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89章 八十四章:憤怒是道德的守護神(
伴讀是一種古老傳統,舊時書生四體不勤,帶個人在身邊照顧生活起居,即是書童,也是貼身親仆。聯邦建立,帝制年代很多陳規陋習都被破除,伴讀卻保留下來,甚至作為制度定出細則。
伴讀者沒有正式學籍,但有資格聽課學習,也可進入實驗室、訓練室,最大差別在於,所有這一切都需要付費、通常由所伴讀的學員承擔。由此看出,伴讀者與正式學員之間存在依附關係,只不過民主時代講究人權,不能再如過去那樣稱之為僕役。
詳細規定還有很多,其中最引人注重者,伴讀者如果特別優異,或在某方面有突出貢獻,將有機會納入學籍,或者被相關機構看中,藉機改變一生命運。
需要提到的是,如今伴讀者的作用,照顧生活已非重點,其它如保鏢、陪練、組織、運作乃至朋友等方面所佔的比重越來越高。舉個例子,上官飛燕去軍校,學校設施雖然完善,體系雖然完整,然而那麼多學員需要照顧,分攤到每個人身上的資源、時間依舊有限;如想做到更好,便可讓張強這樣的人去做伴讀,最明顯的好處是,只要出得起錢,再不用擔心缺少教官陪練。
是否選擇伴讀、選擇什麼樣的伴讀、選擇多少人,各家情況不同,選擇也不一樣。尤其機甲類軍校,實機訓練必有損耗,一個零件都可能是天文數字,普通人家供養一個人都困難,哪有閑心找伴讀,即便有,也是從親屬、親人從選擇,重點仍在於照顧生活。然而對於那些大家族、機構、組織而言,伴讀數量多多益善,能送進去十個八個才好。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即便自費,伴讀依舊會佔用一部分教學資源,因此軍校有相關規定,伴讀數量的上限是三名,並且要上報進行備案。
當然這是指校內,離開學校,哪個管你身邊養著多少人。
以上可以看出,伴讀是一種擴大教育對象的有效方式,軍校——也可說是聯邦,用很小的代價把生源提高一倍甚至更多,不僅提高民間儲備,保持並且不斷擴大影響力,有時還能從中發掘出優秀人才,一舉多得。因此有人說機甲是現代騎士,古代一名騎兵需要配備三名輔兵,兩匹馬,當戰爭中出現減員,輔兵上馬就是騎兵,持續作戰的能力因此大大增強。伴讀的作用絲毫不下於輔兵,比如機修,電子,技術創新,戰術演練等各個領域,伴讀中都曾經湧現出專家級人物,即便水平一般,也能幫助學員保持專註,把精力集中到學習操作上。
現實中,有很多貧苦孩子嚮往機甲,不惜主動選擇依附大家子弟,希望藉此實現夢想。當然並非每個人都願意如此,而且為子女選擇伴讀的時候,家長出於私心、首先考慮輔不能壓正,萬一出現伴讀者成長比正牌更好,不僅丟臉,還會打擊信心;若為了陪練水平,可以在社會上尋找本就具有機甲經驗、甚至原本就是機甲戰士的人相陪,代價雖然高昂,但不會影響到子女。
總體而言,伴讀制的確增加了基礎人才儲備,但是真正熬出來、得到學籍地並不多,多數情況下被當成一種謀生手段。有了這些,上官英雄的尷尬很好理解,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女兒此次之所以因禍得福、還給風雲集團帶來重大機遇,和牛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另一方面,讓牛犇做上官飛燕的伴讀,對他是幫助還是耽誤,是好還是壞,很難講。
把情況大致介紹一遍,上官英雄說道:「牛犇啊,叔叔看著你長大,飛燕和你從小玩到大,也不怕你誤會。我可以保證,飛燕有的,你這邊一點都不會少。」
選擇最直接的方式,「你有什麼顧慮、想法,可以現在就講出來,也可以慢慢想好再告訴我,能解決的事情,叔叔絕無二話,實在不能解決,咱們再商量。再有就是,若你有別的意願,千萬不能因為是我、或者飛燕委屈自己。」
「知道了伯父,我會考慮。」
這番話說到底了,牛犇思考著隨聲回應,未作太多表示。
他心裡的確有顧慮,首先考慮的是,上官英雄提出這件事,是純粹為了給上官飛燕找個伴讀、順帶幫助自己,還是與今天的事情有關聯,出於兩位大人物的有意安排?
這還是次要的,牛犇有別的事情操心,無論如何不敢說出口。
思索的時候,秦夢瑤忽然說道:「我做過伴讀。」
啊!
突如其來的話,周圍人大吃一驚,包括元東都轉過視線,有些難以置信。
「有這種事,資料上怎麼沒有?」
華龍聯邦唯一戰神,秦夢瑤居然是伴讀出身,算不算對軍校招生制度的嘲弄?
假如秦夢瑤稍微普通些,比如五級,這件事定會被當成勵志典範大肆宣揚,然而她升的太高,已成為國寶級人物,無形中打了很多人的臉,因此,把她這段履歷隱藏起來是最合適的選擇。
「資料上當然沒有,丟人嘛。」秦夢瑤笑著回應,言語雖犀利,臉上卻看不出有何不滿。
這裡丟人的顯然不是丟秦夢瑤,相反應該以之為豪。不過看起來,她並不在意這些,包括自己的履歷被隱藏,都不怎麼放心上。直到現在,若非她自己親口說出來,怕都不會有人知道。
「讀書、伴讀,重點在於讀而不是別的。專註於要點,其餘便可雲淡風輕,方有所成。」
「夢瑤了不起。」
元東罕見以這樣欽佩的口吻講話,隨後對牛犇說道:「你看到了,伴讀並不影響成就,關鍵在於自身。」
看到元東支持這項提議,牛犇心內有些疑惑,然而不管其出發點是什麼,他知道這是對自己的鼓勵,誠懇說道:「我不是為這個。」
「那是為什麼?」
牛犇認真說道:「我有兩年的課程需要趕,嗯,還有些別的事情。」
元東說道:「中學期間,與機甲相關的學業不多,雖有兩年差距,問題也不是太大。我知道你只用很少的時間自修就能通過考試,適當捨棄一些無用的東西,花費的時間更少。你要明白,學機甲這件事,遊戲終究只是遊戲,接觸實機越早越好,而且你的勝率那麼低.……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放不下?」
前面的話四平八穩,無非是用道理勸誡說服,突然聽到最後那句,牛犇心裡猛的一驚,低下頭說道:「也是也不是,我得想想,還得計算一下。」
元東看著他說道:「如是為了訓練營,則大可不必。剛才講過,外圍不用你操心,暫時只要把訓練營資料整理出來交給陳先,這點事情,兩個月還不夠?」
「別逼人家了,考慮清楚是應該的。」秦夢瑤接過去,笑著說道:「不是誰都像你一樣,十七秒決定棄軍從政。」
這句話顯然包含有故事,旁邊人都不禁有些好奇,可惜元東沒興趣談論自己,對牛犇道了聲「好好想」,回頭對秦夢瑤說道:「履歷的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回頭我叫人查一下,給個交待。」
「這是幹什麼?」秦夢瑤感覺意外,微笑著說:「我可沒想著要什麼交待。況且,即便有些人愛面子這樣做,目的也是為了照顧更多人,不算錯。」
元東搖頭說道:「這次夢瑤錯了,交待不止為了你,更為天下莘莘學子,為了聯邦。你想一想,連你都被人弄虛作假,其他人又如何?長此以往,禍患必出。」
秦夢瑤受不了他嚴肅的樣子,用手撫頭說道:「別和我講這些大道理,隨你了。」
回頭轉向牛犇,她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道:「做不做伴讀,我和元東看法不同,不要起了誤會。」
牛犇有些詫異,心想剛剛難道不是勸我來的?
看出他心裡想什麼,秦夢瑤收斂神情嚴肅說道:「機甲是戰鬥利器,學機甲的目的若為技術,倒也沒什麼,若為了戰鬥,就不能在意身份,不管是嫉妒還是委屈,勉強還是賭氣,包括因此所生的鬥志在內,都是不健康的心理。」
這番話帶有很多餘味,是對「強大」進行深層詮釋,當真解釋起來,斷不是一兩句話、一兩次訓練能夠說清。
秦夢瑤明白這些,說道:「你若真心嚮往機甲,就一定要記住,凡事由心,不能因為外部因素受到干擾。另外我要告訴你,軍校有軍校的規矩,伴讀與正式學員其實有著很大差別,上官老闆再怎麼肯花錢,有些東西改變不了。到那時候,我也好,元東也好,可不會因為你出頭露面。」
聽了這番話,上官英雄神情更加尷尬,訕笑著想說點什麼,卻被牛犇搶了先。
「謝謝您。」
誠心誠意向秦夢瑤道謝,原因在於那句「凡事由心」,與梅姑娘的教導不謀而合。僅憑這點,牛犇知道秦夢瑤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更加真誠,沒有參雜一點多餘念頭。
說著,牛犇回頭對元東說道:「想跟您請教一個問題。」
元東微楞,隨即說道:「你講。」
牛犇說道:「剛剛秦……前輩說.……」
「哈!」秦夢瑤忍不住大笑,擺手說道:「這個稱呼我不喜歡,你要是願意,叫我師姐。」
「呃……」牛犇猶豫著,說道:「她說,掩蓋履歷可以照顧更多人,我覺得很有道理。」
元東不明其意,說道:「我解釋過這個問題。」
牛犇說道:「我聽到了。可是伴讀生的數量不如正式學員多,品質也亂,還有種種困難必然產生的高淘汰幾率,因此對比價值的話,正式學員遠比伴讀生更高。」
元東臉微微皺眉說道:「你究竟想問什麼?」
牛犇繼續說道:「您剛才說要抹去五牛城,取捨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小服從大,不確定因素服從現實利益,為什麼這次不一樣?」
元東終於明白其所指,臉色微沉說道:「弄虛作假,危害長遠,做這種事情的人,就好比身體上的毒瘤腐肉,掀開它,可以去除腐療毒,激勵更多人鬥志,對正式學員也是一種鞭撻,豈是表面數字那麼簡單。」
牛犇看著他說道:「危害長遠只是可能。就像您顧忌的那些,胖子、師弟師妹、以及我和姑姑可能產生的危害一樣,都還沒有發生。還有您說的激勵和鞭撻,同樣是些不確定的東西,效果怎樣無從知道。相反可以確定的是,五牛城百萬人性命真實可見,秦……師姐在聯邦地位特殊,掀開她的履歷必定帶來很大動蕩,甚至會引發衝突,很多人會因此心灰意冷,這些都是可以預見,一定會發生的事實。」
聽著這番話,秦夢瑤臉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看著牛犇的目光有些改變。旁邊上官英雄頭上冒汗,又想暗示牛犇如何如何,至於陳先.……繼續做烏龜。
牛犇繼續說道:「拿我來講,在不知道這件事情之前,去做伴讀只會考慮學習上的困難,知道了這件事,我就要考慮別的,比如會不會受到歧視,若能取得一些成績,會不會因為類似原因被掩蓋?被頂替?他們連秦師姐的檔案都敢動,誰知道會不會輪到我身上?我知道,假如我能像秦師姐出類拔萃,最終結果必然是好的,可是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對大多數人來講,去軍校不是為了變成秦師姐,而是找到一份工作,順帶碰碰運氣罷了。當大家知道有那樣的事情發生,難道不會心灰意冷,乾脆放棄?」
牛犇說道:「我知道,您一定考慮過這些,所以想請教一下,為什麼您的選擇和之前不一樣?取捨的依據又是什麼?」
元東的眼睛眯起來,目光如刀子在牛犇臉上刮擦,好一會兒,才寒聲說道:「你是在質問我,還是想試探我的決心?」
牛犇默默搖了搖頭,垂下目光說道:「只是請教一下,您可以不回答。」
「.……」
元東陷入沉默,房間里的空氣被凝固,彷彿固體不可撼動,然而在眾人的感覺中,似有一頭怪獸潛伏在屋子裡,呲牙咧嘴蓄勢待發,隨時有可能擇人而噬。
唯一還能保持輕鬆的是秦夢瑤,此刻,她的樣子就像個普通女孩發現有趣事物時的模樣,目光在牛犇與元東之間轉來轉去,偶爾看看其餘兩個人的表情,只差沒笑出來。
良久,元東漸漸控制住心神和情緒,轉頭對秦夢瑤笑道:「資料這東西果然不可信,夢瑤如此,連這個孩子也如此。事先我可不知道,他還挺能說的。」
假如小博還在屋內的話,此刻必定非常驚奇,會很想與之辯駁一番。相處八年,他從來沒見過師兄一次說這麼多話,還是在面對絕對不能得罪的對象情況下;更重要的是,小博知道牛犇從來不喜歡辯論道理,此前唯一一次例外是對那些民眾,所講更多是為了化解矛盾,而不是要說服誰誰誰。
今天的情況不太正常,另外從牛犇的言論看,多多少少帶有鑽牛角尖的味道。
秦夢瑤知道這是為什麼,嘆息說道:「意難平啊!元東別再當他是孩子,這孩子有逆鱗……喔,是我的錯,打嘴。」
說著真的打自己一下,秦夢瑤溫柔的神情說道:「是不是特想不通,為什麼做個好人會這麼難?」
牛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下說道:「不是做好人,只是想做個老實人。」
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我是個老實人,沒招誰沒惹誰,品學兼優,偶爾還做做好事,為何總是東邊欺來西邊用,動輒威脅不然就是強迫,現在竟然要扛起一座城市.……憑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麼。」
彷彿能夠透視人心,秦夢瑤說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怎麼辦。」
牛犇疑惑抬頭,神情有些期待。
秦夢瑤說道:「遇到講道理的人,就和他講道理。碰到不講理的人,比如這樣的.……」
用手指著元東,秦夢瑤揮揮拳頭說道:「兩個字,扁他!」
噗!上官英雄剛剛喝了口茶調整心情,此刻全都噴出來,陳先踉蹌了一下,差點把頭磕在桌子上。元東那邊哭笑不得,連連搖頭,至於牛犇,當然只能目瞪口呆。
「扁不過怎麼辦?」
「牛犇!」上官英雄不能再忍,趕緊喝叱。
「有抱負!」秦夢瑤也不禁笑起來,說道:「扁不過的時候就躲,躲不開就忍,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找個好欺負的對象,比如他.……」
再用手指著陳先,她說道:「發發怨氣平衡一下,不就好咯。」
「呃。」無視上官英雄殺人般的目光,牛犇問道:「持強凌弱,欺軟怕硬,這樣好嗎?」
「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呀,有什麼不好?」秦夢瑤反問道。
「夢瑤!」元東看不下去了,試圖插嘴。
「我還沒說完呢。」秦夢瑤不肯就此罷休,說道:「如果你覺得心裡過不去,可以在對象上做下區分。比如欺負人的時候,別去找那些可憐的、善良的、卑微的,可以去找那些為惡的,驕橫的,高高在上的的人。當然你要學聰明點,扁人的前提是要打得過對方,打了不用害怕後果——王家那件事,你的做法就不夠聰明,好在運氣不錯,才沒有吃大虧。」
到這裡,意思變得與之前完全不同,沒等牛犇問什麼,秦夢瑤繼續說道:「總之一句話,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在憋屈,要學會憤怒,敢於憤怒,還要善於憤怒,利用憤怒,而不要被憤怒摧毀理智,做出愚蠢的事情。」
必須承認,這樣的話,以往牛犇從未聽過,雖然他有兩個半老師。其中胖子不用說,所教全是旁門左道,哪會傳授什麼做人道理,梅姑娘連說話的時候都很少,這些對她來講全是廢話,對此有些興趣的反而是得福,區區幾次與牛犇交談,中間時不時會蹦出一兩句意思難明的哲理格言,可惜它的身份尷尬,電也不夠,缺少詳細解讀。
也幸好這樣,牛犇對事理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八歲時期,更多出於天性。就像現在,明知道元東惹不起,固有的執拗令他難以放下,逼著他用自己的方式發動反擊——雖然看起來微不足道,而且會產生相反效果。
聽著秦夢瑤的這番話,牛犇隱約明白了什麼,問道:「您在教我做個.……狡猾的好人?」
「有人說憤怒是道德的守護神,如果你覺得這樣就是好人,那就是咯。」
「這樣不對!」
元東搶過去斷然說道:「好人壞人,形而上學,謬論。做人最重要是有原則,要堅持的是對與錯,而非善惡。」
「不和你爭。」講完自己要講的,秦夢瑤偃旗息鼓,明擺著是在現身說法:不與比自己更強的人對抗,哪怕只是言語上。
牛犇做不到這點,問元東道:「堅持對錯,您覺得掀開秦師姐的履歷是對的?屠城也是對的?」
「當然。」
毫不猶豫給出回應,元東神情冷漠而且強硬:「最後和你說一次,也是回答剛才提問。等將來,如你有機會站的足夠高,面臨類似、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時候,你就會明白,善惡、是非、好壞,都不過是浮雲乃至假象,真正重要的只有一個:根據原則,在取捨中做出對的選擇。」
不知是為了迴避,還是因為沒有談下去的必要與興緻,元東講完從座位上站起身,朝所有人擺了擺手,告別的話都不說一句,率先走向門口。
有些突然的舉動,周圍人都有些意外,此前如烏龜般縮在桌子邊的陳先動作最快,應身而起,搶步出去,繼續承擔司機重責。
「走了?呃.……」上官英雄準備不及,連忙跟著站起身,抓住最後機會朝牛犇使眼色:「好好考慮一下,回頭我再來看你。」
「哦。」牛犇茫然應著,腦子裡仍在回味。
「走啰!這裡又不管飯。」
秦夢瑤的神情一如往常,微笑著站起來,走過牛犇身邊時忽然回頭,似隨意問了句:「聽說,八年前的那件事情后,你的精神受到刺激,失憶了?」
「嗯?」牛犇微微一愣,隨即點頭。「是的」
「真可憐。」嘴上說著可憐,秦夢瑤戲虐地目光看著他,問道:「那樣的話,你怎麼能記得陳凡,怎麼記得住雲手?」
牛犇臉上神情不變,只是目光變得淡漠,聲音轉淡。
「有些事情死都不會忘,何況失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