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睿帝故昏厥於雪貴人的梅園,新晉陞的雪貴人脫不了干係,作為唯一目擊整個過程的沐挽雲,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六公主聽聞此事,盛怒!當即快馬趕至皇上寢宮,踹門、單手甩侍衛、拽過圍在龍塌旁一圈御醫里資歷最老的黃御醫,提起領子就吼:「翎兒他怎麼了!?怎麼了!」
黃御醫沒見識過太後娘娘這強盜入侵一般的氣勢,兩腿踩空,脖子處都快被勒得斷了氣,嚇得小雞仔似的直哆嗦:「回、回太後娘娘,皇上並皮外傷,估計是勞累國事,精、精神不濟這才……」
「勞累國事?精神不濟……精神不濟……」
六公主的手顫了顫,皺眉喃喃重複著,似乎觸動了什麼記憶中的某個機關,堅毅的表情一點一點黯淡下來。她丟開黃御醫,拂開跪了一地礙事的奴才們,神情恍惚地走向龍塌,扭身坐下,須臾,一寸寸垂下眼,細細看著翎雲日漸消瘦下去的臉頰。
「兒啊,這才登基多久?怎麼就瘦了整整一圈……」
兀自低語著,六公主心頭又湧上酸楚。
翎兒,雖然你自小與娘生分,但你的性子,你的想法,娘都知道。
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你擁有吞天吐地的上氣勢,你是軒轅最好的繼承人!……可這些,你都不愛。
你不愛這巍峨紅門宮牆,不愛這金色九龍袍子,不愛這人人眼紅至極的上權力……你就像一個風之子,你的廣闊天際,不是這四方狹小的皇宮就能囚得住的!
可是,你還是選擇了遵從,毫怨言地遵從……
翎兒,娘曾經想過,為什麼偏偏是你?
為什麼,這麼多本不該你背負的包袱,現在只能統統壓在你的肩膀上?自打出生起便遠離生父生母,年長些又送出皇宮接受歷練,每次回宮都是一身的傷痕……好不容易坐上萬人之上的龍椅,卻還要夜以繼日地收拾父皇晚年昏庸落下的爛攤子!
娘好心疼你,對你亦充滿了愧疚……倘若,這一國之君你當得不自在,是不是,娘將錯就錯,順著然兒的意,乾脆將這軒轅拱手讓與……
一拳砸向龍塌,骨頭撞擊床板發出一聲悶響!
六公主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居然是昏迷中的翎雲所為!他兩頰赤紅,額頭上汗珠一片,一手成拳砸在自己身側,手背握得青筋畢露,嘴一張一合地,像是在囈語什麼。
「兒啊,你怎麼了?!」六公主哪裡遇見過這種情形?頓時嚇得手足措。她抖著手撫上他的額,才剛觸碰到,又立即開——好燙!
扭過頭,翎雲皺眉,好像很痛苦地掙扎著什麼,嘴裡斷斷續續地還在喃語。
「沐兒,快走……」
」別……管我……走……」
「翎兒,你在說什麼?娘聽不見啊!」六公主眼都急紅了,扭頭灌聲大喊:「御醫!御醫呢?快來看看翎兒!他的額頭好燙!快,快啊!」
五個御醫見太后如此慌張,亦嚇了一大跳,呼啦一下全圍了上去,又是診脈又是摸穴的,忙乎了好半天病因還是沒找出,陛下的臉依舊紅汗照樣流,好像被一場邊噩夢所囚,雙手緊握成拳,用力到手臂上的青筋都在抖,嘴中仍在囈語不止。
湊到一邊商討了幾句,少頃,五位御醫意見達成一致,排成一排頷首躬身:「回太後娘娘,依臣等之間,陛下只是在做噩夢,並未甚大礙……」
「做噩夢!?」六公主差點沒被他們給氣死,「做噩夢額頭會那麼燙?做噩夢會臉紅流汗青筋畢露?你們這群庸醫,留在宮裡還有什……」
「母親!」
龍塌上的翎雲突然一聲大喊,竟帶幾分惶恐之音,人卻仍舊未醒。
六公主神色一凜,慌忙返身用雙手握住翎雲顫抖的拳,「翎兒,娘在這裡,娘在!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快告訴娘……」
「母親……」翎雲顯得很不安,汗水一滴接一滴淌下,頭小幅地擺動著,嘴中不斷喃喃。
「母親,放過沐兒……兒子求您,放過沐兒……不要……」
他的呼吸急促,額上汗水竟狼狽地黏住了几絲垂下的黑髮,與那個日日斜倚龍座冷眼視天下的睿帝完全判若兩人!褪去冷酷,此刻印在他臉上的只有與他氣質全然不符的措與恐懼,苦苦哀求的模樣竟像個助的孩子。
六公主怔了怔——翎兒從小到大,從未開口求過她一次!怎麼可能……
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六公主貼下身子,屏氣凝神地聽,越聽眼睛睜得越大。
「不能去……魁斗……」
「危險……沐兒……」
沐兒?
六公主一臉不解,這沐兒是誰?為何讓翎兒在夢中都牽挂如此?
一直侯在一旁的盧高猶豫了會,俯身答道:「回太後娘娘,陛下口中的沐兒,很可能是陛下此番帶回宮的那位沐姑娘。」
沐姑娘……帶回宮的……
六公主閉眼,須臾,倏地瞪開——那個綠衣的狐媚女子!
怎麼又是她!
來傳報的嬤嬤說,翎兒昏厥時只與沐姑娘一人在一起!這一茬還沒找她算呢,竟又冒出魅惑翎兒一事!
姓沐的,你究竟要纏我翎兒到幾時?天下間怎會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子!
心頭怒火剎那燃起,六公主一甩袖,強勁袖風頃刻掀翻了跪在床邊的幾位御醫!她倏地站起,一旋身,怒目直逼向盧高。
「你是翎兒的貼身護衛,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翎兒和那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翎兒是不是被那個女人迷惑了?她對翎兒做了什麼!?」
盧高被六公主都吼懵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答:「回太後娘娘,沐姑娘她……她沒有糾纏陛下……」
「少給本宮來這套!」六公主揪過盧高地衣領,秋水明眸蘊著狂怒:「那個女人現在在哪?叫她立即滾到本宮面前!
「沐姑娘將陛下送、送回寢宮后,就獨自離開了,小的憂心陛下,也沒跟著……」盧高此刻真恨不得賞自己兩大耳光!梗著個脖子跪在六公主。
誰知道六公主對沐姑娘成見如此之深?早知他就不多嘴了!
六公主深喘了兩口氣,許是因為動怒,心口有些悸痛。她撫著左胸,真是連訓斥盧高的力氣都沒有了,閉上眼,她道:「去,派人去找!本宮今日若不教訓她,這狐媚子總有一天會越爬越高……本宮,絕不容許後宮有這樣的存在!」
「什麼存在?」
冷冽聲起,帶著慵懶卻毋庸置疑地霸氣。
緩緩坐起身子,龍塌上的翎雲眸子純黑似夜,額上的汗跡還未乾,沾濕的黑髮幾縷貼著脖頸那若隱若現的玉色鎖骨處,竟有幾分性感。御醫們都看傻了,清一色張大嘴,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六公主驚喜萬分地撲向龍塌:「翎兒你醒了!怎麼樣,還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
沒有回答,翎雲冷笑著掃視了周圍一圈,挑眉不耐道:「圍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滾!」
「是!小的遵命!」五位御醫高興得屁滾尿流,生怕撞到這對皇家母子吵架自己還得被拉著陪葬,爬起身子刺溜一下全跑了。
盧高給翎雲遞了個愧疚的眼神,返身退下。
「翎兒,為什麼不讓他們看看再走?娘還是不放心你……」
六公主想去拉翎雲的手,卻被他不帶痕迹地躲開了:「母親,方才聽你說,可是要教訓什麼人?」
「翎兒。」六公主的笑意亦一分分冷下來,她抬眸,定定看著那雙透不出喜怒哀樂的眼眸,心有哀傷,卻嘆不出聲。
翎兒,為何娘覺得,自你上次回宮之後,娘便越來越難以捉摸你的心思?
「翎兒,你聽娘一回,那個姓沐的女子,真的留不得。」
「哦?」
翎雲皺眉,「母親不喜歡她?」
「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迷惑,漂亮女人遠比你想象得還要花招百出!她接近你必有所圖,翎兒,娘不容許你的後宮有這樣的狐媚女子!」
「即便朕的後宮散了,也不會有她的一日。」翎雲對上六公主的眼,森森道:「母親,兒子這樣說,你可滿意了?」
他說得極慢,配合著冷漠情的表情,一字一字像是自冰刀上迸出,冷得六公主從指尖一直冰到心臟,說不出的寒心。
視六公主剎那措的眼,他轉頭淡淡道:「那個女人還有用處,母親又不是不知,歷屆魁鬥武斗者,又有幾人能活著走出?要麼奪魁,幫軒轅奪得金礦寶地;要麼戰死,就連一副完整屍身都留不了……母親覺得,哪個機率更大?」
「翎兒,你真的是這樣想嗎?」六公主不肯放棄,「可剛才,你在夢中分明不是這麼說的!」
「朕說了什麼?」翎雲冷笑,「兒子也好奇,母親不妨道與兒子一齊聽聽。」
「你說……」
六公主的嘴張了張,看著兒子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波瀾,偏偏深黑似夜,詭異又邪肆,看著看著,竟像是被這雙眸子一點點吸進去,渾身上下都是冰涼的!
「朕說了什麼?」等得有些不耐煩,翎雲挑眉,「母親又為何不說了?」
「沒什麼。」搖搖頭,六公主錯開眼,僵硬地起身。
這樣的翎兒,好陌生。
他變了,真的變了!……可是,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好好休息,叫個御醫再來看看,娘先回宮了……」
勉強回以一笑,六公主伸出手,還想再摸摸他的臉——就像兒時他受傷躺在床上,她守在一旁垂淚一樣,明知法替他分擔痛楚,卻仍舊不由自主地想要觸摸,彷彿指尖的質感,會讓這份心痛來得輕一些。
可這一瞬,六公主分明看見翎雲想往後躲!手,立即尷尬地停住。
「改日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莫太累了。」她垂眼,默默收回探空的手。
「母親不必擔心,朕自有分寸。」他淡淡答,眼也不抬。
「還有!」六公主頓了頓,心一橫,道:「三日後魁斗之爭,本宮會親自去看,還望兒子為娘留出一個觀戰的佳位。」
「母親不是說來者有宿敵,不想見嗎?」翎雲的語氣仍是淡淡的,好像世間一切都泛不起他一絲漣漪。事實是,對這些,他確實越來越不在意。
「她來,本宮何須躲?應是她顏來見本宮,本宮又有何所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六公主仰頭放聲大笑,飛袖飄起,瀟洒一個轉身,漫步離去。
淚水,幾乎同時砸落。
踏出殿門那剎,六公主已是淚流滿面。可直至出門,她都未再回頭看一眼。
與二十年前的舊仇人相見算什麼?
姓沐的,不親眼看你死,叫本宮如何放得下心?
皇宮深院戒備森嚴,每個道口時刻都有若干武功高強的侍衛們嚴密看守,以每時每刻保護軒轅皇宮內數都數不過來的小公主們。
現在,又多了兩位金貴的貴妃娘娘。
侍衛長剛巡邏而過,侍衛們站得筆直一排,大氣都不管喘一個。
偏偏有人不長眼,不知打哪竄出來,當著眾抬頭挺胸收腹翹臀的侍衛們的面,從毫防備的侍衛長身後搭上他的肩,附贈呵呵一笑:「大叔,我想問個路。」
聽著這清亮的女聲,侍衛長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誰?竟一點氣息也還能如此靠近!說話聲音雖輕,可入耳之後震得耳膜發痛!足可見內功之深厚……而且此人,居然還不認識路!
不對,宮中哪有這號人物,莫不會是……藝高人膽大的刺客!?
他一驚,拔刀,扭身就劈!刀才剛出鞘,對面翠衣女子清脆脆地「誒呀」一聲,侍衛長得意一笑。
怎麼樣?怕了?
卻見翠衣女子捂鼻後退三步,極其哀怨地嗡嗡道:「大叔,莫非你有狐臭?~」
就在她抬手捂鼻那剎,侍衛長拔出的刀又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瞬間插回了刀鞘。
身手,快得沒有一個人看清楚。
侍衛長懵了,侍衛們傻了,挽雲奔潰了,扯出手帕瘋狂地擦鼻子。
「大叔!你刀柄能不能擦擦?害得我一手油都抹鼻子上了啊啊啊啊啊……」
「你是誰!?」侍衛長臉色很不好看,他一邊與這位不知打哪來的沒規矩的小姑娘對峙,一邊對周圍侍衛們使眼色。
侍衛們心領神會,默默相互傳達侍衛長的指令,包圍圈一點一點收小。
挽雲擦鼻子的手一頓,眨眨眼,很坦蕩地一笑:「我叫,沐挽雲。」
沐挽雲?
侍衛長開始在邊的記憶里苦苦掙扎,好耳熟的名字啊……
對了!昨日在乾龍殿上擊退兩位將軍、即將代表軒轅參賽魁斗的一代女傑好像也姓沐,誒,她叫什麼來著?
……
三秒令人窒息的寂靜過後,侍衛長恍然大悟!他咧嘴躬身,調整了一下抽搐的嘴角,立即綻放出比菊花還要燦爛的笑臉:「原來是昨日大戰兩位將軍的沐姑娘!小的就想,這麼好功夫,除了沐姑娘還能有誰呢?呵呵呵呵呵……」
再三秒的沉默,爾後四周一片恍悟的抽氣聲。
挽雲大掌一揮:「那些都是虛的,大叔,你能不能告訴我黎若熙住哪裡?」
侍衛長瞪大眼,忙不迭地擺手,四處看了看,這才湊上前小聲道:「誒喲!沐姑娘!您不可直言娘娘的名諱!被聽見可就不好了!」
挽雲撇撇嘴:」這個我知道……」只是一想起黎若曦是翎雲的妃子,這感覺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大抵是覺得能跟這麼個風雲人物說話,臉上倍有面子。侍衛長很熱情地扯過她,探手遙遙一指:「瞧見那個最高的宮殿沒?吊腳有金獸的那個?」
濃烈的氣息從身邊傳來,挽雲默默憋氣,點頭。
「就是那座宮殿右邊的那座小閣樓。黎貴妃來自北宮,不習慣住中原建築,太後娘娘體恤,特為貴妃娘娘建了座北宮特有的小閣樓。」
」是嗎?真好。」挽雲聽了,臉上在笑,心裡卻酸酸的。
哎,為毛翎雲的媽媽看誰都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呢……
多少有些傷感,挽雲長嘆一口氣,口鼻一松,濃烈的氣息再次傳來。
捂鼻,挽雲狂退三步,一臉菜色。
「沐姑娘,可否需要在下陪同?」
侍衛長一臉諂媚,剛想上前,挽雲又狂退三步,拚命搖頭!
「謝謝大叔好意,我知道,就是那個最高樓旁的小閣樓嘛,呵呵呵呵呵……回見!」
「誒!沐姑娘,那路還挺難繞,真的需在下……」
話還沒說完,翠綠身影驚恐地搖頭,怕他自說自話跟上來,乾脆扭身一路狂奔而去,留有些失望的侍衛長一臉悵然地看著那纖美的背影,感慨萬分:「瞧這狂奔的姿勢,這氣魄!嘖嘖嘖嘖……」
眾侍衛們黑線一臉。
……還真是沒有一點高手風範。
挽雲憋氣跑出十里開外,才敢鬆開手。我勒個去啊,剛才那味兒啊,侍衛長大人難道都不洗澡的嗎?還有那刀柄上油乎乎的是什麼?咦——
一想起就渾身不舒服,挽雲腳下未停,掏出手帕便要擦手,還沒擦兩下,前方拐角突然閃出一對人影!
由於速度太快,那對身影由黑點瞬間擴大成黑影,眼見就要撞上!
糟了。
挽雲心裡大呼不好,可又因為身體慣性一時停不下來,乾脆踩著宮牆飛身而起!
剎那風聲呼嘯,翠綠身影臨危不懼,一個靈巧翻身,飄起的紗裙恰好擦著他們的頭頂而過!留下淡淡的香氣氤氳鼻尖,旖旎人心。
熟悉的香味。
驚心動魄地一個飛躍,挽雲翻身落下,拍著胸口一個盡地喘。
還好她反應快,不然准出事!
話說,身後這兩人怎麼比她還淡定?差點撞上連個聲都沒有,真是服了他們了。
沒膽回頭,怕挨罵。挽雲縮著脖子躡手躡腳往前走,每走幾步,手掌上油乎乎的感覺又回來了,想拿手帕再擦擦,可一低頭,卻見兩手空空。
……誒,手帕哪去了?剛才還在手裡的啊!
挽雲低頭看地——沒有啊!
原地轉身,她瞪著一雙咕嚕嚕的眼睛專往地上掃,看見的只有一望盡頭的整齊地磚,以及,兩雙緩步走來的鞋。
挽雲的脖子頓時僵硬,四肢石化——看來,還是逃不了一頓罵啊……
「那個,我……」搔搔臉,挽雲不好意思地抬頭笑,待看清眼前的兩人後,她渾身一僵,臉上笑容一點一點淡去。
大肚子的陳文瀚撫著肚子,滿臉幸福地依偎在一個寬闊的肩膀里。而那寬闊肩膀的主人卻冷然而笑,居高臨下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