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雄心初起,美元失敗的遠征(4)
1924年是貨幣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美元在正面的儲備貨幣戰線上全面突破英鎊的防禦,美元在各國中央銀行的外匯儲備中的比例第一次超過了英鎊。在貿易結算定價權的側翼上,打垮了英鎊的頑抗。自此,美元已完成了對英鎊的合圍。
逼迫各國恢復金本位,美國欲「挾黃金以令諸侯」
錯誤的經濟思想使人看不清自己的利益歸屬。因此,與利益相比,更危險的其實是思想。
凱恩斯
凱恩斯已經看出美國人最終的目的,是以美元本位來顛覆英帝國的貨幣霸權。而黃金不過是美國手中的「漢獻帝」,一旦條件成熟,美元本位就會廢掉黃金而自己稱帝!
美國強烈呼籲,甚至脅迫各國儘快恢復金本位的動機顯然並不單純。但在英國人中,有凱恩斯這般見識的人並不多。1925年英國勉強恢復金本位,其實正好落入了美國的圈套。
短短4年戰爭,其實已經滄桑巨變。英國雖然打敗了霸權挑戰者德國,但卻耗盡了稱霸世界的經濟資源。整個19世紀,英國作為「世界銀行家」向全球輸出資本,其前提是英國工業的強大競爭力所形成的貿易優勢和資本盈餘。長期穩定的工業資本積累,是英國向全世界放貸的保證,即長期儲蓄支持長期放貸,逐步控制世界資源、生產能力和廣大的市場,形成正循環。但19世紀後期,美國與德國的工業崛起,削弱了英國的工業競爭能力,使得倫敦向世界輸出資本的潛力逐漸乾涸。而一戰則從根本上動搖了英國資本輸出霸主的地位。戰後,為保持世界金融中心的地位,英鎊不得不硬挺,英國工業競爭力進一步衰退。同時,海外維護霸權的軍事成本居高不下,財政平衡惡化。戰爭中貨幣超發的遺留問題和經濟產出不足,導致英國物價比美國高出10%,這進一步削弱了英國產品的世界競爭力。簡單地說,維持帝國霸權的成本已經超過了其帶來的收益。
1925年英國恢復金本位,其實加劇了這一根本性的矛盾。英國向海外輸出資本的規模已恢復到戰前水平,但此時的「世界銀行家」卻主要依賴短期熱錢儲蓄,來支持長期對外放貸,其潛在的風險性大大提高。英鎊的霸氣從骨子裡已被掏空了。
美國恰恰在此時,扮演了催促和逼迫英國恢復金本位的主要角色。
有能力完成的計劃是理想,能力不足的叫夢想,而無能為力的就是幻想。英格蘭銀行行長諾曼,顯然沒有分清理想、夢想和幻想的區別。試圖恢復英鎊的世界霸主地位,只是他的夢想,而試圖通過恢復金本位來圓夢,諾曼就只剩下了幻想。
但諾曼的幻想卻受到了美國人的極力慫恿。
1924年12月28日,諾曼悄悄地來到了紐約。為了不被媒體發現,他在客輪上使用了假名字,後來美國的雜誌稱他這次旅行「沒有任何人發覺,就像是漆黑夜裡的身影」。不過,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當英國記者詢問英格蘭銀行發言人,為什麼有人在紐約發現了諾曼,他去紐約的目的何在時,英格蘭銀行的官員被驚得目瞪口呆,原來他們也不知道行長玩失蹤居然玩到了紐約。
當諾曼登上紐約的碼頭時,他的老友斯特朗早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了。在此後的兩個星期里,諾曼被斯特朗和摩根系的銀行家們包圍著,他們正在發起一輪強大的攻勢,力促英國儘快恢復金本位。除了銀行家們,美國政府也加入了向英國施壓的陣營,財政部長梅隆明確告訴諾曼,1925年1月,恢復金本位的「時機已經到了」。
斯特朗不必多費口舌去遊說諾曼恢復金本位對於英鎊來說是何等重要,因為這正是諾曼的「理想」。斯特朗只是反覆強調英國必須儘快行動,英國最多只有「幾個星期,最好的情況是幾個月」的時間。斯特朗認為,英鎊恢復金本位的時機正好,內有英國本土的政治支持,外有美國資本的援手,為了支持英國,美聯儲在1924年中已放鬆了信貸。同時,斯特朗也警告諾曼,恢復金本位的時間窗口並不寬裕,英國即將開始向美國償還債務,而這必然削弱英鎊。而美國信貸寬鬆行將結束,到時候英國吸引國際資本以恢復金本位的成本將是昂貴的。
斯特朗給諾曼開的藥方就是「休克療法」,長痛不如短痛,金本位會讓英國經濟短期更加痛苦,但從長期看,會迫使英鎊在世界市場的競爭中,逐漸適應並作出價格調整,英國經濟的前途是光明的。
為了讓諾曼打消顧慮立刻行動,斯特朗還開出了優厚的條件,如果英鎊遭遇困難,紐約美聯儲銀行隨時可以提供2億美元的貸款,另外摩根和其他美國銀行家還承諾提供3億美元的後備支持。
諾曼擔心美國人的錢不是白拿的,生怕將來受到挾持,因此提出一個條件:美國不得干涉英格蘭銀行的經濟政策,如信貸規模或利率設定。
美國人滿口答應下來。
其實,美國銀行家們有自己的算盤。直到一戰之前,他們還僅僅是英國銀行家們的小跟班,跟著老大闖江湖。但一夜暴富之後,心態發生了巨大變化,從前的老大已經虛弱不堪,如今的小弟們卻精壯如牛。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既然當老大的機會來了,豈有不動心之理?如同黑社會,新的老大要想揚威立萬,慣例就是拿從前的老大下手。
凱恩斯倒有幾分像當年的屈原,痛陳恢復金本位對英國的後果。他的核心觀點就是,美國的黃金儲備規模佔據了壓倒性優勢,將英鎊與黃金鎖定,無異於是把英鎊的命運捆在了美元身上,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把英國經濟的控制權交到了華爾街的手中。
結果,諾曼吞下美國人的金本位「休克療法」的藥片后,經濟果然一直休克了15年,1924—1929年歐美繁榮的5年經濟快車沒趕上,1929年之後10年大蕭條的賊船卻沒耽誤。
金匯兌本位:流動性泛濫的根源
金匯兌本位制原本是諾曼想出來救急的法子,主要是應對英國黃金儲備已不足以支撐其世界金融中心地位的窘境,但卻給各國經濟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金匯兌本位天生就是不穩定的貨幣制度。法國著名經濟學家雅克·呂夫(Jacques Rueff)曾任法國總統戴高樂的顧問,親身經歷了20世紀30年代金匯兌本位對法國經濟造成的劇烈衝擊。他指出:「這種創新製造了世界目前的困境。在國際聯盟金融委員會的推動下,歐洲許多國家採用了這種名叫金匯兌本位制的貨幣制度。在該體系下,中央銀行被授權不僅將黃金和以本國貨幣計價的憑證納入貨幣儲備,還增加了外匯。後者雖然進入所在國的央行資產中,但它卻天然地存放在它的來源國。」其中,最後一句正是呂夫的洞察力之所在。
以英鎊和美元做其他國家貨幣儲備,真正要命的問題就是,當這些外匯流入該國的時候,它們會自動地被存回英國和美國的銀行體系。換句話說,外匯的真實頭寸永遠不會離開外匯發行國,而各國得到的外匯流入僅僅是個影子賬戶上數字的增加。這是一個非常不易被察覺,而且相當繞人的概念。
在傳統金本位下,資本外流最終以黃金清算,其結果必然是本國黃金的外流。而在金匯兌本位下,清算可以用外匯,並不必然意味著黃金的流動。而外匯清算主要靠賬戶清算,除非資本流入國要求現鈔運輸。
那麼,賬戶清算如何進行呢?其實就是資本流入國在輸出國建立一個銀行賬戶,資本輸出國從某個賬戶上減一個數,然後在輸入國的賬戶上加一個數就完成了。雖然輸入國賬戶位於輸出國銀行體系內,但它的所有權屬於輸入國。因此,輸入國的銀行體系可以在這一外匯儲備「影子賬戶」基礎上,創造本國貨幣供應。但問題是,這筆錢只是在同一銀行體系中發生的兩個賬戶之間的增減,一個賬戶的減少,同時意味著另一個賬戶的增加,總資本量不變。因此,輸出資本的國家可以基於同一筆錢再度進行貨幣創造。這就是金匯兌本位制中內生的雙重信用創造的問題。
同一筆資本被輸入國和輸出國共同作為信用創造的基礎,這意味著世界範圍的信用規模得以大幅擴張。金匯兌本位推行得越廣,規模越大,則信用泛濫的程度就越嚴重,其結果就是貸款標準下降、投機盛行、資產泡沫膨脹。歐美「喧囂的20年代」正是基於這一貨幣體制催生出的信用泡沫時代,而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正是它的代價!
1925年,當英國勉為其難地恢復了金本位后,英鎊與美元都可自由兌換黃金,它們被稱為所謂的外匯硬通貨,並形成了貨幣核心國家。其他國家則以英鎊與美元外匯為主要貨幣儲備,發行本國貨幣,從而變成了英美的貨幣衛星國。在這個貨幣星系中,黃金就像太陽,而英鎊、美元則是圍繞黃金公轉的行星,它們的衛星體系依靠貨幣的引力,在英美經濟的軌道上運動。
1926年,在這一星系中,法國是唯一尚未恢復金本位的大國,由於法郎找不到自己的軌道,法郎的危機開始了。
匯率衝擊波與法郎保衛戰
拉菲特,我們來了!現在,我們該收債了。
法國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卡通畫
1777年,法國青年貴族拉菲特受到美國《獨立宣言》的強烈感染,年僅20歲就來到新大陸,投身於美國獨立戰爭,與美國國父華盛頓結下終生友誼。他屢次參加戰鬥,功勛卓著,被美國授予少將軍銜。在美國獨立戰爭勝利后,拉菲特名揚歐洲,兩次被美國授予「美利堅合眾國榮譽公民」的稱號。拉菲特的無私奉獻和英勇精神,已成為美法友誼的象徵。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當美國將軍帕欣率領盟軍進入巴黎時,曾來到拉菲特墓地致敬,他的「拉菲特,我們來了!」這句名言傳遍美國和歐洲,在美國和法國人心中激蕩出久遠的歷史迴音。
1926年7月11日,法國2萬多名傷殘的老兵坐著輪椅,或被護士攙扶著湧向巴黎的美國大使館門前,在美國第一任總統華盛頓的雕像腳下,放滿了老兵們帶來的花圈。他們並不是來向美國致意的,他們這是在抗議!美國在戰爭債務方面的毫不通融,使得法國人耿耿於懷。美國總統柯立芝的一句「我們出錢,他們打仗,難道有錯嗎?」,更是對法國等歐洲盟國數百萬死傷士兵表現出了令人寒心的冷漠。更令法國人氣憤的是,由於法郎的劇烈貶值,使得美國人蜂擁而至,廉價搶購法國城堡、油畫、貴重首飾等傳承百年的珍貴財富。當時的巴黎,居然有高達4.5萬美國人生活在那裡,100美元就可以在法國享盡奢華。他們旁若無人,高談闊論,揮金如土,盡顯暴發戶的醜態。7月,一輛滿載美國遊客的公共汽車在巴黎遭到暴徒襲擊,美國遊客常常在鬧市區被數百人嘲笑和挑釁。法國媒體將美國人比作「有害的蝗蟲」。美法之間的民眾情緒對立,已足以引發外交危機了。
法國政府對英美的感覺比民間好不到哪去,雖然法國終於敲定了與美國的戰爭債務償還協議,但對於年初的法郎危機中,英美見死不救仍感憤憤不平。
1926年,法國的經濟基本面強於英國,財政重歸平衡,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但法郎卻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外匯投機市場中被沖得東倒西歪。由於法郎是西方主要國家中唯一尚未回歸金本位的貨幣,因此它成了國際投機資本集中圍獵的對象。法郎在1924年道威斯計劃談判時,美元兌法郎曾被貨幣投機勢力打到了1:25,最後法國政府被迫接受道威斯計劃,匯率回到了1:18。1926年夏天,法郎再度跌到1:30。法國政府的頻繁更替,超過價值100億美元的法國短期債務,更加重了法郎的壓力。
法郎的劇烈貶值,使法國富裕的中產階級驚恐萬狀,三年前德國超級通貨膨脹爆發的導火索正是馬克匯率自由落體般地下跌,馬克價值化成了水,德國人的財富也隨之而去了,往事依然歷歷在目!法國人酷愛存錢,而且這些儲蓄大部分投資了法國國債,法郎暴跌意味著相對於美元和黃金而言,國債投資的財富正在劇烈縮水。法國儲蓄者們開始被投機勢力所裹挾,瘋狂拋售法郎。
本國貨幣相對於黃金和外匯的惡性貶值,直接引爆了通貨膨脹的炸彈。物價開始以每月2%的速度飆升,1923年德國超級通脹的噩夢就在眼前!
臨危受命的法蘭西銀行行長莫羅,正絞盡腦汁思索破解法郎危機的辦法。他認為,法郎不同於1923年的德國馬克,德國作為戰敗國,賠款問題使財政赤字惡化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魯爾區被法國佔領,貨幣供應瘋狂膨脹,經濟極度蕭條。而法郎的問題主要是信心的問題,法國已分別與美國和英國重新談定了償還戰爭債務的協議,美國人最終接受了法國的提議,40億美元的債務被削減了60%,英國同意將30億的債務減少到12億。法國財政已經消除了多年來頑固的赤字問題,阿爾薩斯和洛林回歸的投資,法國北部受戰爭摧毀地區工業的恢復,這一耗資40億美元的巨大工程已經完成,政府開支劇減,而未來收益應大幅增加。法蘭西銀行已確立了410億法郎的流通貨幣法定上限,確保了法郎幣值的穩定。真正的問題在於法國國債的期限較短,不斷出現的政治醜聞和政府更迭使得短期國債滾動面臨頻繁的信心危機。
要解決信心問題,莫羅首先想到了自己剛剛接手的法蘭西銀行,法國高達10億美元的黃金儲備就在這裡,這可是僅次於美聯儲的世界第二大的黃金儲備啊,一旦動用,信心危機不難扛過去。可是,之前法國政府已經求過法蘭西銀行了,得到的答覆是——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