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主任的態度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奇特,有時候身份和職位並不能影響彼此的友情,鄭鈞和劉勇就是這樣。盡管一個是警察一個是囚犯,但是,鄭鈞第一眼看到劉勇,就很喜歡這個愣頭愣腦的家夥,而劉勇又是個粗中有細、聰明透頂的人,當然不會浪費管教幹部這份好感,於是一來二去,兩個人竟然成了好朋友。


  既然成了朋友,鄭鈞當然對劉勇的案子幫了不少忙,所幸被打成重傷的人也是個社會上的小混混,經人說和之後,私下裏又拿到了一筆補償款,基本上達成了諒解。劉勇一直羈押在看守所實際上也是鄭鈞的主意,多在這裏呆上一段日子,等事情徹底平靜下來再開庭,一切也好操作。當然,劉勇是不會讓鄭鈞白忙活的,除了豐厚的報酬之外,又投桃報李,充分利用自己號長的優勢,率領全體在押人員,采用車輪戰術,迫使一個毒販交代了重大案情,當然這功勞最後是算在了五監區的政治思想工作上。


  鄭鈞沒說什麽,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劉勇,心中卻盤算道:這小子簡直快成精了,有心再問下去,又覺得在這個問題上與劉勇過多交流有些不妥,於是,兩隻手輕敲著桌麵,半晌才慢條斯理地道:“對勁不對勁兒與你沒關係,從現在開始,你就別操那份閑心了,到此為止吧。”略微停頓了下,盯著劉勇看了一陣,斟酌著繼續道:“至於這個人……還是先留在你的號裏,不要再為難他。”


  盡管不可能坐在一起研究案情,但是彼此之間的默契還是有一些的,聽鄭鈞說完,劉勇也不問為什麽,隻是點頭道:“放心吧,領導,人在我的號裏,保證不出任何問題。”


  鄭鈞歎了一口氣,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也懶得再說什麽,隻是盯著監控畫麵看了一會,頭也不抬地揮了揮手。劉勇連忙識趣地起了身,走之前還嬉皮笑臉的將那包香煙抓在手裏,見鄭鈞低頭不語,也沒說什麽,隻是輕手輕腳地朝門口走去。


  劉勇不是善男信女,自然沒有菩薩心腸,何況被關久了,內心總是有些扭曲,每天不找點事瀉火,渾身骨頭都不舒服。在看守所裏啥事能瀉火呢?當然隻有一樣,打人唄。看著那些被折磨的死去活來的人,聽著各種各樣的求饒和哀嚎,他的心情才能放鬆一些,於是,這就成了他每天的功課,而且越折騰越有心得,花樣翻新、樂此不疲。可是今天,當他看到謝東的時候,心裏不禁一驚,把每天的必修課忘得一幹二淨。


  在雲山市,劉勇也算是小有名氣。為人仗義、打架玩命,而且還經營著一家效益相當不錯的遊戲廳。可如果與綽號“白毛東”的於振東比起來,卻隻能是小巫見大巫了。


  於振東神秘失蹤,在雲山市早就不是啥新聞,這半年多來,不光是警察在四處找他,他的手下也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就差把雲山市的耗子洞都翻了一遍。由於都是在道上混的,劉勇和白毛東也有過一麵之緣,隻是東哥高高在上,和他並沒什麽過密的交情罷了。令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今天會在看守所裏不期而遇。


  第一眼看到謝東的時候,他還真有點含糊,雖然外貌幾乎一模一樣,可身上的氣質卻相差甚遠。但轉念一想,既然換了身份,當然不能還是一副老大的派頭,窩囊一點倒也不足為怪。評書裏不是講過嗎,當年宋江還裝過瘋,連豬屎都吃,如今為了活命,別說裝老實,就是讓白毛東裝孫子也沒問題。


  如果舉報的話,一旦查實,那絕對是重大立功表現,可他卻壓根沒動過這個心思。自己的案子已經沒什麽事了,根本不需要拿別人的性命來換取判決的輕重,話又說回來,舉報白毛東也是件極其危險的事,萬一傳了出去,白毛東的手下還不得刮了自己?


  但是,這絕對是個掙錢的天賜良機,畢竟為了打這場官司,自己幾乎傾家蕩產,如果把握得當,撈上一大筆應該不是問題。一想到錢,他的頓時有些高興起來,在回監舍的路上,不自覺的哼起了小調。


  盡管心裏樂開了花,但他的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一路陪著笑臉跟隨管教幹部回到了監舍,厚重的鐵門一關,他立刻恢複了冷峻凝重的表情,先是斜著眼睛挨個人看了一遍,最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鋪位上。


  謝東正靠在牆角處呼呼大睡,而剛剛氣焰囂張的猥瑣男則小心翼翼地蹲在旁邊,輕手輕腳地替他捶著腿。見劉勇進來,猥瑣男連忙站了起來,訕笑著低聲說道:“老大,我不知道這位大哥和您認識,所以剛剛有點過了……”


  劉勇斜了他一眼:“你那個耳朵聽說我和他認識?”


  猥瑣男一愣,顯然有點不不知所措,站在那裏隻是討好的笑著,不敢再說什麽。


  “滾一邊去。”劉勇朝他擺了擺手,自己走過去,一屁股坐在謝東身邊,又仔細端詳了起來。雖說見過幾麵,但是畢竟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平時交往不多,像今天這般近距離的接觸更是頭一回,反反複複的觀察了好久,最後確定,此人必是“白毛東”無疑。


  這東哥確實有兩下子,就憑著大白天敢在號裏睡覺這一點,就不愧是當老大的材料。劉勇暗自琢磨道,就是不知道鄭鈞為什麽一定要把他安排在我號裏呢?而且態度還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這裏麵到底有什麽深意呢……


  看守所不是旅店,別說白天不許睡覺,就是晚上,也得到了時間才能睡,劉勇在五監區的在押人員中也算個人物,也從來不敢大白天就在號裏呼呼大睡。


  其實,謝東之所以如此放肆也是有原因的,一則他初來咋到,也沒人告訴他這個規矩,再說,從前天夜裏到現在,他早已被折騰的精疲力盡,身子往牆上一靠,眼皮立刻控製不住得往一塊粘,而猥瑣男發現劉老大態度有變之後,生怕謝東記恨,跑過來猛獻殷勤,又揉肩膀又捏腿的,這下可好,沒用五分鍾,謝東就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按常理,如果有人在號裏睡覺,很快就會被管教幹部發現,可今天正好是周日,兩名值班的年輕幹警見鄭鈞一言不發、眉頭緊鎖地坐在監控室裏,誰也不敢打擾,都躲到別的辦公室裏去了。而鄭鈞雖然在監控室裏呆了一上午,卻始終在琢磨著那份審訊記錄和高宏偉之間的關係,根本就沒看電腦屏幕。於是乎,謝東就這樣大白天的在監舍裏整整睡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吃午飯的時候,劉勇在小心翼翼的把他喚醒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謝東忽然發現周圍的目光似乎全都變樣了,早上剛進來的時候,這些人的眼神就如同被關在籠子的狼,而現在,似乎自己變成了一隻狼,而他們則是一群驚恐的羊,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一種謹小慎微的提防。這莫名其妙的改變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懷疑其中有詐,以至於吃飯的時候都絲毫不敢放鬆,生怕被人暗算。他哪裏知道,這兩個多小時的酣睡,足以改寫五監區的曆史,讓所有人對他刮目相看了。


  看守所沒有食堂,午飯都是裝在兩個大鐵桶裏被送進監舍,汙濁的如豬食一般。每個人一碗白菜湯,兩個窩頭,饒是如此,早就肚子咕咕作響的謝東還是吃的津津有味。吃罷了飯,還沒等收拾完,門外便傳來一陣開鎖聲,隨即一個年輕警官指著謝東說道:“你,出來一下。”


  謝東現在一見到穿警服的人就緊張,雖然兩條腿有點發軟,但也隻能硬著頭皮走了出去。出了監舍,那警官為他戴上手銬,直接領到了一個辦公室外。推開門一看,心更加是提到了嗓子眼,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屋子裏坐著正是早上那個凶悍的中年警官,此刻正低著頭擺弄著手裏的一個鉛筆,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


  “報告……”他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卻被那年輕警官一把推進了房間。


  “沒問你話,你報什麽告。”警官瞪了他一眼,隨即對鄭鈞道:“主任,人帶來了。”


  鄭鈞點點頭,示意年輕警官先出去,關好了門,還是冷冷地看了謝東一眼,然後問道:“你是個醫生?”


  這個問題讓謝東大感意外,愣了一下,隨即小聲道:“報告!”,然後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的臉色,生怕再招惹這位脾氣暴躁的主任。


  鄭鈞幹咳了一聲,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直直地望著謝東,半晌才緩緩說道:“這次談話是私人性質的,你可以不喊報告,跟我直接說話就可以了。”


  “噢。”謝東呆呆地點頭道,心裏更加迷糊了,從昨天到現在,所有經曆的事情都跟坐過山車似的,搞得他無法分辨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隻能機械的應付著眼前的一切。


  “自己開個診所?”鄭鈞問道。


  一句話問得謝東心中頓生感慨,幾天前,還有人說自己是個副處級的特殊人才,承諾了上千萬的科研經費,整理發掘中醫學的瑰寶,完全是一種高大上的感覺,轉眼之間就變成了犯罪嫌疑人,而且還是那樣下三濫的罪名。更要命的是,自己竟然招供了,這他媽的是個啥節奏呢!他默默的想道。心裏雖然不是滋味,卻還是苦笑著連忙答道:“討生活而已。”


  鄭鈞把身子往後倚了倚,眼睛卻轉向窗外,半晌沒再說什麽。謝東自然如坐針氈,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我女兒也是學中醫的,今年就要畢業了。”沉默良久,鄭鈞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謝東聽。說完之後,他將沒怎麽抽的煙卷掐滅在煙灰缸裏,然後轉過頭來,臉上的神色似乎柔和了許多。


  “說說看,現在中醫的就業前景怎麽樣?”他將兩隻手抱在胸前,輕鬆地問道。


  謝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麵前這位威嚴的警察叔叔會突然問這樣一個問題,略微愣了一下才小心地說道:“您女兒是大學畢業,那是正規軍,我是跟著一個赤腳醫生學了幾年針灸和按摩,純屬野路子,哪裏明白什麽就業前途這樣的高端問題。”


  鄭鈞淡淡的笑了下:“中醫不一樣,很多名中醫都沒上過大學,隻是跟著師傅口傳心授嘛,不礙事,你就按你對市場的理解談一談。”


  顯然,鄭鈞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謝東當然不敢再含糊其辭,於是便結合這麽多年以來自己行走江湖接觸到的各種情況,對中醫的前景講了起來。


  真談起來,他還是有些感觸和見識的,林林總總地說了一大堆,最後總結道:“總之,我對中醫的整體前景並不看好,現在傳統的東西越來越少,絕大多數醫院的中醫大夫,都是按照西醫的治療理論來看病的,很多傳統技法頻臨失傳。更麻煩的是,很多騙子也打著中醫名家旗號,導致老百姓對老祖宗傳承了幾千年的東西漸漸失去了信心。所以,如果從就業角度來看,還是學西醫的明顯要占優勢。”


  鄭鈞聽得很認真,偶爾還點頭表示讚許,目光竟然漸漸有了一絲暖意,令他不由自主地放鬆起來。


  “你說的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女兒現在就麵臨著這樣的問題,她是針灸專業的碩士,畢業之後想進北方醫院,可北方醫院壓根就沒設中醫科。如果去低一級別的醫院,又感覺有點屈才,連她的導師都勸她改行呢。”


  對於這樣的話題,謝東自然不敢妄加評論,隻是小心翼翼的微笑了下。鄭鈞站了起來,在桌子邊上活動了下腰腿,看了一眼手表道:“好了,不聊這些了,談談你的案子吧。”


  一聽說要談案子,他的心又懸了起來,偷眼瞄了瞄鄭鈞的臉色,似乎並沒有異樣,於是仗著膽子試探著說了一句:“我……我確實是被冤枉的……真的…….”


  話還沒說完,卻被鄭鈞揮手製止了。


  “這裏是看守所,我隻負責嫌疑人的羈押,對案件的偵查和審判是無權過問的,所以,就算你有冤屈,跟我說也沒什麽意義,我最多能幫你往有關部門反應一下,還不一定管用。”他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的接著道:“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謝東當然能聽明白,隻是搞不懂這個早上還凶巴巴的主任,下午突然就換了一副模樣,不光東扯西扯的聊半天,還說了如此一番似有深意的話…….

  見他有點發愣,鄭鈞也沒做過多解釋,仍舊麵無表情的繼續道:“既然刑拘了,那下一步就是要移送檢察院,由檢察院決定是否對你正式逮捕,如果逮捕的話,就會進入訴訟階段,最後由人民法院進行宣判。”


  聽他這麽說,謝東把心一橫,直截了當的問了一句:“我能請律師嗎?”


  “可以請,但是,按照法律規定,你的案子目前尚處於偵查階段,一般是不允許請律師的,隻有在檢察院起訴,案件進入審理階段,律師才可以真正介入。”說完,他斜了謝東一眼,又點上一顆煙道:“別看電影電視裏演的熱鬧,實際上現行司法體製中,律師的作用還很有限,尤其是你這種證據鏈很模糊的案子。所以,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律師身上,還是通過其他渠道想想辦法吧,比如說……想一想是否得罪過什麽人……”


  謝東聽得兩眼發直,有心再問幾句,卻發現鄭鈞的臉又板了起來,眼神甚至比早晨的時候還要銳利,嚇得把話又咽了回去,心中暗道,我的乖乖,這人是啥毛病,剛才還好好的,咋說翻臉就翻臉啊。


  鄭鈞板著臉拿出幾頁紙遞過來,表情嚴肅地道:“這十五條監規必須做到倒背如流,今天是周日,下周一早會,我要抽查。”說完,也不看謝東,直接朝門外喊道:“小王,把人帶回去。”


  目送謝東出了門,他才深深歎了一口氣,將雙手放在腦後休息了一陣,在心中自言自語道: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總算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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