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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北宮百萬大軍被軒轅三十萬大軍堵在一線峽,雙方對峙已近十日,軒轅大軍糧草儲備逐日見底,峽關失守已成定局。 

  軒轅三位將軍聚于軍營商議對策。半時辰后,三位將軍達成共識,由徐將軍揮筆寫下書信,裝入竹筒快馬加鞭送往都城。 

  三日後,書信抵達皇宮。六公主當著眾人的面接過竹筒,緩緩展開,一行行讀下來,手已微微顫抖。 

  挽雲見她臉色有變,默默上前接過書信,低頭再一讀,眸光亦漸沉。 

  「燕兒啊,發生什麼事了?」師叔搔搔臉頰,看出氣氛不對也跟著緊張,轉臉看看六公主又瞧瞧挽雲,「你們一個個的別都不說話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只怕,是一線峽守不住了。」雲鶴群並未起身,只是淡淡頷首:「過了一線峽后,便是最後一道天險——落霞山,若是他們連落霞山也能越過,那麼軒轅此次,只怕真是在劫難逃……」 

  「不會!」 

  六公主緊咬的唇已現出一抹血色,她倏然起身抱拳,鬢上珠釵玉翠相撞琳琳作響:「兩位師兄,燕兒懇求兩位師兄念在同門一場的份上,協助燕兒抗衡北匈!」 

  「你想怎麼做?」師叔擄起袖子,「需不需要我們殺入前線,抓了領兵的北宮皇帝大卸八塊?」 

  「不可。」雲鶴群第一時間反對,「任你武功如何再高,單槍匹馬始終有風險。落霞山是軒轅境內第一高峰,以我之見,只需稍加派兵,利用這道自然屏障便可抵禦北匈。」 

  「嘿!你個膽小鬼怕了?」 

  師叔眼珠翻啊翻的打量著雲鶴群:「不會?堂堂一個九玄門門主這麼怕死?十幾年前燕兒為了瓔珞那個軟骨頭皇帝,一個女流之輩可以單槍匹馬闖幾十萬大軍擒抓盟王!現今要你個大男人為了自己師妹和最得意的徒弟出征,隨便抓個領頭難道都不行?」 

  「漢人不比北匈人,首領被擒,漢人多數樹倒猢猻散,北匈人則會拚死而戰。所以派兵守落霞山,絕對比擒王更直接有效,況且……」雲鶴群轉佛珠的手指一頓,好心提醒道:「好似,閣下就是北宮人?雖然我知道你深明大義不會被國別所束縛,但你一個北宮人殺本國皇帝,始終有違忠孝義德,不是嗎?」 

  「我是北宮人?」 

  師叔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眼指著自己鼻尖:「我是北宮人!?」他左顧右盼一臉震驚,努力想了想后,又悻悻垂下頭來捏衣角:「是哦,我都差點忘了我是北宮人誒……」 

  佝僂著背顫顫進殿的白淵國師聽了這話,差點腳一滑閃了腰。 

  「國師來了!」 

  六公主瞧見白淵,眸子立即一亮,轉頭吩咐嬤嬤:「快賜座!」 

  「謝太後娘娘。」 

  白淵一坐下便扶著鬍子啟口:「老臣方才恰在殿外聽見了雲門主的分析,老臣以為很有道理。現在時間緊迫,皇上昏迷不醒,唯有太後娘娘能主持大局!想要抵禦北匈南下,必須在他們攻破一線峽前調派十萬大軍抵達落霞山!」 

  「只怕也懸。」 

  挽雲突然接話道,她起身,將手中書信呈給白淵:「將軍送回的信上說,他們最多只能再撐六天,落款的日期是三天前,一來一去正好六天,也就是說除非我們立即派兵趕往落霞山,否則根本來不得及。」 

  「哦,是嗎?」 

  白淵展開書信,越看老眉聳得越高,待全部看完后唯有搖頭嘆氣,「徐將軍在信中用了很多剛烈的字詞,看來他們守關也守得艱難……太後娘娘,趕緊下令,不然可就真晚了!」 

  師叔腦袋一探與六公主四目相對:「燕妹子你還愣著幹什麼?快下令啊!」 

  「可是……」六公主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她猶豫著抬起頭,先是看著雲鶴群,又助地轉向白淵,「可是……」 

  雲鶴群稍稍凝眉,隨即探身問道:「燕兒,你不會想說,三十萬大軍已是軒轅的全部兵力?」 

  「這不可能。」 

  白淵想也不想便擺手,「我軒轅近年國力雖然衰退,但百萬大軍還是有的。即便年初與瓔珞國一戰元氣大傷,剩下總不會連五十萬都沒有?」 

  「燕兒,到底有還是沒有啊?」 

  師叔是個按捺不住的性子,聽了兩位的話已是急得不得了,見六公主一臉煞白咬緊了唇就是不說話,別提憋得他多難受了,「誒呀!燕兒你快說話啊!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不回答我們怎麼幫你啊!」 

  挽雲看向一臉郁色的六公主,呼吸一沉,心底已經猜到了答案。 

  六公主閉眼,絕望的搖頭,「沒有了。」 

  父皇在位時,尚餘五十多萬大軍。翎兒即位后做了一番變動,具體是什麼她也沒多問,直到北宮進犯,她親自點兵時才發覺故少了二十來萬大軍!她反覆地翻查記錄,可不管怎麼翻,她始終不到相關的記錄——二十多萬人啊,正好在用人之際,說沒了就沒了!翎兒能把他們藏到哪裡去啊?! 

  她想問,但翎兒不醒,負責記載的文臣不知,位高權重的武臣又被宇文拓殺得差不多了,國師剛周遊列國回來什麼也不知道……她能夠去問誰啊! 

  「燕妹子!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現在才說啊!?」 

  師叔抖著手看六公主,見她雙眸煞紅又訓不下去,嘆口氣雙手背在身後満大殿地亂竄,一刻也靜不下來,嘴裡還直叨叨,「這可怎麼辦呢?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翎兒的皇位被搶走?不行,絕對不行……」 

  「能不能借兵?」 

  雲鶴群意味深長的看著六公主:「師妹,落霞山地處東北邊境,從瓔珞國邊境調兵只需半日便可到,你可以求助莫皇帝,他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對啊。」師叔眼睛唰地一亮,搓著手幾步奔來咧嘴直笑:「鶴群啊!你大爺的真聰明!那小子皇后還在我們手裡呢,他敢不出兵?」 

  「沒用的……」 

  捂住臉,六公主漸漸垂下頭來,嘴角若隱若現一抹苦澀,「是我……拋棄然兒在先,他現在根本不認我,更不會認軒轅這個根,不然他年初時也不會出兵大舉進犯……況且,我也不能用瀚兒母子來要挾他,我怎麼可以用瀚兒母子要挾他?都是自己的親血骨肉,我怎麼可以這麼對我的然兒!?」 

  想到白衣儒雅的然兒看向自己時那冷漠的眼神,六公主這幾日努力維持的鎮定與淡然已全然奔潰!她捂著臉嚶嚶哭泣,內心從未像現在這刻這般極度錐痛! 

  國不成國,家不成家……說到底,造成這一切的只是她自己罷了。 

  父皇窮極一生的霸業,兩個最心愛的兒子,翎兒,然兒,她什麼也沒守住,什麼也沒有…… 

  六公主大聲地哭著,彷彿想要將這十幾天來憋在心底的淚全部流出一般。師叔和白淵對看一眼,摸摸鼻子只能嘆氣——女人啊,不管再怎麼剛強,一旦牽扯到兒子,自然而然便失了睿氣…… 

  他們嘆氣之際,一支手,輕拍了拍六公主的肩。 

  誰? 

  六公主紅著眼顫顫將臉從手中抬起,她眨了眨眸,朦朧淚眼裡倒映的竟是挽雲的臉。 

  挽雲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帕子細細擦去六公主的淚,待她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后,挽雲這才轉頭看向俯身候命的胡總管:「勞煩您拿信紙和筆來。」 

  「丫頭,你想幹什麼?」 

  師叔猜不到挽雲的用意,見她接過紙筆窩在角落臉色凝重地寫著什麼,也好奇地湊個腦袋上前看。 

  「即刻調……十萬大軍……於……落霞山……抗北匈……?」 

  師叔斷斷續續地跟著念,那端六公主眉梢一顫,轉眸驚詫地看向寫字的挽雲,白淵亦驚訝地站起身來,雲鶴群執佛珠的手抖了抖,眸光明滅。 

  「哇!」 

  挽雲剛擱筆,師叔立即張大嘴雙手捧心,眸底閃著的全是對她的欽佩:「丫頭,你好霸氣啊!調十萬大軍,立刻,瞧這口氣多牛掰!不過……」他嘴角微微在抽:「你這是寫給誰的啊?」 

  這口吻,跟借蘿蔔白菜似的,好歹也是十萬大軍啊,她能找誰借? 

  挽雲不答,只是折好信紙塞進信封,又在信封上匆匆下了幾個字,將其遞給胡總管,「有勞。」 

  胡總管雙手接過信封,定睛一看,不由疑惑皺眉,抬起頭剛想問,恰好對上挽雲肯定虞的眼神,黝黑眸底沉著的睿智竟與陛下驚人的相似! 

  他一怔,點點頭,勾頭快步退下。 

  黃昏時分,俊朗少年獨倚著口發獃,天際最後一抹光亮拓下那精緻的側臉,手中握著的信紙像是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被晚風吹得簌簌做響。 

  「吱呀——」一聲響,門突然被開。 

  沈天浩負手踱進房門,見了邊一臉受驚嚇的「他」不由覺得好笑:「阿紀,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陸紀辰搖頭,將信紙折好放入袖中,淡淡而笑:「沒什麼。」 

  「真的?」 

  沈天浩不信,抱胸睨「他」:「你也許騙得了別人,但是想騙我可沒那麼容易!」 

  陸紀辰一震,「他」轉眸,深深地看著那端的沈天浩,直到看得他即將察覺出什麼才匆忙背過身去。 

  「阿紀,你怎麼了?」 

  沈天浩這會是真有些擔心了,快步上前問道,「阿紀,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陸紀辰正對口而立,清瘦的背影與外殘陽恰好組成一副美麗的圖景。對沈天浩喋喋不休的追問,「他」不答,只是仰起頭,像是在接受清風的洗禮,又想是在回憶什麼。 

  片刻之後,「他」忽然微微而笑。 

  道:「阿浩,西南邊境大軍抵達軒轅落霞山,要多久?」 

  四月初三這日,晚霞吞吐白雲染紅天際,如血般壯烈。初升新月落下的光亮鍍上峽關口萬千將士乾枯的手和臉,燦金似亘古佛光,耀亮他們眸底永不枯竭的堅持與信念。 

  偌大的峽口,黑壓壓三十萬軍士,靜若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屹立在至高點的三位將軍身上。 

  這樣的目光,是堅定疑的崇敬,是不惜拋頭顱灑熱血誓死的追隨! 

  徐將軍挺直背脊,扯著喉嚨布令:「聽著!我們已經沒有糧食了!今晚,就殺一千匹匹戰馬做成馬肉大餐,讓所有的士兵將領都食飽飯足!子時一過,不再守關,為了守衛家鄉的親人和我們的國土,拔刀跟他們拼了!」 

  「拼了!」 

  三十萬大軍咆哮著,堅毅的眼神如刀銳利,吼聲震天動地! 

  四月初四凌晨,子時剛過,軒轅三位將軍領三十萬大軍殺向被圍困在峽谷里的百萬北匈! 

  睡夢中的北匈大軍亂成一團,褲子都顧不上穿便操起武器衝出營帳!只是一霎,一線峽已硝煙四起,明明滅滅的火光似那火龍奔騰而來,殘破的吼叫聲直插雲霄! 

  軒轅士兵難敵健碩勇猛的北匈族人,但他們的勢氣卻滔天震地!前面的倒了後面的再衝上來,一波又一波瘋了一般的進攻!他們衣衫殘破,他們面色蠟黃,他們沒有戰馬,但他們的目光卻明晃晃如蒼穹夜空最亮那顆星,折射出的堅定讓北匈族人不由心驚! 

  百萬雄獅對三十萬精兵,這場因為人數差距懸殊而毫懸念的戰役,竟奇迹般的持續了一天一夜! 

  血流成河,殘破的肢體遍布,一堆又一堆疊起的屍身……他們有的圓目而睜,遺憾看向南方那遙遠的家鄉,有的微微而笑,致死都不曾鬆開手中的武器。而三位領頭的將軍,早已被北匈戰馬踏成了肉漿,滿地血腥里,再也尋不回他們的屍骨…… 

  慘烈,已不能用於形容一線峽這場戰役。 

  但是,他們沒有輸。 

  他們用堅定的信念,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了一個天瀚大陸近乎不可能的傳奇——雖然軒轅三十萬將士全軍覆沒,但北匈百萬大軍走出峽口的,只剩下四十萬! 

  處於劣勢,迎頭而上,最終滅掉比自己人數還要多兩倍的敵人……這,究竟需要多強烈的意志? 

  根本法想象。 

  許多年後,每當有人路過一線峽,都會朝這裡立起的一座功碑虔誠而拜。碑上沒有姓名,沒有悼詞,一個字也沒有,因為躺在這裡的英雄,實在太多太多,世人對他們的敬仰和崇敬,亦太多太多…… 

  當然,這已是后話。 

  四月初六,穿過一線峽的北匈大軍已是疲憊不堪,好不容易抵達落霞山,氣都沒喘勻,迎面等待他們竟然黑壓壓一片精神抖擻整齊劃一的士兵! 

  北宮皇帝大驚,北匈族人也心底一涼——才剛剛經歷一場血戰,他們短時間內哪裡還有精力再戰? 

  大隊最前方,端坐馬背的尹風迎風緩緩立起長劍,波淋劍光里,他微笑昂首。 

  「九方三十萬大軍,在此恭候已久。」 

  一線峽戰敗的消息傳回都城,朝臣人心惶惶,餘下的百姓們也開始慌亂逃竄,軒轅皇宮日日夜夜充斥著的都是哭泣聲,悲涼凄婉,昏天暗地。 

  而這個時候,皇宮之中卻有一個人在高興。 

  陳文瀚。 

  她笑,醒著也笑,睡著也笑,笑得眼淚都要留下來——這座江山,這座本該屬於太子爺爺的江山即將被北匈的鐵蹄踏滅!她幾乎可以想象到軒轅大地上血流漂櫓的慘烈情景,就像當年太子府一夜被血洗一般…… 

  呵呵,不過他們本就該死,誰讓他們歸順叛軍?誰讓他們認那賊人做皇帝!……該死,全都該死!等北宮與軒轅兩敗俱傷時,夫君坐得漁翁之利,這些愚蠢該死的百姓都死了,夫君與自己就可以在這片廢墟之上重新建起一個王朝,一個嶄新的王朝! 

  「太子爺爺,您看到了嗎?您的孫女繼承了您高貴的血統,還嫁給了天瀚大陸最高貴的男人……本宮將是兩國的皇后,本宮將是天瀚大陸最高貴的女人!風挽雲,就算你懷了狗皇帝的孽種又怎樣?到最後什麼都不是,低賤的你還是比不上我,永遠比不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厲的笑聲傳出老遠,和四周凄凄的哭泣迭起呼應,就像是一段詭異的二重奏。偶路過此的雲鶴群聽到她瘋狂的笑聲,步子不由一滯,回首看向那座陰暗光的宮殿。 

  ——何謂高貴?何謂低賤? 

  不過都是世人的執念罷了。 

  他低首,看著掌心的佛珠,彷彿就像看得那日臨死前的南宮靈——她口吐鮮血,眸光卻依舊明亮,看向他嘴唇一張一合,似在喃喃低語。 

  靈兒,你說了什麼? 

  他想仔細回憶,心臟卻霍然抽痛!他立即閉眼,緊緊握住手中的佛珠,試圖默念經文以化解這種令人窒息的心痛。 

  可惜,這種方法以往都有效,最近卻好像對他沒有用了。 

  為什麼? 

  雲鶴群仰首,淡淡看著藍天雲捲雲舒,腦中模模糊糊浮現的還是靈兒的臉,帶笑的,流淚的,憤怒的,冷漠的,從小巧可愛的她到風華絕代的她,重重疊疊的影像不斷湧進他的腦海……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十歲那年,她被倒在泥濘的土地里,師姐師妹們嬉笑著團團圍住她,不斷用各種難聽的言語肆意攻擊。他剛想上前阻止,卻見瘦小的她以手撐著污泥努力站起,明明一身都是泥,眼神卻明亮得像南海珍珠。 

  他以為她接下來會哭,但他錯了——她笑了,笑容明媚而倔強。 

  她道:「是,我來自逍遙殿,我娘是逍遙殿殿主,我的身世的確比不上你們這些光鮮亮麗的王公貴族……你們可以嘲笑我,可以欺負我,但是你們沒有資格覺得我低賤!我的命運不該由我的出生來決定,即便我是南宮靈,逍遙殿的南宮靈,也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活得比你們更加高貴!」 

  語畢,她甩甩手,在眾師姐妹的詫然的目光中離去。沒有委屈,沒有怨恨,有的只是不屈與微笑。 

  也正是那一天起,十歲的她便漸漸紮根他的心底。 

  那一席話語,曾數次出現在年少的他夢裡。她的倔強,她的可愛,她的努力……她的所有所有,深深的吸引著他的心。 

  因為她,他的眼裡再也看不進其他的女孩。 

  他開始狠心拒絕所有仰慕他的師妹,卻也不曾對她表露心跡——她還太小,他想一心一意等她長大,然後像所有美好故事的結局一般,騎著高頭大馬娶她為妻,在親友哄鬧的祝福中揭開她蓋在頭上的紅帕,看她明眸皓齒嬌羞而笑,低低喚他一聲「夫君」。 

  多麼美好? 

  他耐心守護,靜靜思念,看著她一天天長大,痴痴的等待著夢境實現的那天……只是誰也想不到,他的等待,最終換來的卻是美夢破滅。 

  一夜,他莫名覺得渾身燥熱頭腦暈乎,之後便什麼都不記得了。當再次醒來時,天色已蒙蒙亮,他睜開眼,朦朧中竟見赤身裸、體的她趴在他身上調皮地笑!見他醒了,她竟笑得更歡了,頭一昂理直氣壯的道:「我知道你喜歡我,我恰好也喜歡你,所以,你娶我!」 

  他不知所措,還以為仍是在夢裡,待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后,才後知後覺這不是做夢! 

  怔然地睜大眼,他驚愕而又傻傻地看著未著衣衫的她,半響,顫顫而問:「你……跟我……昨夜……」 

  「是啊!」她答得坦然,眨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笑:「這又怎樣?男子跟女子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一個十七歲姑娘能說的話嗎?怔然過後,他才想起開她低頭去看床單,一眼望去床上乾淨如雪,哪裡找得到那象徵貞潔的紅血? 

  那一瞬,他真的覺得,天塌了。 

  原來自己精心守護的仙子,那個倔強不肯言低賤的女孩,從一開始,便是個骯髒的女子……原來他痴心幻想的美夢,根本就是個錯誤! 

  頭腦剎那一片空白,他瘋了一般的吼叫,將她拚命下床榻,他的吼聲和她的哭聲傳出老遠,當一群人踹開房門湧進他的房間看見這一對洶湧淚流而又赤身裸、體的人後,除了震驚,再也沒有第二個表情。 

  這個場景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時不刻清晰印在他的腦里——燕兒尖叫一聲,轉身沖了出去,幾位師兄師姐嫌惡的眼神看著他,低頭似在說著什麼,而站在門外的師父一臉震怒,上前甩手對他就是幾記響亮耳光! 

  肩負九玄門門主重望、比武排名次次第一的他,就因為這一夜,在九玄門幾乎身敗名裂…… 

  為了九玄門的名聲,師父勒令自己娶她。而他為了不被趕出九玄門,也只得照做。 

  沒有高頭大馬,沒有親友哄鬧著祝福,她坐在床頭,蓋著美麗的紅頭帕,靜靜等待著他挑開頭帕那剎四目對視的柔情。 

  他顫顫地執起秤桿,卻已心灰意冷。 

  截然不同的場景,截然不同的心情,截然不同的女子,一切,都變了…… 

  他開始害怕,他夜夜灌醉自己,一次又一次賴在其他師兄弟的房裡一覺睡到天明。他不願回到那個冰涼可怕的家,他懼怕那個不知道曾經侍奉過多少男人、此刻還在床上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 

  本以為這樣躲著便能相安事,誰料沒過幾年,九玄門內又開始散布流言蜚語,說她勾三搭四不知檢點,什麼柳樹下山頂上與不同男子苟合,還傳得有鼻子有臉的。 

  他聽了后,又喝了整整一夜的酒。第二天天明,醉醺醺的他一腳踹開家門,對熟睡中的她甩下一巴掌,紅著眼就吼:「低賤的女人,你根本配不上我!」 

  也正是這一次,一直默默忍受的她第一次沒有選擇沉默。緩緩抬頭,她看向他的眼神充斥著絕望,可她的嘴角仍舊是帶笑的,亦如十歲那年,泥濘地里髒兮兮卻眼神倔強的她。 

  「低賤?……在你眼底,我就是個低賤的女人?」 

  她喃喃而笑,似是自言自語。須臾,她突然站起,千恣百媚的脫去衣衫,橫躺床上對他媚笑:「如此,我便低賤給你看!」 

  他站在床邊,傻傻看著她熟稔的做著各種挑逗的姿態,心,痛得早已沒有了感覺。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回過他們所謂的家。 

  後來,聽說她回了逍遙殿做了殿主,生下了女孩,姓風,不知是誰的孽種。 

  因為這個消息,他幾度練功走火入魔!——他恨!恨這個女人不知廉恥!讓他日日活在他人嘲笑的目光中!他有時做夢都會夢到自己一掌劈死了那個孽種,看著她哭著跪在自己腳邊懺悔…… 

  他開始將自己泡在酒罈子里,遊走在奔潰的邊境,日日醉生夢死,夜夜做著殘忍怖人的夢,漸漸的,他已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直到他夢到自己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偷出那個孩子,對她使下了殘忍的咒術,聽到她清脆而痛苦的啼哭聲后,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並非是在夢境之中! 

  那一瞬,面對一個襁褓之中哇哇而哭的女嬰,失心發狂的他心中魔念剎那煙消雲散。 

  他這是做什麼? 

  他這麼做,跟魔鬼有什麼區別? 

  他,還是他嗎? 

  看著哇哇啼哭的女嬰,他忽然醒悟了。 

  原地自我糾纏了五年,日日活在他人的目光下,這樣的日子,值得嗎? 

  不值得。 

  她要風流,他便由她去。既然已不相愛,何必再苦苦相纏? 

  抱起嬰孩,他的眸光已褪下暴戾,握住她小小軟軟的手,他只能搖頭。 

  ——孩子,對不起,我不能再將你送回去。 

  一個你娘,已經夠了,我不希望有人再重蹈覆轍。逍遙殿本就是骯髒的,沒有人能夠出淤泥而不染。 

  沒有……沒有…… 

  清風拂過,吹不散過往的不堪。心中絞痛依然,抬手捂著胸口,雲鶴群苦澀而笑。 

  十八年來,他吃齋念佛,不再沾染凡塵俗世,本以為一切塵緣皆已與他關,但依現在來看,他的修行還遠遠不夠。 

  「阿彌陀佛。」 

  他躬身朝南天一拜,執起佛珠——何時,自己才能真正放下這段孽緣? 

  身後大殿不斷傳出的凄厲笑聲獨自癲狂:「我是最高貴的!你是最低賤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淡淡搖頭,雲鶴群轉身離去。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想得到,這便是執念。 

  不過也是個痴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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