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國本
「噢,你父皇是怎麼問的?」朱慈烺雖然面帶笑容,但是聲音卻忍不住打起顫來。
因為這明天是發動國本之變的徵召,皇帝已經對太子不滿意了。
這根當初,傳言的成祖說,太子身體不好,你要努力差不多是一回事兒。
老三說起來已經六歲了。
但其實還是個孩子。
作為老三,他雖然很受父親和母親的寵愛,但是他從未享受過太子的待遇,皇帝只是帶著他玩,但是卻從未教授過他帝王之道。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裡的孩子一多,也不一定都能顧得上,何況他爹還要料理整個帝國呢。
老三一點心機都無將自己前幾日聽得到父皇與二哥的對話,轉述給了舅父。
這一方面不得不說,徐梁的基因遺傳的真不錯,這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明。
尤其是記憶力這方面,是真的強悍。
朱慈烺只是微笑,微笑到老三自己跑出去玩了。
作為一個對於國事徹底不上心,甚至連六部的堂官都不知道是誰的退位皇帝,朱慈烺覺得,這一刻他有必要去提醒一下姐夫。
翌日,徐梁被朱慈烺拜見。
徐梁很是疑惑,不知道平素里就愛跟孩子一起玩耍的妻弟這是怎麼了?
怎麼忽然又冒了出來,莫非有什麼事情發生不成?
二人在御花園溜達了許久,朱慈烺開口說道:「姐夫,你覺得神廟老爺如何?」
徐梁有些意外的說道:「怎麼提起神廟老爺來了?」
「我聽下面人說,你平素里不處理政務,就喜歡看看先祖的實錄,所以臣弟比較好奇。」朱慈烺道。
徐梁忽然意識到了朱慈烺的意圖,當下苦笑著說道:「神廟老爺其實是一位非常有遠見的皇帝,儘管他年幼時,被張居正他們壓著,但是並不妨礙他發揮他的能力,三大征那是實打實的功績,可惜性子太執拗了,不肯妥協,所謂國本之爭,是大明在恢復元氣之後,迅速衰落下去的標誌。」
聞言,朱慈烺苦笑道:「皇兄也知道國本之爭么?」
徐梁笑著說道:「自然知曉,這就是不懂的妥協的原因,雖然朕頗看不起泰西人,但是有一句,朕覺得非常有道理,那就是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朱慈烺搖了搖頭道:「妥協不妥協的,其實臣弟覺得無妨,皇兄如今春秋鼎盛,真的打定主意的事情,妥協不妥協,也沒有人能管得著你。可這大好局面,何其不易,兄長為何非要棄江山穩固不要,打定主意換太子呢?」
徐梁覺得自己還是非常冤枉的。
不過他的心裡年齡,處政之老道,可比朱慈烺要強,此時被人指點,並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只是笑著說道:「風言風語罷了,朕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換太子呢?」
朱慈烺確實不信的。
別人都會說謊,但唯獨孩子不會。
「朕獨寵皇后一人,如今皇子都是皇后所生,而且除卻太子之外,都很年幼,朕怎麼會莫名其妙的換國本呢?」徐梁反問道。
徐梁的話反而堵住了朱慈烺的嘴。
因為這本來就是朱慈烺給徐梁準備的台詞,好讓徐梁打消換太子的念頭。
「妄議國本乃是大罪,是誰把風吹倒你哪裡去了?」徐梁反守為攻道。
朱慈烺被徐梁說的連連敗退,最後無奈道:「你以為這種事情還需要我去聽么?雖然我是你妻弟,但是不代表我瞎啊,你自己偏偏就是這麼想的罷了,你如何偏愛二哥,莫非當臣看不出來嗎?」
「當父親和母親的,哪有不疼愛小兒子的道理呢?」徐梁苦笑道,「況且,皇太子如今出閣讀書,頗為上進,有些娛樂之事,朕尋他一次兩次可以,多了那也沒辦法。」
這是真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朕跟你不一樣,真是當爹的,朕有孩子,肯定希望自己帶的,老四老五都小,我也沒辦法帶他們出去長長見識,都是一個爹,我不能只愛太子吧?」徐梁補了一句。
朱慈烺點了點頭,他大抵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但是還忍不住試探道:「其實啊,姐夫,說實話,臣弟覺得還是二哥類你。」
「嗯?」徐梁有些意外,「朕怎麼沒看出來?」
「這叫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啊,」朱慈烺道:「你可以看的清楚這詭異的時局,但是卻看不清楚自己的事情。別看太子整日收不收卷,嘴上說的都是聖人言行,是實打實的敏而好學,但是性子卻有些過分的仁弱了。二哥雖然不好學,但是那股沒臉沒皮,勇敢的勁頭,像極了姐夫。」
這一次輪到徐梁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家老大的缺點,甚至有些隱隱約約的擔憂。
是自己太過於注重教育而導致i了這些性格缺陷,給孩子留下了不小的陰影。正因為長子的教育出現了值得自己反思的東西,在和圻、和垣的教育上,他更加放手,不進行太多的介入。
「所以你喜歡二哥,大可以給他一片天地,但國家,國家還得是太子的。」朱慈烺道:「這是祖宗成法,是祖宗為了保證天下安定,天家和睦,親親敦睦而設立的成法。你就算再不在意,也不該拿天下安危任性。想想神廟呢。」
徐梁點了點頭,道:「慈烺啊,朕早年的確想冊立一個更適合大明未來發展的皇帝。」
朱慈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但是,朕後來抱太子,漸漸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徐梁覺得自己都有些動容。
太子是他的長子,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個兒子。
他一直堅信兒孫自有兒孫福,有兒子也是政治需要,但真正每日抱在懷裡。看著他一天天沉重、長大,乃至於學會了頂嘴,父子之間的那條牽絆卻越來越厚重。
「這倒也是,也就老大被你整日里抱著。」朱慈烺點頭承認,說道:「兄長,家事亦是國事,你千萬別怪我多嘴。」
徐梁道:「人的認識肯定是會變的。所以我雖然不贊同太子的一些認識,但朕相信他肯定是會變得成熟起來,到底他才十三、四歲。」
——這可未必,你就沒怎麼變過。
朱慈烺心中暗道,嘴上卻什麼都沒說。
「我擔心的是他的價值觀和性格。」徐梁道:「太子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心軟,不願意看到殺戮,聽說百姓困頓就吃不下飯。」
朱慈烺自己何嘗不是呢,聽了不免嘆了口氣。
「問題就在於。身為皇帝,這樣的善良心軟是不合適的。」徐梁道:「婦人之仁,反而會被人恥笑」
「與其說朕對太子有所不滿,不如說朕心有不甘罷。」徐梁最近常在考慮這個問題,一股腦倒了出來。
「有什麼不甘的?」
「再回到虛君時代。」徐梁道。
朱慈烺大為驚奇:「我大明何曾有過虛君?」
「這裡有個君權和政權的區別。」徐梁絲毫不驚訝朱慈烺會沒有概念。因為這個時代,或許只有一些人精才知道皇帝未必能夠把握政權。如果萬曆三十年之後朝堂再有夏言、嚴嵩、徐階、張居正中的某一位,恐怕大明皇帝真的就只有君權,連一點政權都撈不到了。
在解釋了君權和政權的區別之後,徐梁道:「父皇當年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然能夠十七年換五十相,但那只是君權,政權其實早就旁落了——否則怎連該收的稅都收不上來呢。朕如今看似放權,重用文官武將,明晰職司,本質是將君權涵蓋了政權。
「如果日後太子登極,以他的心軟和善良,難保不會將這政權再次拱手送出去。」徐梁嘆道:「真正品味過了權力的甜美,朕難免會有私心,想讓這巨大的權力延續給子孫後代。」
朱慈烺無語良久,幽幽道:「這點私心誰都有的,否則哪裡來的家天下。」
「其實想想,日後若是不行,索性就將君權和政權劃分清楚,皇帝便垂拱而治吧。」徐梁嘆道:「大明是我朱家,也是這天下億兆黎民的,歸根結底還是他們的。」
朱慈烺在思索良久之後,道:「秦皇之後,朝代更迭,從未有過五百年不倒的皇朝。唐太宗說生民若水,可以載舟可以覆舟,但惟獨你敢說這天下是天下百姓的。」
「朕也是最近才這樣想的。」徐梁苦笑道:「大權在握,終究要比當個傀儡強太多了。不過時勢變幻,能當傀儡也總比被人宰殺的好。泰西那邊的英國就發生了弒君之事,我朝國變時,那些逆賊也是針對皇族。」
朱慈烺猶然記得國變的慘烈,皇族被戮,祖墳被挖,就連太廟都丟了……
「你可想過,如何不再發生這等慘劇?」朱慈烺問道。
「順天應時。」徐梁簡單道:「即便是我皇家,也不能逆勢而為。當天下資源在地主手中的時候,天家就要當天下最大的地主;當天下資源歸入工商業主手中時,天家就要當天下最大工商業主。如此一來,天家始終走在最前面,身後總有巨大數量的追隨者,這是天家權力的根本。」
天家將始終代表最先進生產力的需要。徐梁在心中總結一句。
朱慈烺點了點頭,對此頗以為然。他雖然自己領悟不了這層意思,但聽還是能聽懂的。
「所以即便最終我家要將權力歸還天下黎民,但是影響力始終還在,子孫性命不至於堪憂。」徐梁道。
朱慈烺默然良久,突然嘿聲笑道:「去江南走了一圈之後,只覺這天下甚是可愛,真要將它拱手於人,我也有些不甘。」
「沒有人願意交出權力。」徐梁道:「但即便交出權力,也總有拿回來的時候,總比死抱著權力不放被人推翻的好。」
「你不擔心放了權力之後,被人篡位?」朱慈烺不相信自己兒子會被人篡位,但心慈手軟的孫子就說不準了。
「不擔心,因為我不可能將權力放給一家一姓。」徐梁笑道:「權力也好,金錢也罷,都如雨水一般。集於一處就是大災難,然而均分出去,恐怕只會給空氣增添點濕氣。」
朱慈烺算是徹底放心了,道:「這些話你也該對太子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