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人生若隻如初見
林青青無奈歎息一聲,看著那晚濃稠腥黑的湯藥,心裏發苦。上帝作證,她自己從來都是討厭喝藥的,這麽苦。如今居然還要……還要喂他!
林青青喝了一口,然後飛快的掰開祁鴻睿的嘴,渡到他嘴裏,一下子渡得太猛了,依然有少許藥汁溢出來。
林青青見祁鴻睿吞下,安心下來。轉念一想,禦醫說藥已經不夠了,倘若再這麽浪費下去,也不知能撐到何時……想到這裏,她隻覺得心裏比嗓子眼更苦,眼淚幾欲逼上來。她也不敢再胡思亂想,端起藥碗喝了一口,這回細細的分了三次,慢慢的喂給祁鴻睿喝下。
昏睡中的祁鴻睿自是不會有任何感覺。
然而,林青青待一碗湯藥喂到後來,已然忘記了嘴裏的苦味。隻是眼前不斷的浮現出許多兩人昔日的歡樂片段。
她記得,自己從璃國遠嫁西祁的時候,他們也曾共坐馬車。那時候,她還不知身邊的男人就是自己未來的丈夫,也不知道他和自己的未來有多艱難險阻。她隻記得自己曾故意露出雪白玉璧和胸襟,拉開馬車簾,一手捉著祁鴻睿,對逍遙丸黎歌笑放肆叫道“非禮啊,他非禮我啊!”
那時候的祁鴻睿,扮足了一個純真兒郎的模樣,哪裏是現在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林青青想到這裏,不由噗哧露出笑意,轉眼間,鼻子卻是一陣陣發酸。
人生若隻如初見……
待喂完了湯藥,又繼續趕路。
馬車重新啟動,車內,隻餘林青青與祁鴻睿二人。她坐在祁鴻睿身邊,眼睜睜的看著祁鴻睿,心中不斷祈禱著:快醒來,快醒來。
此刻的林青青,渾然忘卻了,對麵病倒的這個男人,是自己的仇人,是自己欲親手屠之的男人。
到了夜間,親衛兵又搭了帳篷,林青青仍是親自服侍祁鴻睿。
黑夜裏,赫連貞悄無聲息的飄蕩在營帳內。
林青青一邊用熱毛巾為祁鴻睿擦拭額頭冷汗,一邊對身後的黑影低聲道:“赫連貞,你別飄來飄去,小心被帳外士兵發現。”
黑影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緊接著,那黑影倏忽一下,猛地飄蕩在祁鴻睿額頭半空中,冷冷盯著林青青,問道:“公主,他不是你要殺的人嗎?你難道不要複仇嗎?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為何還不下手?”
林青青沒有抬頭,她將毛巾裏的水在銅盆裏瀝幹,一邊緩緩的搖頭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麽,什麽時候才是時候?”赫連貞咄咄逼人的問。
林青青沉默許久,這回,沒了答案。
她從來都沒想過,再回到他的身邊,隻是短短幾天而已,自己原本複仇的強大意誌,竟在他的溫柔下逐漸土崩瓦解,一分分的弱化。
赫連貞似是看透她的心意,冷笑一聲,猛地飄到她麵前,逼問道:“公主殿下,您不會是舍不得下手吧?”
“你胡說!”林青青猛然一驚,失手打翻了銅盆。
銅盆墜地的聲音,立刻驚動了帳外的親衛兵。親衛兵立刻趕來,林青青一急,扭頭,黑影已不在。
林青青換上虛弱的笑容,衝親衛兵吩咐道:“有點犯困,太累了。你們再去打一盆熱水來吧。”
親衛兵見她衣不解帶的照顧皇帝,眼神很是複雜。這個女人,她到底圖什麽?
沒有人知道林青青到底在想什麽,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親衛兵重新打了一盆滾燙的熱水,送來之後就又悄無聲息褪下。林青青不顧滾燙,按照禦醫的吩咐,盡量用最熱的熱毛巾,給祁鴻睿做熱敷。
赫連貞不知何時又再度出現。他冷冷的注視著林青青所做的一切,目光中飽含著一種憐憫,歎聲道:“公主,你莫要忘了。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說過,你的母親、你的父皇,還有你們的璃國,全都葬身於這個男人的手下!你千辛萬苦找到我們幽靈騎士,為的不過是反戈一擊。如今他重病在身,你若一擊既得,殺了他,然後我們護你離開,祁國又能重新回到您的掌控之中,如此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林青青沉默著,她不敢說,自己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當她舉起劍的那一瞬間,她是想過的,隻要劍對準他的心髒——噗哧一聲刺下去,鮮血噴出,一切就結束了……
可是想想那個場景,她仍是下不了手。
赫連貞幽幽的歎息道:“公主,您下不了手,是不是對他……餘情未了?”
“當然不是!”林青青悚然一驚,連忙搖頭否認道:“他殺我父母,奪我國家,害我腹中胎兒,讓我逃亡……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餘情未了?對他隻有恨,隻有恨!”
她說著提高了聲音,仿佛是為了確定自己的心似的,冷聲道:“對啊,隻有恨!”
赫連貞飄在半空中,靜靜凝視她片刻,才淡淡開口問道:“那麽,我的公主,您能不能告訴臣下,既然恨,又為何不動手殺了他?”
帳內沉寂片刻,隻有林青青在銅盆裏絞著毛巾的聲音。她雖然不老不死,但並非失去直覺,滾燙的開水覆蓋中,手背還是感覺到陣陣刺痛。
片刻後,林青青仿佛找到了自己為何不下手殺他的理由,她為祁鴻睿小心擦去額頭冷汗,沉聲道:“因為恨啊——正是因為恨他入骨,所以,才舍不得這樣殺了他。”
赫連貞的黑影雖然沒有表情,但林青青仿佛能感應到他的疑惑。
她臉上那種玩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凝和沉默。坐直了身體,死死的盯著沉睡中的祁鴻睿,林青青道:“赫連貞——你不覺得,他那樣待我,殺我父母之仇,奪國之恨,害死孩子……這所有的一切加起來,我若如此輕易殺了他,豈不是太輕易放過他了嗎?”
赫連貞若有所悟,盯著她,繼續追問道:“那麽,公主準備如何呢?”
林青青的聲音冷漠起來,她握緊拳頭,淡然道:“我要——把他所珍視的,一一踩踏!他所在乎的,一一破壞!他所建立的,一一毀滅!我要親自,毀滅他所擁有的一切!摧毀所有他在意的人,從他手中奪走璃國,然後,要他眼睜睜看著失去這一切,體會到我也曾經體會的痛苦,然後再親手殺了他,以告父皇母妃在天之靈!若非如此,我林青青,願受盡永生永世的痛苦和孤獨!”
林青青的聲音,夾雜著帳外寒風呼嘯,在這無邊的夜裏,顯得分外的可怕。
赫連貞靜靜的注視著林青青,仿佛沒想到她那平靜的表情下,竟蘊藏著這樣的深謀遠慮。他想看清楚林青青這番話是不是認真的,然而卻探視不清楚她的心意。她那雙漂亮的眼眸,此刻膠著一般落在祁鴻睿臉上,暗淡渾濁,令人看不清她的真實意圖。
不知何時,一陣夜風刮起來,黑影似乎在帳裏漂浮了一圈。然後,赫連貞似乎唉了一聲,又無聲無息的隱匿在了黑暗之中。
待風聲止息,林青青狂亂的心也才逐漸平息下來。
她伸手,怔怔的觸摸著祁鴻睿沉睡中的容顏。耳際依舊回蕩著自己剛才發下的咬牙切齒的毒咒。然而此刻卻又有些懷疑。剛才那個賭咒發誓要親手毀滅祁鴻睿的人,真的是自己嗎?
她真的——要這樣摧毀他嗎?
林青青呆呆的看著祁鴻睿,想著他昏迷之前,對親衛兵首領說過的話——“誰若傷她分毫,朕絕不輕嬈!”頓時眼淚又不住的在眼眶裏打轉。
到了後半夜,祁鴻睿的高燒似乎消退了一些,然而他卻在不停的顫抖著,林青青見他臉色鐵青,摸了摸,發現他嘴唇冰冷。林青青無奈,隻好給他掖緊了被子。
“冷……冷……”祁鴻睿在昏睡中還是不住的瑟瑟發抖著。
林青青心中不忍,看他蜷縮成一團,像個孩子似的,終是歎氣一聲,脫下了衣服,鑽入被窩中,緊緊抱住祁鴻睿,試圖以自己的體溫給他一些溫暖。
此刻,她似乎早已忘了自己一刻鍾之前發出的毒誓。
祁鴻睿就這麽病了七天,旅途辛苦,林青青也就這麽衣不解帶的照顧了他七天——白天喂他吃藥,夜裏給他取暖,時刻為他擦汗,無微不至的照顧著祁鴻睿。到了後來,就連親衛兵的士兵都不再懷疑這個女人對皇帝圖謀不軌了。
她對他的照顧和緊張,落在所有人眼裏。
卻唯獨,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林青青隻是自欺欺人的以為,她隻不過是不想他就這麽死去而已。
即將進入璃國國都之後,祁鴻睿的身體逐漸康複起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白日裏有時會清醒過來,能勉強進一些米粥,也能說一些話了。
夜裏,馬車的車軲轆在璃國的國都天府大道上咕嚕咕嚕行駛著,林青青知道,自己又終於回來了——回到這個曾經是她父皇的國家。
祁鴻睿依舊沉睡,林青青坐在旁邊,看著他出神,竟冷聲道:“祁鴻睿,你要醒來。你不能死——記住,你欠我的,都還沒有還,你沒有資格死!”
祁鴻睿意識深處,有一個紅裙黑發的女人,笑意嫣然的將他從一團黑霧裏推出來,用笑盈盈的眼神看著他,語氣卻是冷冰冰的說:“你不能死——記住,你欠我的,都還沒有還,你沒有資格死!”
“青兒,青兒……”
祁鴻睿在昏睡中發出無意識的呢喃,痛苦的緊縮眉頭,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麽。
林青青伸手為他擦汗,他卻是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然後牢牢握住她的手指,放在胸口。
林青青很無奈,這人,分明睡著了,卻與自己十指交纏。她心中一痛,兩行清淚緩緩滑落腮邊。
“青兒,你回來吧……我錯了……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就別無所求……回來,好不好?……”
林青青咬牙,強忍住心裏的悲傷,隻是很恨的瞥了那人一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來說這些,不覺太晚嗎?
祁鴻睿,既已回到璃國,接下來,才是戰爭正式開始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