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詭異棋局
九方國的氣候,較之溫熱潮濕的瓔珞國,更加舒爽宜人。眼下正值金秋,清風燦陽里,別有一番醉人滋味。
四合大院里,七歲男孩時不時地拍手鼓掌,嘻嘻笑著,「風姐姐上啊!翎雲哥哥加油!」
挽雲微微而笑,右手背在身後,半躬的身型閃電般躍至翎雲身前,水藍裙擺綻放如花,一刻也不停歇地豎指直插翎雲的雙眼!
她的速度極快,帶起的風聲颯颯,震得四面空氣都動了動。兩截指頭宛如晶瑩白玉,橘色真氣熊熊外放,竟是奔往翎雲的門面而去!
小鷹嚇得立刻噤了聲,絞著十指拚命搖頭!
翎雲亦右手背在身後,臉上帶著悠悠笑意,不緊不慢地執掌一隔——掌心放出的純白真氣與挽雲的橘色真氣相撞,電光火石間兩人觸電般開,急急連步後退。
戰局只停頓了一秒,幾乎是同時,兩人昂首對視間足尖踩地,又同時躍身而上,頃刻再次戰到了一起!
淡藍水藍交疊纏繞,在那不斷重複的你進我退你守我攻中,他們宛如生生不休的風與沙,輕盈如風又犀利萬均的身法,看到一旁小鷹目瞪口呆,只覺眼花繚亂。
五招,十招,二十招……
「不打了不打了!」
小鷹害怕地捂上眼睛,卻又從微張的指縫裡偷偷看兩人,大叫著哀求:「翎雲哥哥,風姐姐,我看夠了看夠了,你們……求你們別再打了!」
開始他還看得很起勁,可漸漸兩人越打越凶,動作也越來越快,快到他根本法辨別誰出招誰破招,只能從尖利刺耳的滾滾風聲中聽出,他們式式狠絕,再打下去,只怕真的會打出人命來!
兩人一怔,下意識停手,抬眼望向對方。他一雙琉璃眸子熠熠,對上她的清澈眼瞳,一瞬的仲怔后,兩人淺淺而笑。
只是短短一瞥,兩人同時罷手,於半空中翻身而下,輕落於地。
挽雲笑著收勢,轉頭對瑟縮在牆角、現在仍不敢直視他們的男孩道:「小鷹,我問你,方才你說記不住的那招,現在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小鷹點頭如搗蒜,別說記住,現在他腦子裡翻來覆去一直是方才風姐姐對翎雲哥哥鎖喉那一招,想忘都難!
答完話后,小鷹這才隱隱察覺四周風聲停了,又怯怯地從指縫中偷瞄,見風姐姐翎雲哥哥真的不打了,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小大人似的拍著胸口喃喃:「你們兩個真嚇死我了……」
左胸之下,小鷹的心臟噗通噗通跳得厲害!可是他不得不感嘆,翎雲哥哥與風姐姐的對戰,真的好精彩!
正咂舌回味著,小鷹腦中疾速閃過一個念頭。若是,當年的自己也會一招半式……
小鷹閉眼,聽著大腦里嗡嗡炸響,在天旋地轉的痛苦裡,突然開始聲哭泣。
若是爹爹和娘,也像翎雲哥哥和風姐姐一樣強大……
那麼,那麼……
小小的孩子淚珠還未落下,又被他飛快地用袖擦去,小臉皺成一團,還未翅展開的眉目間,滿是他這麼年齡不改擁有的堅韌和強忍。
誰人奪去了他臉上天真燦爛的笑容?讓一個七歲孩童獃獃而立,望向西北的雙眼,恨意徹骨。
北宮戎狗!
他是從錚錚鐵蹄下、森森殺氣、滾滾紅漿里爬出並存活下的孩子!他親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親被北宮戎人一刀切喉!自己的母親被戎人蹂躪!
他不能哭!他要學會世間最強大的武功,長大之後端坐戰馬,揮舞著戰刀,將北宮戎人之地一舉踏平!
挽雲見小鷹好端端的不知怎麼紅了眼,有些擔心地湊上前:「小鷹,你怎麼了?」
「沒什麼。」小鷹蒙蒙回過神來,抬頭對挽雲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返身往屋內衝去,聲音略帶哭后的沙啞:「我渴了,進屋喝水。」
挽雲蹙眉,不解地望著孤零零離去的小小背影,返頭問翎云:「他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
「也許是想起了傷心事。」翎雲淡淡道:「這裡的孩子,身世都很坎坷,比不了尋常人家的孩子。」
挽雲心中一直有疑問,現下目睹了小鷹反常的舉動,更是被激得好奇心上竄,也沒做多想,脫口便問:「你為什麼收養這些孩子?」
她不會天真到認為他擁有一副憐憫世人的慈悲心懷,正如一句老話:江湖不相信眼淚,也容不了太多人性的溫暖。
翎雲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似是在思考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他本可不答,但是對上她清澈見底的眼,卻又突然覺得,有些心事在她面前,掩藏只是徒然。
抑或是,自己根本不想對她隱瞞?
半響,他側過身去,背對著挽雲,低若未聞的一聲嘆。
「因為,我欠下了數血債。」
琉璃眸子隱隱黯然,帶著不易察覺的痛,淡淡地,寫在他波瀾不驚的眸子里,卻又巍巍如山重。
挽雲的心,隨著他餘音里的一抹傷痛,細細地顫了顫。
翎雲仰首遙望西南方。雲捲雲舒處,斜陽輝輝,天地一片光明,卻驅不走他心底最深處的漆黑如墨。那些如影隨形的不堪記憶,斑駁了他的眼壓下了他的頭,歷來風輕雲淡的男子,此刻力垂首,雙拳緊握。
「而此行瓔珞,這雙手又沾染了多少鮮血?恐怕連數也數不清……」
他為了母親還債,殊不知為了這債,他又重新背負上多少人命?
難道那些辜的百姓就不是命嗎?那些被淹沒在洪水下的百姓難道就應該去死嗎?
不是!
他不是神,他只是肉胎凡人,自然心有偏袒。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莫謙然,選擇將幽州萬千百姓生生佈於滔天洪水之下……
而這滔天之罪,他又該如何償還?
挽雲始料未及,他的初衷竟會是如此哀默的答案,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靜靜地看著他,安靜聆聽那聲融在殘陽微風裡的悠悠長嘆,突覺這個風輕雲淡的男子遠不如他表面那般剛強。他不是孔不入萬能的神,他是個人,普普通通的人……
胸膛里像是關了一直不安分的小鳥,突上突下不停地鬧騰,挽雲幾次想啟口,可又幾次生生地將轉到嘴邊的話頭咽下。
多嘴?還是不多嘴?
她終究還是太心軟,久久的沉默后,挽雲深吸一口氣,嘆道:「人生苦短,何不抬頭向前看?」
翎雲側首,低低一聲詢問的「嗯?」
「你瞧。」挽雲上前,扳過翎雲的身子,伸手指向東邊天空,「你若回頭,只有越暗越黑的夜。」
又帶他轉過身子,遙指西邊天際,「你若抬頭,陽光就在眼前。」
挽雲平穩抬眼,目光清亮地看著翎雲,「有些過往的罪孽,你背負著不肯放,並不代表你能被恕去罪責,正如你若放下,也並不代表你已遺忘……人不是生來帶罪,可誰又一生罪?」
她抬手覆上他的手,感受著掌心之下,他微涼的手背。
「記住該記住的錯,忘記該忘記的罪。林雲,你是人,不是神。」她搖首,「背負罪孽活一輩子,不是善,是愚。」
她的掌心,帶著微燙的暖意,從他的手背,順著奔流蜿蜒的血脈,一直捂到心口。
不知哪來的風,輕輕吹開了緊閉心房。換得彼時,一波池水蕩漾。
翎雲頷首,默默看著纖細十指之下,覆蓋的那支沾染過數鮮血的手,琉璃雙眼一點一點的朦朧……
久久的凝視后,他突然翻手握住她的手!
挽雲一驚,短促地「啊」了一聲,又立即閉上自己的嘴。
她知道現在的林雲需要安慰需要溫暖,她也並不反感這樣的觸碰,只是他的動作太過突然,她又天生太過警備,被嚇著了而已。
翎雲一愣,眸底翻過點點黯然,須臾,緩緩鬆開了手。
「對不起,我……」挽雲急著解釋,卻換來翎雲微微一笑制止。他負手而立,轉首望向西方餘暉,悠悠道:「我正仰頭,向著太陽。」
在你的指引下。
「碰——」
身後有什麼撞上門板的聲音。
兩人都是反應極快之人,聲音剛落,已霍然回首望向聲源處——竟是柳兒蒼白著臉背倚門板!
她髮髻凌亂,珍珠釵子歪歪地斜掛在耳邊,衣衫倒穿得整齊,只是袖子和裙角處沾上了街邊黃土。柳兒右手挽著菜籃,疾速喘息使得胸口深深起伏,一雙氤氳水霧的眸子冷冽,陰晴不定地看著他們。
「柳姑娘?」挽雲皺眉,「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移步就要上前去扶。
「走開!」
柳兒暴戾地一把甩開挽雲的手,換得一旁翎雲峰眉淡蹙。
「說清楚。」她一反平時的嬌媚柔美,眼神惶急中蘊著熊熊的憤怒!宛如著了火的刀鋒一般鋒銳,「說清楚,你們剛才在幹什麼,啊?幹什麼!」
第一句「幹什麼」語氣平靜,第二句「幹什麼」則急劇上揚,帶著濃烈的審問意味,咄咄氣勢直逼向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