淡黃,還讓老闆量著做了個嚴嚴實實的罩頭斗笠,里三層外三層一裹,纖細的身板頓時臃腫得像個婦人。 

  對這樣的醜化形象工程,荌荌自己很滿意。挽雲瞧她這麼熱情的將自己打扮成另一番模樣,想也知道定是為了不讓梁葉認出來,不由心疼得直嘆氣,「荌荌,我知道你不想讓梁葉內疚難過,但你就這麼一直藏著掖著難道不會覺得委屈嗎?」 

  忙著梳成婦人髮髻的荌荌手頭一頓,嘻嘻笑道,「不委屈啊!對外,挽雲姐姐就說我是你妹妹,不能再叫荌荌了,改叫……叫……」 

  領略過她的文墨水準,挽雲一頭黑線豎掌,「小花小紅小蘭小黃小黑以上名字拒絕出現!」 

  「小糖!」荌荌眼底唰地一亮,「就叫小糖!怎麼樣?」 

  「小糖?」 

  挽雲想想,覺得這個名字比之小花小黑之流還是要好很多,便也勉強默許了。 

  回到都城那日,師叔早已接到消息侯在城門口上,老遠地見了挽雲,深吸一口氣火力全開飛也似的撒開腿奔向她!路邊百姓只見一個肥胖老者宛如從天而降的隕石,聲音在空中顫抖成了幾瓣,激動中還帶著哭腔,震天雷般的高呼大呼:「丫~頭~!」 

  挽雲一抬眼就見一肉球向自己,眼皮一跳果斷閃開,可憐的師叔嘭地一聲就撞到了地上。 

  「回來了?」 

  同樣侯在城門口的梁葉也迎了上來,似笑非笑地望著挽雲。他的身側是白花了頭的白淵國師,見了挽雲顫顫就要下跪,「老臣……恭迎皇後娘娘!」 

  「白國師你這是做什麼!什麼皇後娘娘?」 

  挽雲傻了眼,傾身便要去扶。卻見周圍百姓們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嘈雜嘰喳的說話聲忽然停止,都城門口擠擠攘攘數千人竟安靜得像空一人一般。 

  一襲白衣,絕色容顏,揮筆借兵堵北宮,單槍匹馬擒太子! 

  百姓們噤聲,用幾近膜拜地眼神看著這春日燦陽里的白衣女子,風中獵獵寫捲起她的衣袂,譜寫一代絕世女子的輝煌傳說。 

  是她……是她!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百姓們一個接一個跪下,城門口守衛的將領也翻身下馬,「噗通」一聲跪倒在這融融春風裡,重重一個磕頭落下。 

  風裡似乎還盤旋著些微的血腥氣味,那是數天前北境大戰吹來的殘餘氣息。那些逝去的生命,掠過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記,永難消除。 

  若不是眼前這位白衣女子,這樣逝去的生命,會更多,更多…… 

  「你們……」 

  挽雲還沒摸清這是什麼情況,百姓們的呼聲霎然而起,震天動地般一遍又一遍盤旋都城上空不散。 

  「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城門之內,數過往百姓們注意到城門口一幕,也隨之跪下身軀。城裡城外,越來越多的人們加入吶喊,震天喊聲漸漸匯成一片激蕩的潮流,卷過這帶著血氣的風,迎來另一片春日清新。 

  有些事已過去,卻應該永遠銘記;有些恩情以言謝,唯有屈膝磕頭,將所有崇敬尊重盡獻於她! 

  一聲萬福,不足以表達百姓們對這白衣纖細女子的所有情感。家國安定,驅除北匈,此等風骨,男兒不及!皇后之位,她當之愧! 

  「什麼皇后?」挽雲一頭霧水,被這麼多人用肉麻兮兮的眼神瞅著她渾身不自在,抓過梁葉一個勁地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丫頭,盧高命人快馬加鞭將事情經過報回了皇宮,你的英勇事迹已傳遍了軒轅,舉國上下都知曉有一位神勇的女子於戰火紛飛中保全了軒轅,現在你可是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了!」師叔從土裡爬起,驕傲得眉飛色舞的,說話間又想起什麼,低頭在懷中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捧出那刻有「軒轅」的碧藍令牌塞回挽雲的手裡。 

  「這個,盧高派人一併送了回來。燕兒捧著看了很久,後來孤身一人進了御書房,出來時已捧著她代翎兒下的詔書,昭告天下封你為芙蓉皇后……」拍拍挽雲的肩,師叔豪邁大笑,「丫頭,現在你已是軒轅國母了!一國之後,翎兒的正妻!」 

  「皇后?」 

  挽雲眉心一顫,她環顧四周匍匐跪地的百姓們,心裡驀然揪痛。 

  妻子……翎雲不醒,這妻子的身份由六公主冊封,又有何意義? 

  「挽雲姐姐,恭喜你,終於成了翎雲哥哥的正妻。」荌荌不懂挽雲眉間的憂愁,開心的從她身後探出,扶著她的手啞聲賀喜。 

  「這位是……」 

  一直沒說話的梁葉此刻竟很快將目光掃了過來,銳利地將不知打哪冒出的荌荌從上打量到下。 

  荌荌揪緊了衣袖,心虛地蹭著往挽雲身後躲。 

  「她叫小糖,是我小姨的女兒。」挽雲一抬袖阻隔梁葉探究的眼神,繼而朝向伏地的百姓們,「各位不必多禮,請起!」 

  跪地的白淵被挽雲扶起,扶著鬍子顫顫道,「老臣奉太後娘娘之名,與梁葉公子同來接駕,特為皇後娘娘診脈,看娘娘腹中胎兒是否安好。」 

  「太後娘娘呢?」挽雲伸出手臂任白淵和梁葉搗鼓,轉臉看向師叔:「她在宮中嗎?這些日子她可好?」 

  「不好。」 

  師叔斷然搖頭,「接到華州送回的一封信后,燕兒便病了,將自己天天關在寢宮不願見人,也不知是怎麼了。」 

  挽雲呼吸一緊。 

  難道…… 

  師叔繼續感慨,「這些日子怪事真多,鶴群整天整天的念佛,誰也不理;燕兒痴痴怔怔,不願見人;最神奇的是宮門口來了個瘋子,天天一本正經請見燕兒……哼!真是荒唐,一國太后豈是誰人都能見的?瘋了瘋了!」 

  「求見太后?」挽雲倒是來了興趣,「那人什麼模樣?」 

  師叔想啊想,抓耳撓腮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今日出宮時老遠瞧著人模人樣的,旁邊停的馬車也挺華貴,估計也是個有錢人?」 

  「恭喜皇後娘娘,腹中胎兒安好,娘娘的身體也虞!」白淵微笑地插了個頭進來,「老頭長眼,終庇護皇後娘娘母子平安。」 

  「真受不了你這狗腿的模樣!」 

  梁葉鄙夷地斜了眼白淵,抖著手一個勁地掃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一抬頭卻發現對面素雅黃衣女子痴痴地盯著他看,被發現后又慌忙低頭揪著手指,他不由一愣。 

  「對了,師叔,盧高還有沒有送別的東西回宮?」挽雲往荌荌身前一杵,拉過師叔試圖轉移梁葉的注意。 

  「有啊。」師叔忙不迭的點頭,「一個小布包,說只能由你親自拆開,已放在你宮裡的床頭了。」 

  「那就好。」挽雲舒了口氣。 

  盧高總算是沒有忘記。 

  她轉身,面朝大開的城門負手遠眺,遠遠地依稀能看到那熟悉的朱紅宮牆與琉璃金瓦。 

  空氣中,似乎瀰漫著專屬他的淡淡龍誕香。一個恍惚,挽雲好似看到恢宏琉璃金瓦上坐著那風輕雲淡的少年,一襲淡藍衣袍依舊,頷首的一抹微笑溫暖而熟悉。 

  他道,沐兒。 

  淺淺一笑,挽雲啟唇。 

  「翎雲,我回來了。」 

  極其熱鬧的一夜,沉寂已久的宮廷像是被重新賦予了生命,燈火輝煌鶯歌燕舞。 

  今夜,是挽雲的慶功宴。久不露面的六公主及一臉淡漠的雲鶴群都來了,偌大的正殿里滿滿當當地塞著各宮公主們和太公主們,不少宮女和太監們也一臉喜氣地立在一旁,偷偷掀起眼帘觀察高位之上那充滿傳奇色彩的皇後娘娘。 

  伺候挽雲的嬤嬤也被請了來,她站在挽雲身後挺胸抬頭別提多自豪了——讓你們些個眼低的嬤嬤欺負我,看見沒?我家主子現在是皇後娘娘了,哈哈哈哈哈! 

  下面各宮的公主們時不時的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地話題非是慶幸翎雲哥哥眼光獨到。可喜笑顏開的公主們里,也坐了個悶悶不樂的——小十二公主。 

  她陰鬱地看著高位上的挽雲,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此次護國有功,她知風挽雲在姨媽心底的地位已法撼動,自己的皇后夢想算是徹底破碎了……好在林荌荌出走,黎若熙離宮,貴妃之位她還是有指望的。只是一想到自己以後不得不屈居於這個女子之下,還得與她共侍翎雲哥哥,小十二公主心口便騰起壓抑不住的火氣! 

  酒過三巡,師叔已經喝醉了,一手摟著雲鶴群扯著他那破鑼嗓子高歌。 

  挽雲放下筷子,轉眸望向一側的六公主。 

  這些日子她消瘦了不少,眼窩深陷發澤枯黃,即便是與自己對視,也是精打採的笑笑罷了……她心裡很苦,挽雲知道。身為一個母親,卻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法保住,那樣撕心裂肺的痛,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懂得。 

  但那些勸慰的話,挽雲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一頭,是翎雲,一頭,是莫謙然,一想起他們兩人都生死不明,她的內心也在抽痛不已。 

  何以,她安然坐在這乾坤大殿之上,看眾人歌舞昇平,舉杯歡慶言笑晏晏?他們卻處於黑暗之中,徘徊在混沌里不見天日? 

  放下酒杯,挽雲起身。 

  只是一瞬,凌厲的氣勢壓面而來!喧鬧的乾坤殿倏然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昂首,一瞬不瞬地盯著那一身素白仍未換上皇后鳳服的挽雲,就連正殿中央正在歡舞的舞女們也停下了腳步,怔怔看著那不施粉黛依舊美得驚心的皇後娘娘,又自卑的低下頭去。 

  這樣壓抑的氣息,是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好像即將有什麼重要的大事發生一般。 

  被大家這麼直勾勾的目光盯著,挽雲也愣了,隨即掩嘴一笑:「我有些醉了,出去吹吹風,大家繼續。」 

  看得她的笑臉,眾人這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繼續大殿之內的喧囂與歡慶。 

  那素白身影拒絕了嬤嬤的陪伴,一頭扎進了夜風颼颼里。 

  「我要出恭,失陪失陪……」還是覺得不放心,梁葉冷著臉站起,快步跟了出去。走出殿外再環顧四望,可哪裡還有那抹白影? 

  皺眉望著天際那輪朦朧彎月,梁葉竟覺得背脊發涼,一摸腦門,黏黏的全是汗。 

  「挽雲……」他裹緊了拳頭,「為什麼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皇宮西邊,亮堂喜慶,紅燈籠排排掛滿宮闕。 

  皇宮東邊,冷冷清清,連守殿的侍衛們都是精打采哈欠連連。 

  風起,一抹白影閃過!半眯眼的侍衛倏然一震,睜大眼睛左右一看,卻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打了個哈欠又半眯起眼。 

  靈巧一晃,大開的戶吱呀一聲又被關上,漆黑大殿里白影如閃電劃過,只是一瞬,已抵達精巧龍床。 

  內殿沒有點燈,清亮月光照進,讓她看清他那高挺的鼻,緊抿的嘴,亦如她離去那日一般,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翎雲,我回來了。」 

  平復下起伏的呼吸,挽雲俯身,深深抱住他的身體,想要笑,可咽嗚出口的還是哭聲。 

  外面那麼熱鬧,這裡卻這麼凄冷,難道他們都忘記了你嗎? 

  為什麼丟你一人在這裡?沒有人陪著,夜涼了也不替你添被? 

  你才是最心疼百姓的那個人,為何卻沒有人記得你,就連照亮黑夜的一盞燈都不為你點? 

  「翎雲,翎雲……」 

  她嚶嚶地低泣,淚水灑了他一身。 

  她不要穿那九鳳宮服,她寧可穿著他最愛的素白,坐在床頭等他醒來時那一句溫柔的呼喚。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是不是冷?嗯?」 

  搓著翎雲的手,挽雲張嘴不斷地朝他的手心呵氣……當她發現他的手只能停留在這個溫度,自己不管怎麼做都只是徒勞之後,她頭腦像塞了一團冰般凍結。 

  這樣的溫度,接近死人的冰涼。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什麼都沒有。 

  這樣,跟死了有什麼差別? 

  挽雲嗤笑一聲,已經哭不出來了。她獃獃坐著床頭,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顫了顫,從袖中掏出一個布包,一瓣一瓣張開。 

  乳白玉蠱小巧精緻,月光輕拂下剔透盈亮,隱約可見裡面躁動不安的蠱蟲。 

  月色迷離里,她恍惚又見屋頂上那淡藍衣袍男子溫柔而笑,傾身替她梳理亂了的髮髻;枝繁葉茂的斑駁樹影里,那淡藍衣袍男子垂眉,細心而又笨拙地結著穗子;茂密竹林里,那淡藍衣袍男子冒著欺師滅祖之罪,心旁騖地將師門武功傳授於她,為的,只是希望她能時時護自己周全…… 

  一路飄搖里,他從未勉強過她半分。他用獨特的方式,放手任她高飛。 

  這就是愛。 

  用盡自己的鮮血,也要延續對方生命的愛。 

  抽搐的心痛里,她低頭,緩緩在他的額上落下一吻,指尖一次又一次摩挲過他的頰,彷彿要將他的面目深刻心底。 

  半響,挽雲閉目,指尖凝結真氣,往自己左心口猛然一劃! 

  沒有悶哼。 

  鮮血,斑駁落下。 

  染紅,乳色玉蠱,染紅,素白衣裳,染紅,一地破碎的月光。 

  她僵在月光里,一寸寸被森涼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涼?那不過冷了亘古,她卻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盈盈微光自乳色玉蠱里發出,躁動的蠱蟲通體發亮,鮮血一般的紅色耀得挽雲眼前一片模糊。 

  顫抖著手,挽雲將發光的玉蠱放置翎雲的心口,慘白臉色如雪,她咬牙,一字一字鏘然道。 

  「軒轅睿,活過來。」 

  活過來,我只要你活過來,其他的什麼也不要。 

  嗡嗡耳鳴聲里,呼吸逐漸加重,心臟的跳躍聲卻漸漸減弱…… 

  挽雲掙扎著抬眼,躺在翎雲胸口的染血玉蠱光芒稍微柔和了些,曜出的紅光里,翎雲的眉頭好似蹙起,冰涼的胸口也似乎緩緩有了起伏,可這一切又是那麼的模糊,令虛弱的挽雲都看不真切。 

  「翎雲……」 

  她傻傻地咧嘴一笑,眼前突然發黑,顫抖著就要倒下…… 

  不! 

  不知哪裡的力量,讓她倏然又撐開眼。 

  不能讓翎雲看見自己這幅模樣,不能讓他知道……不能! 

  拼勁最後一口氣力,挽雲飛身而起,跌跌撞撞踏空離去…… 

  夜空刺骨,風中儘是腥血的氣味。血色寫在歡喜紅塵的皇宮裡,替這歡喜蒙上一層冰霜。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行到了哪裡,直到清冷長廊人處,挽雲卻再也堅持不住,眼一閉跌倒在地上。 

  她感受到了翎雲的那份冰涼,涼到骨子裡痛楚,令她的指尖都在禁臠……痛,很痛,卻又沒有那麼痛。 

  這種矛盾,只有她能懂。看著五指沾染的鮮血,她忽然間覺得很溫暖。 

  這樣的溫暖,可替代,彷彿,像是躺在翎雲的懷抱中一般…… 

  耳畔似乎有煙火綻放的砰砰聲,一波又一波驚喜的尖叫連同耀亮的夜空,讓這冰涼春夜充滿了紅塵喜悅。 

  人的宮闕一角,她看著那漫天煙火,笑得像個孩子。 

  涼風,一絲一絲剝去她的氣力,躺在冰涼的地上,她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凍結。 

  混沌意識里,她恍惚間聽見了翎雲的聲音,溫柔的,很輕很輕的。 

  她怔了怔,笑笑。 

  輕輕道:「我也……愛你。」 

  五月,十七。 

  一人一身素縞,飄搖而上九玄峰頂。 

  他行得極快,落葉般輕盈飛旋,足以見其功力之深厚。所經之處,九玄門弟子們都勾頭一拜,有人剛想上前溫言幾句,才剛靠近,又被他眸底的冰涼刺得恍惚後退。 

  「這……是怎麼了?」 

  被嚇開的那人茫然不知所措——一向溫和如春風的他,怎麼會突然這般冷冽? 

  莫不是……碰到了什麼極度傷心之事? 

  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團白鬍子肉球,走三步,嘆口氣,一臉陰悴。 

  「師叔!」 

  弟子們發現了他,飛身都圍了上去,看看陰鬱的師叔又指指上方消失的身影,「這……」 

  「作孽喲。」 

  師叔抽抽鼻子,作勢就要去抹眼淚,「可憐,太可憐了……」 

  掠過石階,飛進密林,盡頭的空地上,是一間荒蕪已久的舊房子。 

  男子行至房門前,看著被踹破的木門倒在塵埃里,呼吸不由一緊! 

  捏緊了拳頭,他踏步,重新跨進這十九年都未曾再步入的小房子。 

  轉過大廳,一仰頭便看見那塊紅布,它依舊掛在廂房的門帘處,卻被蜘蛛網和塵埃蒙上了灰濛濛的黑。 

  伸手,他想拂去那令人堵心的陳舊的黑,卻發現論他怎麼拍打,紅布已回不到那日的喜慶與鮮艷。 

  懊惱地站在廂房口,他遠遠看見廂房裡的木桌上,一對紅燭完整缺而又孤獨的立著。 

  他愣了愣,忽然想起好像新婚那日並未點亮紅燭,他只是悶頭悶腦進來,連新娘的頭布都未掀起,就大吼一聲落荒而逃。 

  嗤笑一聲,他麻木地踏進廂房,看著滿地的碎片殘渣,赫然想起那日他喝醉酒,沖回「家」中興師問罪的場景。 

  他歇斯底里的吼叫斥責,面對他的辱罵,她卻只是微微而笑,爾後千恣百媚的脫去衣衫,橫躺床上對他輕佻地道:「如此,我便低賤給你看!」 

  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已不記得了。 

  他震了震,踩著這一地的碎削緩緩轉頭。 

  空蕩蕩的床上,蒙滿灰塵,乳白床單早已被歲月蹉跎成了灰,只是中間一小塊發黑的血跡,卻刺得人心口絞痛! 

  晃了晃身子,雲鶴群轟然跪倒在地。 

  「靈……靈……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 

  眼角,淚水恍然流下。 

  他捏著床角,瘋狂地撲上那滿是灰塵的床,卻再也抱不到那個眼神明媚神情倔強的可愛女子。 

  她為什麼那夜要脫去兩人的衣物假裝行房事來騙他? 

  她的貞潔明明是在婚後被他那日醉酒奪去的,她為何不言? 

  孩子……挽雲明明是他的孩子,為何她從來就不說! 

  但這些答案,雲鶴群這一生也不會知道了。 

  因為他親眼,看著那個自己心愛的女子死在他的眼前!就連女兒一聲助的「爹」,也被他矢口否認! 

  「靈……靈……我錯了,錯了……」 

  他跪在塵埃里,彎曲的背脊再也法挺直。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相信你……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決絕倔強!」 

  一個耿直不阿,一個倔強不屈,有些錯過的誤會,便如逝去的風,捉也捉不回。 

  聽著山峰上那一聲聲痛苦的吶喊,師叔辛酸得直抽鼻子。 

  小靈,若不是我在挽雲丫頭奄奄一息時,心急得一不小心劃破了鶴群的手,偶然間發現他們的血液竟可相融,鶴群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你隱藏的這個秘密。 

  哎,風挽雲,風挽雲……風是你的字,雲是他的字,你的心底還念著他,我早該想到,這個丫頭是你們的孩兒。 

  可是,現在知道又如何?即便鶴群輸血救回了你們的女兒,這輩子,恐怕他都不會再安心了。 

  他虧欠你的實在太多,太多…… 

  鼻子發酸,師叔眼淚就要落下,旁邊一個錦布遞過來,一個溫柔的女聲輕輕道:「不如……擦擦?」 

  身側圍著的弟子們早已作鳥獸散,逃得一個比一個快,集體進入一級戒備狀態。 

  師叔渾然不覺危險來臨,接過錦布擦擦臉,又還給那人,「謝謝啊……」 

  一抬眼,笑容陰狠的白髮奶奶咧嘴朝他笑笑,「不客氣。」 

  三秒之後。 

  「啊——凶婆娘你怎麼來了!」師叔後退三步瘋狂搖頭,「你、你、你別過來啊……」 

  白髮奶奶笑著開始疏通關節,「老頭子,玩夠了是不是該回家了,啊?」 

  所有弟子齊齊背過身去,捂耳。 

  九玄峰上又響起一陣陣哀嚎,林子里的鳥都給嚇得漫天飛。 

  「救命啊——翎兒——丫頭——救我啊啊啊啊!」 

  萬里之外,下棋的挽雲忽然一個噴嚏。 

  「嗯?」 

  翎雲一愣,拉過她的手攏在掌心,「受涼了嗎?」 

  「沒。」抽抽鼻子,挽雲癟嘴道,「不過有點餓了。」 

  「老奴馬上叫御膳房弄些好吃的來!」一旁嬤嬤一聽挽雲說餓,兩眼放光!喜顛顛地出門去安排了。 

  她前腳剛走,挽雲便瞥眼去掃翎雲,「咳咳。」 

  「你啊。」 

  翎雲真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別人家媳婦都喜歡山珍海味,自家媳婦偏偏就愛松子玉米。奈何娘親覺得那食物低賤,不允許她吃,這小妮子才沒事有事地盡對他咳咳。 

  「好,我現在就去做給你吃。」 

  捏捏她的臉頰,翎雲捲起龍袍袖子就準備去後院私造的小灶房裡,給自家尊貴的皇後娘娘做松子玉米。 

  「報——」 

  殿門之外,盧高單膝跪地報道:「稟告皇上,皇後娘娘,瓔珞方有密報傳來。」 

  「是不是莫謙然有消息了?」挽雲揪住翎雲的袖。 

  安撫地拍拍她的背,翎雲輕輕道,「呈進來。」 

  展開密報,盧高已俯身退下。挽雲湊上前,兩人的手緊緊握住一起。 

  「謙然與若琴雙雙回宮,謙然墜身寒潭時不慎撞到了後腦,導致記憶缺失了一部分,他……現在以及記不清這一、兩年所發生的事情了。」放下密報,翎雲俯身抱住微微顫抖的挽雲,「沐兒,這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不是嗎?」 

  不會再被蝕骨的情愛所折磨,他已忘卻了那些紅塵往事。從今而後,他便是瓔珞的王,沒有什麼可以再牽絆他的心。 

  「也是。」 

  挽雲反手抱住翎雲的腰身,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有若琴陪著他,他一定會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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