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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夜風,徹骨冰寒。 

  斜坡盡頭,白霧蒙蒙一片。 

  下方確實是懸崖,只是從斜坡墜下十多丈深處,還有一截巨石如碩大手掌伸出。若不是有這巨石阻擋,滾落斜坡的兩人必定墜身懸崖疑! 

  隔著蒙濛霧氣,隱約能看見斜坡上探出的燃燒火光。黑衣人深吸一口氣,將莫謙然護在身後,兩人緊貼著山壁而立。 

  有了霧氣繚繞和黑衣的遮掩,崖上的人一時還發現不了他,舉著火把嘰嘰咕咕似乎還在說著什麼。 

  心跳疾速,呼吸起伏間,黑衣人看向貼身而戰眸色冰涼的莫謙然。見他面色不佳,忽然想起一路顛簸,也不知公子受傷了沒有…… 

  撐著手掌,黑衣人細細將莫謙然從上打量到下,除了稍顯狼狽,好像並未見什麼傷口。 

  沒有受傷,就好。 

  黑衣人笑笑,剛想舒一口氣,夜風一吹,身上被碎石劃過的傷口卻倏然如火烤似的開始灼燙!他一震,下意識的捏緊拳頭忍耐。 

  痛楚一波接著一波,黑衣人疼得十指深深鑿入山壁碾壓,指尖血肉模糊一片。張口想要吟呻,卻只能咬緊雙唇顫而細的呼吸。 

  雙目一瞪,他仰頭看向十丈之上飄忽的火光,打著寒顫牙齒上下交錯緊咬——不能出聲,再疼也要忍著! 

  莫謙然卻轉過眸子,靜靜凝視著他痛苦的眼眸。 

  不知又過了多久,上方終於傳來一聲「撤軍!」黑衣人顫了顫,急迫抬眼看向上方。 

  搖曳的火光漸漸退出暗夜,等上方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消失后,黑衣人才悶哼一聲,趔趄著身子就要倒地。 

  好險。 

  被數萬精兵追趕數十里,滾落斜坡差點墜身懸崖,貼崖藏身等追兵離去……這一輩子最驚險的,恐怕就屬今夜了? 

  掙扎著撐起身子,黑衣人顫顫抬手將莫謙然封住的穴給解了,又撲騰一聲埋頭跪地。 

  「今夜情形危急,小人本想助公子逃離,不料卻害得公子落入此般絕境……小人該死!還請公子責罰!」 

  黑衣人粗獷的嗓音連同呼吸都在發顫,被解開穴道的莫謙然動了動,繼而緩緩落眸於他。 

  ——裂開的黑袍下處處可見模糊的血肉,堅硬梨木所制的覆面木具上竟也被石塊狠狠劃下了道深痕。偏偏木具下那雙眼,堅定得令人心口發燙。 

  呼吸緊了緊,莫謙然深深地看著他,像是在品讀什麼耐人尋味的故事。須臾,他伸手將他扶起,輕聲而問:「為何點朕的穴道?」 

  黑衣人抬起的頭迅速垂下,猶豫了會,他小心翼翼答:「小人怕……公子不願走。」 

  北匈三百壯漢夜半埋伏,人數廖少的極們本就處於劣勢,再加上要保護手縛雞之力的陳文瀚,公子的安危令人擔憂! 

  情形本就危急,熟料更雪上加霜的是,挽雲姑娘也來了。 

  黑衣人深知,以公子的脾性,即便是浴血一戰,也斷然不會選擇在挽雲姑娘的面前落荒而逃。這是一個男子的尊嚴,在深愛女子面前絕不屈居人下的尊嚴! 

  公子不會願意走,即便刀尖逼上他的喉,也不會。 

  「小人見北匈人數眾多,怕公子有危險,所以妄自做主封了公子的穴道強行帶走公子,棄文瀚皇后和眾兄弟於不顧,實屬該死……」黑衣人捂住手臂上還在流血的傷口,垂頭不敢看莫謙然,「公子,是小人膽小怕事壞了公子大計,求公子責罰。」 

  夜風刺骨,風中有一絲絲迷草的芳香。 

  黑衣人等了一會,見莫謙然不語,覺得是自己不會說話惹公子不高興了,懊惱地垂下頭來不敢再開口。 

  莫謙然仰頭看著蒼穹之上的月,寬大的衣袖長長垂落,那素來挺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軟弱力,彷彿一陣風便可以捲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動了動。 

  「公子……」黑衣人擔憂地看著他。 

  轉身,莫謙然卻將黑衣人抱進懷裡。他抱得很用力,指尖的涼意透過幾層衣物仍能感受得到。 

  黑衣人詫異一僵,借著蒼涼月色仰頭看公子平靜而毫血色的臉,聽他啟口輕輕一聲喚。 

  「若琴。」 

  他道,若琴。 

  「噗」的一聲,黑衣人撞在了莫謙然的胸口,卻已經不知道痛,垂下的雙手都在顫抖,冷風刀般一次又一次吹向她手上粗糙不平的傷口。 

  在那樣的涼風刺骨里,她恍然驚覺原來這不是夢。 

  換上黑衣,覆上面具,她從未離開過他半步。咫尺的距離,她日日守在他身側,看他喜怒哀樂,伴他生死一線,卻是莫大的幸福與滿足…… 

  月色清冷照下,鼻尖隱約氤氳著曇花濃香。相依的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聲地將彼此抱得更緊。 

  感覺到她在顫慄,莫謙然鬆開雙臂,抬手剝了她覆面的木具,又撕開一層偽裝男子的假面,凝著那張數月不見卻越發消瘦的臉,愣了愣,用袖輕輕拭去她頰上洪水般崩塌的淚。 

  若琴,早該想到,是你。 

  除了你,這世上不會有人這般了解我。 

  知曉,即便我用盡所有尖刻語言,心底仍忘不了她的美好;知曉,只要有她在,我便絕不會轉背逃跑……知曉,我寧願是死,也不願被她恥笑! 

  低低笑了聲,莫謙然站著,月光撥開迷霧淺淺照來,照亮他鬢邊狼狽逸出的一絲髮。 

  若琴凝著他,見那一絲髮色逐漸變淡,由黑轉灰再白,最後竟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剎那,白髮。 

  若琴震驚的看著一絲白髮凄凄而舞,細而纖的髮絲,就像一根鐵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公子……」不再用刻意偽裝的粗獷男聲,若琴淚如雨下,「公子……公子……」 

  她彷彿怎麼喊也喊不夠,攀著莫謙然的臂,她撫向他冰涼的臉。 

  他的心傷,他的苦痛,他的蒼涼……她知道,她都知道! 

  曾經雙蓋世善施心計的他,如今被設計被追趕落下懸崖;曾經一次又一次將最愛的女人護在身後的他,如今卻當著最愛女子的面不得不轉身逃命…… 

  「公子,公子……你不要這樣,難過傷心的話說出來,好不好?說出來……」若琴反手抱緊莫謙然,抱緊他在不斷細微顫抖的後背。 

  「我還是比不過他。」 

  莫謙然忽然道。 

  他仍若琴抱著,仰頭,看向東方漸漸發白的天際,黑眸幽暗沉浮。 

  「論我怎麼算計,他永遠比我更深謀遠慮。我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莫謙然嗤笑著搖頭:「母妃是,雲兒是,皇位是,什麼都是……」 

  「不!」 

  若琴的眼淚滴了下來,她堅定的抬眼,一字一字道:「在我心中,誰也比不過你。」 

  論白衣似雪,還是黑夜魅夜,他一挑眉一邪笑舉手投足早已印透她的心底。不管別人怎麼看他,在她心底,他就是完美限的。 

  一怔,莫謙然抬手拂去她的淚,輕輕道,「還好,有你。」 

  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他想了想,從袖中掏出黑龍匕首。深邃龍眸閃著黑寶石特有的光澤,蒙著霧色,卻像是要流下淚來。 

  「公子,這不是……」若琴擦了把淚,低頭凝視著在天將明時的混沌里盡綻光華的黑龍匕首。 

  這是太上皇在公子十八歲那年賞給公子的,據說這把匕首是六公主從軒轅趕往瓔珞,殺叛亂盟王所用的刀。太上皇視為心頭寶,特地為匕首打造了黑龍刀鞘,收藏許久,但最後還是給了公子。 

  賞賜那日,她剛好伴在公子身邊,看著太上皇撫著公子的頭,唏噓不已的嘆:「朕因一時貪慾,而錯失一生摯愛……然兒,父皇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轍。這柄黑龍匕首,匕首是你母妃的,刀鞘是父皇打造的,將來你若遇見了心愛的女子,可作為聘禮送給她,亦是父皇和母妃對你們最真摯的祝福。」 

  「公子……」若琴捂住嘴,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魁斗大賽上,她看著公子兩度遞刀,挽雲兩度退刀,她那決絕的眼,他淡然的微笑,遠遠地看得自己心口絞痛! 

  挽雲,你可知,黑龍匕首是公子的寶貝?是他藏在府里平日都捨不得拿出來把玩的珍貴信物? 

  你為什麼要退得那麼堅決?為什麼……就看不到公子眼底深藏的心傷! 

  「黑龍匕首……」嗤笑一聲,莫謙然高舉黑龍匕首,將它對著黎明前落下的最後一抹月光。 

  這亘古如一的月光,寫盡悲歡離合,渡過荒涼之河,永遠冷然遙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這樣的月光,冷而高遠的,關煙火人間,關淡凡歲月,關紅塵溫暖,他陷身權謀幾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間沙流過。 

  直到遇見她,改變這一切。 

  只是,那又如何? 

  論改或不改,她終已走出他的生命,一去不回頭。 

  「雲兒,我曾以為,若我換了名字,換了聲音,換了模樣,用最真摯的心守護在你的身旁,你終會對我傾心……」 

  莫謙然淡然一笑,「但我卻忘了,若你真的對我傾心,那麼,你就不是雲兒了。」 

  我愛的雲兒,是堅持如一,倔強可愛,論前面的路多麼可怕,認準了便會咬緊牙關走下去的傻女人。 

  你會守在軒轅睿身邊,不管他是痴,是顛,你都會不離不棄。 

  因為,你是雲兒。 

  冷笑一聲,他甩手,霍然將黑龍匕首拋出!看著它劃出一道黑色弧度墜入那朦朦白霧之中,墜入那止盡的懸崖之下。 

  它早已有了主人,但她執意不要……既然如此,留來何用? 

  「公子!」若琴驚詫的看著莫謙然,「黑龍匕首……它……你……」 

  莫謙然雙手閑閑攏袖中,「礙。」 

  想起曾經公子對黑龍匕首的喜歡,若琴還是覺得法接受,「可是,它是公子你的……」 

  「噓——」 

  一橫袖捂住若琴的嘴,莫謙然散漫的神色霎然變了!側耳像是在聽什麼。 

  挪開他的手,若琴低低而問:「公子,怎麼了?」 

  「好像……有水聲。」莫謙然眯眼,「懸崖下面是水潭?」 

  「公子聽錯了?昨夜斜坡上的士兵也有丟石頭下去,並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啊。」 

  「等等,再試試。」 

  莫謙然環顧腳下,搬起一塊半西瓜大小的石頭往下丟。 

  若琴俯下身去聽,十幾秒后驚喜的昂首,「公子!真的有水聲!」 

  「斜坡上並大石,大抵昨夜那士兵丟的只是碎石塊罷了。」莫謙然負手而立,凝眸看著被霧色遮蔽的下方。 

  「即便下面是水潭,濃霧不散,也不知這懸崖究竟多高,貿貿然跳下去實在有風險……」若琴嘆口氣,仰頭又往上看,「這裡離斜坡少說有十丈,崖壁陡峭,沒有人幫忙想要爬上去基本不可能。」 

  晚上夜深霧重,那小兵舉著火把也法探清下面的形勢,可白天如果軍隊再折回來查看,那他們的藏身之處定會被發現……思及至此,若琴渾身冰涼,不由自主緊緊抓住莫謙然的手——不,不要!好不容易才讓他活下來,絕不可以讓他又重回險境! 

  太陽,馬上就要升起了。 

  若琴捂著疾速跳躍的心臟,帶淚地看著一臉淡漠的莫謙然。 

  如果時光可以靜止,如何時間能夠定格在這刻,如果…… 

  朝霞緩緩探出頭來,七彩光華自天際彼端盈盈撒開。 

  東方天際疊疊雲層之後,金色燦陽醞釀著最耀眼的亮彩,即將衝破遮蔽的雲層,照亮整個天瀚大陸! 

  「莫——謙——然——」 

  遙遠的山脊彼端,似有女聲縹緲傳來,一聲又一聲,透凈的嗓音里略帶一絲疲憊與沙啞。 

  「莫——謙——然——」 

  茫茫草地里,挽雲穿梭在碧綠之間環顧四面,聲嘶力竭地喊,「莫——謙——然!你在哪?」 

  「在哪——哪——」 

  她的聲音在草地上輻射散開,回應她的卻只有風拂過草地的沙沙聲。 

  被數萬大軍圍山搜捕,他能逃到哪裡去? 

  挽雲捂著起伏的胸口喘氣,擔憂地看向邊草地,稍加休息后又開始喊,「莫——謙——然——」 

  「公子!」若琴一震,「你聽到了嗎?」 

  「莫——謙——然!」 

  女聲越離越近,有些嘶啞,更多的是焦急,「莫——謙——然!聽到回個話——!」 

  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陽光遮擋的灑下來。 

  是她。 

  莫謙然仰起頭,用手擋住明媚的日光,他隱約聽到冰封的心臟復甦的跳躍聲。 

  「若琴。」 

  他轉過頭來,「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若琴眼睫顫了顫,五指緊握他的冰涼掌心,堅定點頭,「公子在哪,我在哪。」 

  「若琴。」 

  莫謙然執起她的手,「我莫謙然一世追名逐利,能得一紅顏知己生死相伴,已是上天眷顧……萬丈之下等待我們的許是粉身碎骨,許是另一番生機,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嗯?」 

  抬手理理他微亂的鬢髮,拔刀將那一絲白髮切斷。又幫他褶皺的衣衫撫平,細細拍去灰塵。末了,若琴與莫謙然十指相扣,粲然一笑道:「公子福大命大,若琴定能跟著沾光。」 

  ——既然你不願這般狼狽的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好,我便陪你著你。 

  坦蕩前路,陰曹地府,不管是什麼,我都隨你去。 

  大不了,生不同衾,死同穴。 

  緊扣的十指連接著兩道黑影,金光粼粼中他們相視一望,同時縱身躍進那片白霧蒙蒙中! 

  「莫——謙——然!」 

  嘶啞的女聲還在吶喊,盤亘在草場上空久久不散。 

  循著凌亂的印跡追至斜坡,挽雲扶著草地,凝眉看向濃霧瀰漫籠罩的懸崖。嘶啞的喉嚨如火烤般灼燙,顫抖著卻再也喊不出一個字來…… 

  燦陽金光灑下,白衣飄然立於懸崖之邊。她負手而立,俯視這一片濃郁霧色,眼角隱約有淚光閃過。 

  莫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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