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青巴禪師之死
“我隻知道它們懼怕黃金,凡是有黃金的地方,都能阻礙蠕蟲的前進。”
青巴禪師低聲轉動掛在胸口的轉經筒,這是在給他們超度。
要爬到黃金之城內,還尚缺火候,保不齊中途,蠕蟲已經追到腳下。而且外邊就如此險惡,那裏麵用黃金修葺的地方,能不是英雄的斷魂地?
一排浪水打過來,我們在河裏就像浮萍,跟著被浪水衝進去。
水力是無法抗衡,接觸到波濤的下一秒,我們便跟著衝出幾米。才一眨眼之間,我們已經由洞口進入龍潭,而流動的河水,也在龍潭內打轉。
蠕蟲全去追擊胖子他們,湖裏雖然渾濁,尚沒有如山如海的腸子。青巴禪師在水裏被赫爾目珠攙扶著,我看不見大煙袋的生死,胖子已經爬到很上麵,下麵是力子他們。
跟著水流打轉,我們盡可能不去驚擾蠕蟲。
在龍潭裏,河水一圈一圈的旋轉,形成一個不明顯的漩渦。而在漩渦一邊,水流因為地底而分出一截。青巴禪師指著那,說人可以借著那裏的反水流,離開龍潭。
我們朝著那裏遊去,進入黃金之城的道路,並不隻有一個方向。
就在要靠近漩渦時,一隻蠕蟲從水裏鑽出。蠕動開口腔,裏麵是邋遢的一條條血絲,掛在蠕蟲的牙縫之中。赫爾目珠急忙往水裏一抓,拉住蠕蟲的尾巴將它甩遠。
在水中,蠕蟲比魚快,飛過來,撞在青巴禪師身上。
青巴禪師在同一時間推開赫爾目珠,奇怪的是,接下來青巴禪師的動作,並不是拉開蠕蟲或者在水裏掙紮。
青巴禪師動手,用拇指和食指,撥動一下在轉經筒中,被河水泡濕的六字大明咒。
這是什麽宗教形式?
青巴禪師麵對吞噬自己生命的蠕蟲,死鎖眉頭之間的痛苦,仍然不反抗。
赫爾目珠眼眶變紅,要伸手抓住蠕蟲。我拉著他,分出一隻手拔出魚腸劍,對著水裏一削。魚腸劍削鐵如泥,在水中沒受到任何阻力,將蠕蟲從中間斬開。
一道水花飛起,蠕蟲一分為二。接著身下陡然一滑,我們已經陷入漩渦,正被漩渦帶著,在龍潭內旋轉。
天塌的事情已然不歸我管。
被卷入水中,我看見一隻隻粉紅水母變長,在水裏蠕動惡心的觸角。我這輩子怕是患上了盲腸恐懼症,以後要吃什麽紅燒肥腸之類,我能把胃給搗騰出來洗一洗。
揮舞魚腸劍,在水中分水逆勢,看不見,不過我也能感覺,自己切了幾隻蠕蟲。
但是,這種動物未必有腦子,就算把它切成兩截,保不齊還能像蚯蚓一樣活下去。這恐怕就是蒙古人對它敬若神明的原因。
修建黃金之城,不止是代表蒙古人對於成吉思汗的崇拜。還有一種可能,或許修建這座黃金之城,是借助黃金,來困住這些禍害。
青巴禪師說蠕蟲沒有天敵,隻有黃金能阻礙它們。人類天生摯愛黃金,蠕蟲卻天生厭惡。
漩渦把我們轉得暈頭轉向,即使有東西想要吐出來,也被水流塞回去。
最後身邊水力一轉,應該到了青巴禪師指明的分水那兒。
到時候兩股水流碰撞,慣性就會帶著我們脫離龍潭,至於會到哪裏,就看天意如何。
等到我醒來時,耳邊有人小聲的抽泣。我躺在泥濘的河沙裏,身上半泡在水中,太陽穴快爆炸。還有眼睛,我不知道是否是眼球受損,有一陣陣刺痛使我跟著紅了眼眶。
龍潭一接分水河,比較隱秘的藏在水下。我們跟著水流出龍潭,河水繼續蜿蜒曲折,在一處半圓弧形的轉角,我們被甩出水中,流落岸邊。
天此刻靜了,地此刻沉了。
小聲抽泣的,是赫爾目珠。
他跪在一邊,青巴禪師躺在地上,胸腔有一塊大的撕裂,能隱約看見內髒。
兩人關係匪淺,青巴禪師既是嚴父,又是慈師。傳承之中的師徒關係,即使兩人沒有血緣,也是靈魂上的直係親屬。青巴禪師活了半個多世紀,這次曆程,他沒能撐過去。
赫爾目珠的眼睛快幹了,彌留之際的青巴禪師和他交代了不少。
一個人死得可以很突然,也可以很緩慢。青巴禪師有說不完的話,或許是長期禪坐的關係,強大的精神力,幫他支撐起致命的傷勢,讓他能多說幾句話。
我站在一邊,心中有些慚愧,或許從心裏出發,是我們害了這位老人。
青巴禪師指了指我,赫爾目珠順從的點點頭,捂著紅腫的眼睛走開。我看不見赫爾目珠的眼神,究竟應該是憤恨、傷心、還是情緒上的失常?我不知道,隻看見青巴禪師朝我招手,囑咐完赫爾目珠,他還有話要對我說。
青巴禪師臉上,已經出現一抹無法抹掉的死底氣色。那雙能倒影潔白雪山的明亮眼睛,也蒙了一層草灰。幹瘦的臉上,無法出現往日的神采洋溢,那種難以掩蓋的疲倦和消沉,正在將他包裹。
“不必自責,對於我們來說,生和死,都是溯源的一個開端。”沒等我寬慰青巴禪師幾句,倒是青巴禪師安慰起我。我那時的腦袋很亂,或許裏麵的水還沒被倒出來,隻能勉強聽著,並且機械的點頭。
“聽著,有三件事,你必須要去做!”青巴禪師突然有了一股力氣,將我拽住。
我低下腦袋,讓自己聽得更加清楚。我想說甭說三件,三十件都行,不過一想,自己似乎沒這麽大的能力。
“第一,你們必須抵達黃金之城,到裏麵,開啟雍仲伏魔法殿,或許能殺死它。”
“他?”
“就是那隻地獄的妖孽,你們必須除掉它。十幾年前,我和他們下來的時候,那隻妖孽僅能在黃金之城的內部活動。沒想到現在,它已經能出現在外麵,你們除掉它,也是為了救你們自己。”
青巴禪師口中的妖孽,就是那隻紅毛獅子。那個物種,比蒙古死亡蠕蟲還要恐怖,至少蠕蟲也算動物,那玩意是不是東西都不清楚。
青巴禪師要我們除掉它,或許隻能見招拆招,一步步看。
“第二,你要是能活著出去,幫我帶句話給蘇丘義,告訴他;對於那件東西,不要入魔。並且出去之後,目珠不能待在蒙古,他以後就跟著你,你幫我安排他的生活。”
我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看見太陽。
不過從現在來說,我還是有生命的活人,隻能先點頭應下,也不多問。就讓青巴禪師走得更安心一些吧。
“第三,有機會,你去一次西藏。我有預感,你這一輩子肯定會去一次西藏。”
青巴禪師緊緊抓住我的衣領,衣領被抓得破裂,他就緊緊攥著布條。說到這裏時,青巴禪師已經油盡燈枯,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使他坐化此地。
青巴禪師頭枕著柔軟的泥沙,緩慢的呼吸變得急促,肚子突然鼓起一塊,一口氣卡在喉嚨,將臉上的死氣衝散一些。
突然紅潤的兩腮,抖抖上麵銀白的胡須。青巴禪師的意識,似乎回到少年時候的睿智。
仰著麵,青巴禪師看著上方無盡的黑暗,像是問我,或是想得到一個確鑿答案。
“你說,這個世界上有不死嗎?”
不死,也就是帝王追求的長生吧。無論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多偉大的人,都逃不開這個詞的魔力。不過從古到今,連宮闕勾連的大明宮都隻剩下地基,什麽東西又能長久?
“這,或許沒有吧。”我回答道,這是實話。不過青巴禪師的眼中,一股清流正在洗滌一切,那是一種別樣的感覺。
“有,一定有!”青巴禪師的回答與我截然相反,等我再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已經完全閉上。
最後的回答,實在太過蹊蹺。
青巴禪師說得太確定,像他那種修行的人,不會這麽盲目的說這種話。難道,他親眼見過?
赫爾目珠的淚水已經流幹,在泥沙裏麵,我們兩個挖了個坑,把青巴禪師埋了。
我以為赫爾目珠不說痛不欲生,至少也會低沉很久。但當泥土徹底掩埋掉青巴禪師之後,似乎有新的東西,在赫爾目珠心裏滋生蔓延。
收拾好情緒,赫爾目珠和往常一樣。我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人,見他沒事,餘下的就交給時間去磨損。
我們現在正在龍潭外麵,地底四處充斥著岩石,估計在地質岩層那一塊。除了地下河衝刷出來的空間,前麵岩壁上,是人工開鑿的石洞。
約莫有幾十個,大小不一。
這很正常,畢竟地下岩層十分堅硬,以古代的工具,未必能絕對鑿通。有時候鑿到岩石內的硬芯,再厲害的工匠都沒轍,得重新換個地方打。
青巴禪師早就交代好,赫爾目珠帶著我,開始向上攀岩。
我們攜帶的東西不多,很多重要裝備已經丟失,身上就隻有半包水泡散的壓縮餅幹。胖子那估計還有吃的,得在短時間內找到他。
青巴禪師告訴赫爾目珠,這些石洞直通上麵的黃金之城,不過有些藏著殺機。
朝著十幾年前那支隊伍走過的地方,如今齒輪在我們這裏折返,曆史的一幕,又在重演。
隨著身體的運動,赫爾目珠心裏的枷鎖似乎被撬開一些。
行進的過程中,他和我說起他們這一脈,也就是青巴禪師祖上的曆史和來到此地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