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人責
嚼舌頭的小李嚼到舌頭,瞪眼的顧言章瞪破眼睛,床邊幾名累癱掉的大漢全都跳起來;展廳內十幾個人,齊心協力擺出一副清晰的眾生表情圖。
相比其他人,牛一刀為娃娃做完手術,很清楚得福是什麼,自己又干過什麼,因而受到的震撼與驚嚇最大。
娃娃,也就是得福,他的眼睛其實是電子眼,外麵包著仿生組織,與內部連接通過生物纖維實現。沒有此類專長的人絕難看出其中端倪,牛一刀欺負身邊幾名大漢不是專家,換眼過程中一面拖延時間,一面變著法的折磨他們;等到最關鍵的時候,他把身邊受盡煎熬的兩個人支開片刻,錯搭錯配,故意將其中兩條線路接亂。
此後牛一刀沒再做手腳,按正常程序完成了這次「史無前例」的手術后,他把得福的眼睛包住,編造出一個聽上去合理的理由,交給艾倫。
回想整個事件過程,牛一刀忽然覺得挺可笑;如此大費周章,換眼手術其實是一次機械維修,還特意找個外行。如果說動手之前娃娃復活的概率為萬分之一,經他這番處理,幾率徹底被清零,真不知道艾倫如果得知真相,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他堅信,不管艾倫想要什麼,都不可能如願。
陰差陽錯,最終結果,吃驚的是牛一刀自己。
「真的活了!」
接下來的一幕讓人目瞪口呆,人們看到艾倫滿臉狂喜,顫抖的聲音對得福的話做出回應。
「寶塔鎮河妖……你的眼睛剛動過手術,包著布,要不要拿掉?」
「醉卧美人膝……」得福搖了搖頭,「我感覺不太好,暫時不能見光。」
得福能夠與人類對話?
牛一刀心裡猛一激靈,臉色發青,手腳漸漸冰涼。
「醒掌殺人權……這裡很不安全,我必須帶你儘快離開。」
「生時羨雙飛……我明白。父親說過,將來會有很多人打我的主意。」
「死上鬼娘台……這屋裡的東西很難帶走,怎麼辦?」
「安康莫說貴……那就別帶。」
「愛情價不高……可是你現在看不見……」
「如為嬌娘故……古人云,棄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句話是至理名言。過去的事情,過去的東西,就讓它們去吧。」
「二者皆可拋……這樣會不會有影響?比如你會不會,那個.……」
對話進行的很快,人們留意到得福臉上有了表情,並隨著時間不斷變化;剛開始,他的樣子嚴肅而且認真,但從第四句開始,那張小臉不知為何變得猥瑣、下流起來。
用猥瑣、下流形容並不合適,準確地講,得福現在的樣子是狡黠,帶一點孩子式的捉弄,假如他的眼睛沒被蒙住,必定眨啊眨的,活靈活現,精靈古怪。尤其最後那聲感慨,小小娃娃做處歷經滄桑狀,讓人情不自禁要為之捧腹。
可惜他太丑了,縱然表情形象也與可愛無關,反倒容易生出厭惡,而且他念的那些詞句,前兩段聽著像那麼回事兒,後面突然就變得污穢齷齪起來,不堪入耳。
只能佩服艾倫,換個人來,絕難一本正經地與之對唱那些不知哪裡聽到的文字。等到最後一句對完,艾倫猶豫著咬了咬牙,把心中最重要的話一字字吐出。
「你是否,把我當成父親?」
周圍人滿臉黑線,心裡覺得荒唐可笑,然而對牛一刀來說,這句話不亞於一記炸雷,把他從懵懂狀態里驚醒,漸漸認清了當前局面,與接下來必然出現的後果。
身為醫學界的佼佼者,牛一刀有機會接觸到各個領域的頂級人物,比如顧言章,還有許多和他類似的人。在一次關於光腦對醫學影響的研討會上,他在一次閑聊中聽到過這樣的討論,由光腦控制的機器能否替代醫生,完成那些極為複雜的手術。
這類話題通常沒什麼結果,那次討論也不例外,最終在一片爭執聲中不了了之,作為持反對觀念的一方,牛一刀固守著「人定勝天」的理念,並未過多參與爭辯,只是抱著欣賞的態度去聽。
當時,他聽到並且記住了一條與話題並無太多關聯的話:計算機從不騙人。
口是心非,人類眼中極為簡單、幾乎每天都在運用的姦猾伎倆,對計算機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邏輯關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無法判定就是無法判定,本質上依然屬於「是」與「否」的結論,計算機絕不會違反事物本相,故意說瞎話。
吃透了這點,艾倫才會直截了當地問,而不是像人類相處那樣循序漸進,徐徐以圖。也即是說,當他問出那句話之後,得福接下來的回答將為彼此關係定性:是父子,或者不是。
對一台人造產品而言,「父子」意味著什麼?
也許是製造,也許是朋友,也許是夥伴,也許什麼都不是……或者意味著掌控,一切要看製造者的意思,內核規定的最高準則。
不知不覺間,牛一刀渾身被汗水濕透,內心充滿恐懼;無助的等待中,坐在床上的娃娃沉思了一會兒,終於要對艾倫的話做出回饋。
「糟糕,休眠太久,這副身體幾乎報廢?」
艱難地扭著身子,得福試圖從床上站起來,幾次沒能成功,神情變得有些驚慌,進而又發現更嚴重的狀況。
「要沒電了!」
「啊?!」周圍一圈人傻眼。
「呃……」
艾倫目瞪口呆,想追問覺得不大合適,想表達關切,不知從何說起,乾等著似乎也不行,心裡擔憂著得福說的「報廢」「沒電」,左右為難。
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忽然眼前人影一閃,艾倫大吃一驚,表情驟然凌厲。
「你幹什麼!抓住他!」
「站住!」
一手夾住得福的脖子,牛一刀神色猙獰,朝周圍瘋狂大喊。
「誰敢過來,他就死!」 ……
誰也沒想到牛一刀會突然爆發,尤其這樣的方式,擺明要把自己放到絕路上拼個你死我活。當意識到事實已經發生,幾名壯漢迅速衝過去,將他團團圍住。
「放下!」
「誰敢過來!」
「住手!」
「不要過去!」
慌亂中響起顧言章的聲音,與艾倫一道命令屬下不要輕舉妄動,艾倫隨後揮揮手,讓他們退開。
「牛醫生,請不要衝動,有事好好商量.……」
「閉嘴!」
右手持刀抵住得福的眼睛,目光轉向顧言章。
「你給我過來。」
「嗯?」
「老實說說,為什麼?」
「啊?」
顧言章看著牛一刀,發現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瘋狂,表情兇狠,目光卻保持清明。
略想了想,顧言章按照要求上前幾步,說道:「一刀,你知不知道這個娃娃的意義?弄壞了他,是對整個人類犯罪!」
「是嗎?」牛一刀冷冷看著他:「你在對誰犯罪?」
顧言章輕輕挑眉,說道:「我在做正確的事情。」
牛一刀感覺不可思議,說道:「正確的事情?你是不是華龍人?是不是五牛人?啊我明白了,你跑到五牛來,明著隱居,實際就是為了今天;從一開始,你就在為今天做準備。」
旁邊艾倫聽出意思,忙說道:「不要誤會,我們並非要與聯邦為敵,也不是故意想欺騙你什麼,只不過.……」
「閉嘴!」
牛一刀死盯著顧言章不放:「說實話,為什麼?」
被他以這樣的目光看著,顧言章覺得很不舒服,深吸一口氣,神情慢慢變得驕傲起來。
「一刀,你要和我談道理,我就和你說說。你知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了不了解這個國家現在什麼狀況?我想你不會知道。你是個醫生,整天只知道治病救人,卻不明白……」
「去你媽的狗屁道理,老子沒心情聽你吹牛。我只想知道:為什麼!」
面孔扭曲,牛一刀大聲咆哮:「老子救了你的命,你把我全家坑在這裡,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到底為了什麼!」
毫無風度的污言謾罵,令顧言章面紅耳赤,周圍人瞠目結舌。
熟悉牛一刀的人知道,這個土生土長的五牛男人有幾分蠻性,瘋起來的時候會比街頭野漢更加粗鄙,那種情況下,除了他家中的最高領導劉一手,再沒有誰能夠安撫得了。
想著這些,顧言章悄悄偏過頭,借躲避唾沫的機會,朝身後小李使眼色。
小李回以陰冷微笑,反手將牛犇抓到手裡。
「幹什麼,放開我兒子!」劉一手瘋了一樣撲上來,被小李一腳踢在小腹,身體翻滾著跌出去,痛苦地縮成一團。
「臭婆娘,真以為你能攔住我。」
朝她吐出一口痰,小李轉過身,學牛一刀的樣子把牛犇夾住,一樣用刀指住他的眼睛,挑釁地望著牛一刀。
「來吧神醫,你挖我也挖,咱們比比誰挖的快,挖的准。」
「一刀,你想看到這樣?」顧言章隨後轉回頭,聲音微寒,語氣隨之強硬:「如果你想談,至少做個談的樣子出來。如果不想談,你覺得,自己有勝算?」
望著那張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冷漠面孔,牛一刀雙眼通紅,面孔抽搐幾次,居然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冷靜,都冷靜!顧老,讓他別胡來!牛醫生,請你也冷靜點,小心刀!」艾倫只怕他激動起來失手,一旁連連大喊。
「冷靜你娘個逼!」
仍如瘋子一樣大罵,牛一刀丟下顧言章,首次把目光轉向艾倫:「金毛狗,你真當老子是傻子,什麼都看不懂嗎?」
「你……滾蛋!」
艾倫完全被罵蒙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個娃娃,他要是個廢物,今天這事的確有得談。」牛一刀冷笑著,用刀指指被扣在懷裡的得福說道:「事後,你們是拿我們當人質也好,是直接丟掉不管也罷,總之還能有點活路。」
「可他不是廢物,他醒了,跟人一樣,跟人一樣啊!」
表情悲涼,牛一刀轉向妻兒那邊,看看痛苦掙扎的妻子,再看看被小李用刀抵住眼的兒子,無助地閉上眼睛。
「這個小王八蛋醒了,我們的路也斷了。他們不會允許消息泄露,不會的,不會的啊!」
聽到這番話,原本死寂一片的展廳內起了騷動,牆角那群遊客紛紛站起來,膽大的與驚恐的,糊塗的還有受傷的,以目光或者直接開口詢問。
「不讓消息泄露,什麼意思?」
「他們要把我們怎麼樣?」
嘈雜聲中,艾倫深深皺起眉,有些後悔,又有些無奈。
「殺人,滅口,很新鮮嗎?現在還在做夢,你們這群白痴,以為這是童話世界!」看著那些遊客,牛一刀的目光像對著一群死人,完全不理會人們聽過後的反應。「實話說吧,你們全都死定了,一個都活不了。」
他望著遠處的妻子,像在徵求意見。
「為了兒子,我得拼一把。」
「拼一把?」
搶在劉一手前面回應,顧言章語重心長說道:「一刀,你真的錯了,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得福能夠活過來有你的功勞,我們沒打算把你怎麼樣。」
艾倫及時跟上,嚴肅說道:「顧老講的沒錯。同時我要鄭重提醒,你現在的作為,不僅對家人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害了自己,和這裡所有人。」
「編,繼續編。都這時候了,就不能說句實話?」
鄙夷目光看著他們,牛一刀譏諷道:「你們是不是想說,事後會放任讓我們離開,揮手再見,還給每個人發筆酬勞?」
艾倫淡淡反問道:「那麼牛醫生覺得,你現在這樣,我會放你們一家人走?」
「我沒那麼想。」牛一刀搖頭。
「那你想幹嗎?」艾倫有些奇怪。
「很簡單,放了我的老婆孩子。」
目光轉向妻兒那邊,正好牛犇朝這邊張望,視線相遇,牛一刀的面孔陣陣抽搐,狠狠咬牙。
小李夾得緊,牛犇的臉憋得通紅,但他沒有反抗,沒有求饒,也沒有哭鬧和叫喊。
「****的!」
心裡咒罵著,牛一刀狠狠咬牙:「我媳婦知道輕重,不會亂說;我兒子還不到八歲,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你派人送他們出去,交給我指定的人,再拍個照片發回來,我立即把娃娃還你,任憑處置。」
「一刀,你自己覺得這樣可能嗎?」對面,顧言章忍不住反駁。
「你們有得選嗎?」冷笑之後是苦笑,牛一刀認真問道:「要不按我說的做,要不魚死網破。」
聽完這番話,尤其後面的話,艾倫沒有馬上回應,眯著眼睛審視牛一刀的表情,似在判斷他的決心有多大。
顧言章也只能沉默下來,不便再說什麼。去掉情緒化的美好幻想,有理智的人心裡都明白,這對雙方而言是個相對公平的法子,可能是唯一的法子。
牛一刀望著顧言章說道:「還有,你必須老實回到我的問題:為什麼這麼做?」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顧言章為之苦笑,反問道:「不談道理?」
「不談道理。」
「為什麼非要追問這個?」被逼出火氣,顧言章冷笑譏諷:「就為了罵我忘恩負義?這樣就能讓你感覺舒服些?」
「你管我,我他嗎就是想知道!」牛一刀憤怒咆哮。
「和他說吧。」不想事態無法控制,艾倫小聲說道。
「.……」
顧言章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無奈嘆了口氣,再抬頭時,神情和面容一下子變得頹廢蒼老起來。
「我快死了。」
「你咋不早點死。」牛一刀莫名其妙。
顧言章沒計較他的話,繼續說道:「是你給我做的手術,是你親口告訴我:病根難去,我快要死了。」
「我沒這麼說。」牛一刀糾正道:「我說的是,好好調理,你至少還能活三年。」
哪有醫生直接告訴病人「你快要死了」,說著牛一刀有些憤怒,補充一句:「早知如此,當初就該那麼說,不,當初就應該讓你死在手術台上。」
顧言章不想和他鬥氣,有些凄涼的笑著:「三年,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半。一刀啊,你知不知道等死什麼滋味?」
「那你想怎麼樣?」牛一刀好奇看著他,嘲弄道:「怕死你去問道修仙,長生不老不是更好?」
顧言章搖了搖頭:「我不怕死,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也必須活下去。」
不怕死,很想活,聽上去很矛盾,牛一刀卻好像聽懂了,為之皺眉。
「你有事情要做,想多活一段時間。」
「差不多這個意思。」
「可你偏偏得了絕症.……然後?」
顧言章不再說話,把目光投向得福。
「他?」牛一刀差點要笑出來,「他能治好你的病?誰告訴你的,艾倫嗎?哈哈你個老不死的蠢蛋,這都信!」
顧言章沒有否認,只默默看著他。
「現代醫學解決不了的問題,指望兩千年前的古董,指望這個娃娃,得福……」
說著說著,牛一刀慢慢意識到什麼,表情漸漸僵硬。
現代人做不到的事情,誰敢說前人一定做不到?
現代醫學解決不了問題,誰敢說得福一定不行?
恰恰相反,當今世界,假如還有誰能夠挽救顧言章的命,便只有他。
會主動思考、能和人一樣行事的光腦,不,電腦,一旦放出去,自由吸收各類信息,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當今世界,一旦擁有了得福,有什麼事情不能做到?
越想越覺得恐懼,牛一刀低下頭去,雙手微微顫抖。
腦海中,兩個絕不相融的念頭彼此衝撞,難以休止。
怎麼辦?
不能放他走。
太可惜了啊。
「一刀,你不想聽道理,我可以不和你談。但有一天必須強調,我指望得福救命,但我知道他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哪一個人,而是屬於全人類。」
掙扎中,顧言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和,沉厚,帶有濃濃規勸意味。
「至於我為什麼選擇這樣的方式,一來這是艾倫的條件,我不懂得如何喚醒和激活,再則,我們的聯邦,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長長一聲嘆息,顧言章緩緩說道:「一刀啊,我不指望你理解我的做法,或許將來……」
「不用說了。」牛一刀忽然抬起頭,神色變得決然。「放了我兒子,我和媳婦都留下。」
說出這番話,牛一刀轉頭再度望著妻子,目光溫柔但充滿欠疚,像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
「手啊.……」
「牛牛是第一位,別的……」
掙扎著爬起身,劉一手點頭表示鼓勵,並給丈夫送來此生最溫柔的一次微笑。
「當家的,你做主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