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察
萬曆四十五年,京察年。
開春時節,廣西各處官員彙集桂林,到布政使衙門組團,一同趕往北京。別看岳肅只到任一年,既然趕上了,也照樣得去。今年的考績,因為岳肅屢破奇案,陽朔百姓樂業,上級評審給了優。帶著考績,大家前往京城。
所謂京察,就是到吏部考功司報到,將上級給的年終考績上呈,然後再被問上幾句。雖是六年一次,但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也要膽戰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京察年的時候,各地官員來京都是要給吏部官員送上厚禮,不提尚書、侍郎,就是考功司的郎中、員外郎也不能怠慢。尤其是那些協理京察的給事中、御史,更得小心打點。
其他官吏,都是派遣心腹先行進京打點,倒是岳肅,只是組織孤身前往,沒安排一個人進京。畢竟自己的收入只夠日常花銷,哪來多餘的錢送禮。
這一日,來到京城,廣西的官員們有的住在廣西會館,有的則是住在親朋好友家裡,不過一到了地方,大家的表現都是一樣。不等屁股坐熱,就去拜碼頭。
岳肅是個例外,只是到街上閑逛,想要欣賞一番京城的風光。上輩子就生活在北京的他,對這裡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但隔世再來,彷彿物事全非,一切都不一樣。
雖然市場一樣喧囂熱鬧,卻沒有那高樓大廈,街上也是車水馬龍,但轎車和自行車,那是根本瞧不到的,更別說是地鐵。
「魏伴伴,為什麼每次出來,客奶都要去潭拓寺進香呀,一去就要半個多時辰。」在喧鬧的大街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一邊嘟囔,一邊看向身邊的中年人。
中年人麵皮白凈,不到四十歲的樣子,在少年身邊顯得十分恭謹、老實。「少爺,客奶心地虔誠,這是去為您燒香祈福啊。」
「原來是這樣,客奶果然是一心為我好。只是這燒香拜佛的事,我真就沒有什麼興趣。」少年說著,一雙小眼睛四下掃量著街上的景物,很快,一個木器攤位進入他的眼中。
少年看到木器攤位,似乎很是興奮,不在理會身邊的中年人,撒腿沖了過去。拿起攤位上的木器,把玩起來。中年人搖頭一笑,急忙跟上,小心翼翼地陪在少年身邊。
少年先後拿起幾件木器,看了幾眼就搖頭放下,口中嘟囔道:「你這手藝也太粗糙了,做的這些玩意,也好意思拿出來現眼。」
木器攤位上有一位老頭,年紀能有六十多歲,見一個半大孩子如此說自己,老臉馬上拉的老長。「這位公子,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如果嫌棄,不買就是。」
「怎麼?你做的不好,還不行讓人說幾句。」少年又抓起一個木質的香爐,說道:「瞧你這香爐周邊的雕刻,根本是模糊不清,四不像么,誰能看出你雕的是些什麼。還有這底座,稜角也不分明,做活的時候分明是敷衍了事。」
老頭氣的半死,但自己就是一個做木匠活的,見對方的穿戴,便知是有錢人,不敢得罪。可被一個孩子數落,實在是丟不起那個人,說道:「這位公子爺,照你這麼說,你的手藝一定是比我強了。」
少年倒不謙虛,笑道:「自然是比你強,要不然也不敢說這話。你這點手段,不要在街頭丟人現眼了,回家再練幾年。」
「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劉一斧在這街上擺了二十多年攤子,還從來沒人這麼說我。且不論我的做工如何,就算是年紀,做你爺爺也夠了,哪有這樣出口傷人的。你若不買,別在這裡挑三揀四的,趕緊走。」
「大膽……你說做誰爺爺……是不是不想活了……」不等少年開口,他身邊的中年人就不讓了,扯著嗓子喊了起來。那聲音十分尖銳。
一聽中年人的聲音,老頭當即聽出是太監的聲音,在這北京城裡,能發出這動靜的,只有閹人。老頭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嘴,唯唯諾諾的垂下頭。跟著,又聽中年人說道:「公子,您別和這老傢伙一般見識,咱們找個茶樓坐坐。等一會,客奶就回來了。」
少年的不滿似乎還沒有發泄完,拿起一個木雕的麒麟鎮紙,嘲笑道:「你這也算是麒麟,我看跟狗也差不多……」接下來的語言更為不遜,說的那老頭把腦袋垂的更低,是敢怒而不敢言,身子卻氣的是瑟瑟發抖。誰叫人家身邊跟著一個太監。
少年繼續嘲諷,正在興頭上的時候,身邊卻多了一個人。
「這位小兄弟,你有些太過份了,人家已經不再吭聲,何必咄咄逼人。」
「你算那顆蔥?」少年這才意識到旁邊來了個人,扭頭看去,見是個身材高大的青年人。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岳肅。
岳肅在大街上閑逛,正好看到木器攤位的老者,想起父親也時常到城裡擺個攤位賣木器,便信步走了過去。聽到少年一個勁侮辱老人,忍不住幫著打句圓場。
「就是,你算什麼東西,也有資格跟我們少爺稱兄道弟!」少年身邊的中年人,一聽到岳肅管自家少爺叫「小兄弟」,立刻來了火。
岳肅兩輩子加在一起,也沒看到真太監長得是啥樣,還以為中年人是個娘娘腔,並沒有在意。也不多言,突然從懷中取出一柄小刀,拿起少年批判過的麒麟鎮紙,刷刷點點地雕刻起來,只幾下功夫,那麒麟已經被他修的是栩栩如生。
「小兄弟,你說的這些瑕疵,已經被修補好了。如果沒別的事,請走,不要影響這位老伯做生意。」
「都說了,不許和我們公子稱兄道……」中年人見岳肅還口稱小兄弟,隨即發飆。可不等他把話說完,少年卻伸手攔住了他,示意不要再說。
接著,就聽少年說道:「你叫什麼名字,真是好手段。可敢和我比試一下嗎?」
「和你比,你行嗎?」岳肅可是木匠家族出身,讀書之餘,就跟著父親做活,練了一把好手藝。再看那少年,年紀十二三歲,難道還能是打娘胎里出來就學木匠。所以,語氣中儘是不屑之意。
少年看出岳肅的不屑,心中更氣,打定主意,要和岳肅比試一下。說道:「魏伴伴,你取兩塊木頭過來。」說完,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柄刻刀來。
他手中的刻刀十分精緻,刀柄之上還纏有金絲,刀刃之上,映著寒光。再看少年稚嫩的小手,已是布滿繭子,瞧這架勢,做木匠活已有了年頭。
中年人對少年是言聽計從,往攤位上扔了一把銅錢,隨後取過兩塊方木。這木頭值得幾厘,可中年人出手倒也大方。
少年接過一塊,示意中年人將另一塊給岳肅,等岳肅接過,才道:「咱倆互相雕刻對方,看誰雕的像,你若贏了,我就把腰上的玉佩賞賜給你。你要是輸了,我也不要別的,只需你對跪下磕三個頭,說聲服了便可。」
岳肅實在沒有想到,這少年如此爽快,瞧他腰上的玉佩,價值應該不菲,可自己輸了,只需磕頭說聲服了。想來是少年不差錢,只在乎一口氣。
「好!我答應你,咱們來。」
岳肅說完,二人一起動刀,開始雕刻起對方。岳肅年長,手腕有力,少年雖然力氣不如岳肅,但仗著刻刀鋒利,仍然是入木三分。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已經將對方刻完,只是速度方面,岳肅略勝一籌。
刻完之後,二人攤出手中的木人比對,可以說,皆是栩栩如生。
少年的臉上露出微笑,滿意地點點頭,說道:「不錯,果然是好手段,佩服佩服。」說完,少年按照賭約,取下腰上的玉佩遞給岳肅,「給你了。」
玉佩晶瑩剔透,做工精美,上刻雙龍搶珠。別看岳肅不懂古玩,現在近距離觀看,也知好東西。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道:「只不過是一場遊戲,小兄弟何必如此認真,只要你不再刁難這位老伯,也就是了。」
「我一向說一不二,計算是遊戲,也斷不可食言。」少年說著,將玉佩塞進岳肅手中,又道:「你叫什麼名字?」這一次尋問岳肅名字時,語氣明顯客氣許多。
「在下姓岳名肅字秉嚴,不知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我叫朱……」少年剛說了個「朱」字,一旁的中年人已經搶道:「我叫少爺叫朱一郎。」
「原來是朱兄弟。」
岳肅客氣地和朱一郎聊了幾句,不一會,中年人說道:「少爺,客奶應該快回來了,咱們到飯莊等她。」
「也好。」朱一郎點頭,隨即和岳肅告辭,手中那岳肅模樣的小木人,已經揣入懷裡。
岳肅也含笑告辭,連玉佩與少年的木人一起揣進袖口。在岳肅繼續閑逛之時,卻沒有留意到,有一個人正一直注視著他。
「這不是岳相公嗎?怎麼他也來京城了,我的趕緊去通知小姐。」這人是丫鬟裝扮,在她身邊,還有四個僕人,僕人手中都大包小包拎著東西,看樣子,是跟隨這丫鬟出來採購的。
見到岳肅之後,丫鬟也沒有採購的心情了,帶著僕人匆匆而去。走了半天,來到一個好大的宅子前,進宅之後,直奔後院綉樓。
綉樓上有一妙齡少女,正對著外發獃,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李瓊盈。
年前李文彰收到方從哲的信函,請他進京一敘,於是李文彰便於徐紹吉一同來到京城。因為擔心自己離家之後,女兒趁機溜走,所以將她也帶到京城。
李家在北京有多處宅院,李文彰就把女兒關在宅子里,不讓她四處走動,需要什麼,自有丫鬟、僕人去買。而他自己,則是時常到相府走動。
今天李瓊盈讓丫鬟上街購物,自己沒有出府的自由,只好坐在綉樓上發獃。正聊間,丫鬟跑了上來,「小姐……」
李瓊盈不用回頭,便知道是自己的貼身丫鬟蘭兒,二人情同姐妹,當初女扮男裝跑路之時,蘭兒就裝扮成書童模樣。「瞧你興沖沖的,碰到什麼高興事了?」
「小姐,你猜我今天碰到誰了?」蘭兒興高采烈地道。
「在這京城能碰到誰呀,難道有你的相好?」李瓊盈故意調笑道。
「確實是個相好的,不過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我的?」李瓊盈也是八面玲瓏的人,馬上反應過來,眼睛睜得老大,「你……你遇到他了……」
「可不是,他現在正在街上閑逛呢。你不是說他在廣西陽朔當縣令么,怎麼跑到京城來了?」
蘭兒不知所以,李瓊盈卻是知道的,今年是京察年,岳肅是七品縣令,當然要進京。她沒有回答蘭兒的問題,冥思半天,說道:「你可知道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蘭兒搖搖頭,「這個我不太清楚。」
「這樣,你出去打聽打聽,京城裡有沒有廣西會館,要是有的話,就到會館問問,廣西來京京察的官員是否住在這裡。」
「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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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肅閑逛一天,次日上午,穿好元服,拿著考績,前往吏部報到。別的官員,多是結伴前往,只有岳肅這個另類,沒啥朋友,是自己一個人去。
他到的還算早的,排隊排在二十多位,可隊伍卻是磨磨蹭蹭,半天才能進去一個,有的甚至排到了號,也是半天進不去,要在一邊候著。
約莫到了巳時三刻,來的官吏已經很多,有一人拿了份名單出來,開始一個個點名,凡是被點到名字的人,便不用排隊,立即就能進去。這是為何,岳肅也能猜到個究竟,應該是走後門的。
終於輪到岳肅,他整理一下衣襟,拿了考績,朝大門走去。這這時,一個門吏馬上把他攔住,說道:「喂,你叫什麼名字,什麼官職,吏部衙門,是你說進就能進的嗎?」
岳肅見是個小小門吏,也沒放在眼裡,並未拱手,只是客氣地道:「本官岳肅,乃是廣西陽朔縣縣令,到吏部京察的。」報過名號,岳肅微笑地看著門吏,誰想這門吏半晌也不說話。岳肅還以為報上了名字,這就可以通過了,微一點頭,移步變向前頭。
見岳肅挪動,門吏可急了,伸手將他攔住,質問道:「你懂不懂點規矩?」
「什麼規矩?」岳肅故作疑惑地道。在他心中,認為這門吏是索要紅包之類。以他的個性,那是絕對不會給的。
「你是哪科哪榜,何人的門生,身上可有引信?」門吏不緊不慢地問道。
「本官是湖廣鄉試解元,座師是湖廣布政使鄒大人,並引信。」岳肅如實說道。
「解元?那你會試和殿試呢?」門吏的腦子裡畫了個問號。
「未參加過會試。」
「那就是個舉人了。到一邊候著。」門吏不耐煩地一擺手。他所指的位置,正好也有幾個同岳肅一樣的官員,在那裡老實的站著。
「現在已經排到本官,為什麼要候著?」岳肅不滿地問道。
「哼!」門吏冷笑一聲,說道:「你這芝麻綠豆大點的官兒,這裡有你問為什麼的資格嗎?叫你在這候著,就老實的候著,別那麼多廢話。」
見門吏這個態度,岳肅可火了,怒道:「剛剛前邊那人能進的,輪到我為何進不得?我是個芝麻綠豆大的七品知縣不假,那你又是幾品。見了上官,你說話就是這個態度嗎?本官是來京察述職的,休要在前面擋路。」
言罷,也不再去理會那門吏,直接便往裡走。
「奶奶的!」看到岳肅還敢發火,那門吏的火更大了,嚷道:「你一個區區七品知縣,也不看看這是什麼衙門,我不讓你進去,你就是進不去!」
「我今天倒要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進去!」岳肅現在也是憤怒到頂點,一把扯住門吏的衣領,拽著他朝大門走去。「等下見了吏部大人,本官倒要問問,這是誰定下來的規矩!」
吏部大門外,自然有站崗差役,一個個見到岳肅這幅模樣,全都懵了。打來當差的那一天起,他們還真就沒見過這樣的主,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處置。眼睜睜地看著岳肅走進吏部衙門。
那門吏現在也傻了眼,但很快反應過來,一個勁地嚷嚷道:「你這七品縣令,好大的膽子,竟敢擾亂吏部衙門,等一下讓你好看。你放開我……放開我……」
今天是京察的大日子,吏部衙門忙的是不亦樂乎,不過忙的人大多都是下面的郎中、員外郎、主事,高層人物,如尚書、侍郎要到最後拍板時才忙碌一些。
正堂之內,吏部尚書鄭繼之與兩個侍郎正在裡面喝茶,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吆喝之聲,心下納悶,何人如此大膽,敢擾亂吏部衙門。很快,有差役稟報,說是有人拽著門房朝這邊走來,還聲稱要找尚書大人評理。
「有這等事?」鄭繼之滿腹疑惑,說道:「叫人進來。」
不一刻,就見岳肅和門吏走進大堂,此時岳肅已經送來手。那門吏一進來,馬上跪倒在地,哭訴道:「三位大人,可了不得了,這個陽朔知縣不經允許,就敢擅闖吏部衙門,小人上前阻攔,還被他打了。」這一招叫作惡人先告狀。
「好大的膽子!」鄭繼之看向岳肅,「你叫什麼名字,現任何職,竟膽敢擅闖吏部,難道這個官是不想繼續做下去了嗎?」
岳肅進屋之後,一看上面所坐三人胸前的補子,就知道是本部主官,不過並沒有慌張,向上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回稟大人,下官名叫岳肅,現任陽朔知縣,並膽量擅闖部院,只因在外排隊入門京察,輪到我時,卻被門吏辜阻攔,且說不出道理。所以下官這才陡膽帶他進來,想問問大人,這是何緣故,吏部衙門可有如此規定。」
鄭繼之和兩位侍郎見岳肅一表人才,且說話條理分明,面懼色,心中也有些喜歡。明朝的官吏,並非史書上所言那麼不堪,作為高官,受賄自是必然,要不然誰去當這個官。但對有能力的官員,還是很喜歡的,畢竟這麼大的天下,也不能全是廢物,總需要有能力的人在下面治理。要不然像海瑞這種不識趣的人,怎可能當上那麼大的官。
鄭繼之微微一笑,看向門吏,說道:「他所言可是實情。」
門吏不敢狡辯,點頭道:「是。」
「誰給你的膽子,要拒人於門外,不讓進來的。」
「這……」門吏這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進門先後,並明文規定,但吏部衙門有個潛規則,凡是沒有關係的官吏,都要在外候著,等到最後方可入內。這是傳統,而小小的吏部門吏,平常也沒什麼職權,不趁這個時候威風一下,還等什麼時候威風。
「自己下去令二十板子。」鄭繼之一揮手,將門吏打發先去。
鄭繼之,字伯孝,襄陽人。嘉靖四十四年進士。自知縣做起,直到吏部尚書,素有清望,在明代算是個能臣。如非捲入黨爭,其人生毫污點。
門吏下去,鄭繼之又仔細打量岳肅一番,心中甚是喜歡,問道:「岳肅,你是哪裡人士。」
「下官湖廣雲夢縣人士。」
「哦。」鄭繼之滿意點頭,他是湖廣襄陽人,岳肅也是湖廣人,大家算是同鄉,既然是自己人,便不能再加責難。說道:「你的考績何在,讓本官瞧瞧。」
「考績在此,請大人過目。」岳肅拿出考績冊,差役接過,呈給鄭繼之。
岳肅的考績是優,上面還有標註,說岳肅廉潔奉公,屢破奇案,上繳賦稅絲毫不少。
鄭繼之看過,更加滿意,已經打定主意,這個京察要加以提拔。京察打擊的是東林黨,岳肅是楚人,算是自己人,不提拔這樣的人,還提拔誰。
「岳肅,你的考績,本官留下,你且回去休息,等候消息。」
「多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