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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薛仁年近而立,身材稍稍有些發福。他從未習武,也沒有摸過刀子。 

  而此時,他正手握短刀,揮向一位手寸鐵的弱女子。 

  他一生里坦蕩光明,濟貧扶難數以萬計,被譽為幽州城的衣食父母,享盡百姓頂禮膜拜。若是沒有遇見那個王爺,他依舊會是那個一心為善光明磊落的薛仁。可冥冥天地間註定了的事,誰又能說清道明?一切不過都是命運罷了。 

  先有命,才造運。 

  薛仁,是當朝皇帝的親哥哥——盟王的獨子。 

  盟王與當朝皇帝乃同父異母之兄弟,從小便才華顯露,天下博學之人皆登門叩首望一睹其風采,盛名更是響徹四國。 

  如此一位舉世絕學的皇子,理應享盡世間萬人青睞。可盟王輕易可得四國博學之才的首肯,卻始終換不來父皇的正眼相待。原因很簡單,他是皇後娘娘親妹妹的兒子——一個使出下三濫手段才得到龍寵一夜的卑鄙女人之子! 

  論盟王是多麼的優秀,他的父皇也從不願正眼瞧他。因為父皇對他永遠只有深深的厭惡,如若不是那一襲的血脈相承,父皇恐怕早已殺了他。 

  虎毒尚且不食子。 

  何謂天倫之樂,何謂父子情深,他只余薄紙頁上冰涼的一筆一劃中體味過。待他十八歲那年,父皇冊封他為盟王。他喜形於色,以為父皇對他改變了態度,卻不料又接連聽到了兩個驚天噩耗。 

  他的封地在涼州——遠離京都泉州的偏遠之地。 

  還有,他那小他半歲,皇後娘娘所生的弟弟,被封為太子。 

  ——他的父親不願再見他,他的父親只愛他那個弟弟! 

  一夜的狂風暴雨洗不掉他那不知何時已沁入骨髓的恨意。第二日,他輕撿行囊,匆匆趕往封地。 

  至此,他開始秘密謀反。 

  以他的聰明智慧,輕而易舉的就吸引了四國一批批的奇人異客,個個皆臣服於他驚人的才學,甘願一生追隨作牛做馬。 

  他開始私下招兵買馬,賄賂官員,在全國各地以及其高明而莫測的手段製造起起事端,攪得瓔珞國內局勢不穩民心不定。 

  而他這顆狼子野心,一潛伏就是整整十年。 

  瓔珞天聖元年,先帝薨,新帝即位,此時正是朝權最動蕩的時機。十年磨一劍,他又怎麼會放過如此絕佳的機會? 

  他的地下兵馬躍然浮出水面,開始公然與瓔御軍對峙抗衡。兩軍大大小小的戰役打了數十場,而瓔御軍卻節節戰敗!一路東退,巍峨連綿的廣袤瓔珞大地此時已被一分為二。瓔珞皇帝居東熬守,盟王佔西遙望。 

  瓔珞國,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據史冊記載:瓔珞天聖元年八月,盟王叛軍亂,自涼州起攻,以三十萬人馬對峙凱文帝五十萬,十五場連勝,一年內殺瓔珞將領八人,殲瓔御軍近十萬人!一路破城,東上直至燕城,最終與凱文帝以懷山為界東西對峙。史稱涼州之亂。 

  瓔珞天聖二年十月十五夜,一身份不明女子單槍匹馬獨闖盟王營帳,滅盟王,殺將七名滅敵數百,毀其帥印,解其軍隊,責令駐守懷山以西郡城的盟王餘黨投誠。 

  瓔珞天聖二年十一月,叛軍主將已死軍心渙散,懷山以西各城守郡紛紛投誠。凱文帝下旨去盟王尊位,株連九族。 

  至此,涼州之亂終。 

  瓔珞天聖二年十二月初,盟王的九族誅連,一倖免。 

  沒有人知道,盟王還有一個兒子,在涼州之亂東進行程中,因為高燒不退而半路脫隊,於幽州求醫,僥倖逃過了誅連死罪。 

  從此那人似是人間蒸發般了音訊,而這素來寧靜的幽州城內卻多了一名喚作薛仁的男子。 

  他白手起家,一磚一瓦築起薛家富傾一城的財富。 

  他救濟窮人,開倉贈糧,他盡傾囊之力辦可行之善事。 

  別人不懂,只有他知,不求富傾天下,但求內心能得到錙銖厘毫的救贖。 

  那般的遍地死屍,那般的所經之處血流漂杵。涼州之亂,死傷的又何止是瓔御軍將? 

  …… 

  十多年後的一日尋常下午,薛府下人急急來報,「啟稟薛爺,門外有位王爺求見。」 

  王爺!? 

  薛仁手中的茶盞一顫,險些落地。半響,他沉吟道:「請。」 

  須臾,一個欣長儒雅的男子踩著傲然的步態徐徐而入。薛仁站起身,掛上招牌似的笑容微微躬身作揖道:「不知王爺屈尊寒舍有何指教?」 

  那男子的臉逆在光中,五官被洵洵陽光鍍上一層絨絲,金般耀眼。他細細打量著薛仁,片刻才咧嘴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本王此次前來自然是來探望表哥……哦不對,應該是堂哥……誒,也不對!」男子稍欠了欠身,唇邊森然笑意更甚:「來,你倒是說說看,你究竟是本王的表哥還是堂哥呢?」 

  薛仁一個踉蹌,重重地跌落在漫天的塵埃里。 

  他的人生自此刻起,遁入萬劫不復之境地,且永不超生…… 

  一隻俏皮的剪刀手倏忽上舉,挽雲以躡影追風之勢,用食指與中指之力硬生生架住了薛仁手中全力下劈的刀。她傲然昂首,恰好對上薛仁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一時之間玩心忽起,挽雲鉗住刀刃的指尖一抽,短刀瞬間易主。 

  薛仁只覺得指尖刮過刀柄,還沒反應過來掌心就空了。他下意識的想奪回短刀,才剛伸手,霎那間挽雲另一隻纖細的手已風過痕般剿上了他的脖子。 

  他的那隻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之中,五指相錯大張開來。 

  挽雲擺出街巷流氓的標準猥瑣的笑,右手隨意的把玩著剛才「虎口奪食」搶來的短刀,左手則略微加重力道,輕碾著薛仁的脖項。她用鼻腔發音,發出一長串尖利變態的笑聲,笑得都快抽氣了,才貼近薛仁的臉,幽幽道:「薛員外,我這手稍稍發力,你的脖子可就咔嚓了喲……」 

  抬眼一瞄,自認為恐慌效果不錯的挽雲氣絕——靠!他居然動於衷! 

  方才看「八夫人」拿薛府夫人們威脅薛仁,實在是好使得很,怎麼到她這就沒了這功效? 

  赤、裸裸的歧視! 

  薛仁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張清麗脫俗的臉,一塵不染恍若仙子的臉此時笑得奸詐而猙獰,看久了只覺得天旋地轉般暈眩。 

  長嘆一聲,他縹緲的眼神忽生銳利,沉沉地開口道:「我知道,論是王爺還是你,任你們說的如何好聽,其實根本就沒打算放過我們薛家,薛府上上下下百來口人命,你們一個都不會放過……既然今日已註定是薛某與十四個愛妻的赴死之日,那薛某何不慷慨而就之?哈哈哈哈哈!」 

  薛仁的反應出乎挽雲預料,見他一臉的悲愴感傷,一向心軟嘴軟的挽雲有些於心不忍——這個玩笑是不是開過頭了?良心派的她又想著要不要放棄自己的計劃,卻忽聞細碎的腳步聲伴著風聲飄忽,心底陡然一沉——她的身後不到三寸處有人! 

  沒有一刻的猶豫,挽雲身子一斜,側倒的瞬間抬腿一擺狠狠地擊中了偷襲之人。 

  她能感覺的到,自己正與這具身體的本能開始漸漸融合,並彼此適應。這就好比如魚得水,恣意暢然到甚至能隱隱感知到自己下一秒會做出怎樣的防禦。 

  「嘭——」 

  從挽雲倏忽綻放的衣擺中飛撞出一抹水紅的身影——在半空中畫出微微的弧,繼而重重跌落在地。 

  幾乎是同時,薛仁一聲大呼,手緊緊捂上心口。 

  挽雲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在薛仁的胸口處,直直地插著一隻碧玉攢鳳金釵。釵身已經深深地嵌入了他的體內,刺眼的殷紅濺上碧玉飛鳳。 

  挽雲這下是真的傻了。她全憑著本能閃躲,完全忘記了若是她一躲,受傷的就必會是她身前的薛仁! 

  她急急飛身上前,一把扶住薛仁踉蹌的身子。感受到手臂中魁梧的身軀風中零葉般的抖動,挽雲的手也可抑制的抖起來。 

  是她害了他…… 

  是她害了他! 

  薛仁的膚色本是偏黑,此時卻似城牆般慘白色。他一隻手顫抖著撫過胸前的金釵,另一隻卻艱難的抬起。他不去看挽雲罩在上方的臉,只是執拗的望著前方的地面,伸出的那隻手抖得愈發烈。 

  他張張嘴,嘶啞的聲音虛弱得如煙般絲屢。 

  他喊:「茹兒……」 

  挽雲猛地轉頭,不敢置信的望向癱倒在地上的那團水紅身影。 

  嘴角噙血,淚眼朦朧的茹夫人倒在血泊里。她的雙眼直勾勾的望著薛仁,虛弱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她叫:夫君。 

  挽雲讀懂了茹夫人的唇語,腳下一軟,險些一個趔趄。 

  她那一腳狠狠踹飛的人居然是……茹夫人! 

  血液汨汨的往外涌,頃刻間染紅了一大塊。 

  薛仁卻連看也不看,好像這個傷口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般。他掙扎著抬起腳,挪也似的往茹夫人的方向走去。挽雲不敢鬆手,她用雙手和半個臂膀牢牢地撐起了薛仁壯實的身軀,緊緊的攙扶著他,一步一顫緩緩的邁向茹夫人。 

  她沒有勇氣去看薛仁那雙執著的眼,更不敢駐目於那個嬌弱女子……如果不是她一時頑皮奪了薛仁的刀,掐住他的脖子假裝威脅,茹夫人又怎麼會為了救夫貿然上前行刺?如果不是她不計任何後果的閃躲,一往情深到連性命都可以不要的茹夫人,又怎麼會刺中自己一心想以命換命的心愛之人!? 

  她,居然讓一個痴情如斯的女子,親手傷害了她的夫君…… 

  她…… 

  「茹兒……」薛仁踉蹌著步子,目光始終未離開過茹夫人,看她淚如雨下撕裂般痛楚的眼,看她一張一合聲翻動的唇,看著看著,他的步子忽然一頓。 

  挽雲亦看懂了茹夫人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的唇語,她的目光惶惶下移,落在茹夫人滲血不止的下身——淚水瞬間洶湧淌下。 

  孩子沒了…… 

  茹夫人說,孩子沒了。 

  薛仁身子晃了晃,「嘭」地一聲重重地倒下。挽雲兀自地站著,她靜靜地看著身下這一對渾身浴血的情深璧人,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她的一個心之舉,卻睜睜粉碎了一家三口的天倫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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