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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3章 老臣的春天

  徐梁治國六年十月,朝廷在西北設立了火炮製造廠。


  負責製造火炮,對北伐的部隊進行裝備。


  在西北火炮局成立的同時,新的西域疆臣也到任了。


  一個年過古稀,完全可以致仕的老者騎著毛驢,悠然地進了蘭州城門。他便是原四川巡撫,如今總督甘肅、天山兩省的張延登。


  張延登是大明帝國實打實的老臣,從萬曆開始到現在經曆了五朝,已經一把年紀了,過上了整日在家賦閑的日子。


  誰知道,忽然有一天,聖人征召,必須去做官,無奈之下隻能從山東老家出發,又開始了新的征程。


  北伐進入第四階段之後,漠南徹底平定,喀爾喀諸部降服。


  大明的北部疆域,已經沒有任何對手。


  秦晉二地,也由戰備狀態,進入了全新的治理和發展階段。


  唯獨因為甘陝地區,因為朝廷大力北伐和西征,成為了大明新的軍備重鎮。


  加上今年下旬,宣布新成立的天山布政使,這也算是新的前沿陣地。


  尤其是天山布政使司,如今還處於淪陷狀態,明軍主力尚未出關,該省建製也都暫時放在蘭州。


  蘭州在漢代為金城郡,因城南有皋蘭山,故於隋文帝開皇三年得名蘭州,置總管府。


  太祖洪武二年,明軍大敗元軍,攻取蘭州,次年置蘭州衛,洪武五年置莊浪衛。


  建文帝元年。肅王朱楧率甘州中護衛移藩蘭縣——蘭州,以三分軍士守城,七分軍士屯田,加之東南諸省移民不斷移蘭屯墾,興修水利。


  促進經濟發展,人口增殖,至成化時蘭州“城郭內外,軍民廬舍不下萬餘區”。


  國變之時,肅藩與蘭州文武守官雖然意圖抵抗,但最終還是被輕易打敗,宗人盡死。


  原本的肅王府也就成了張延登的總督行轅。


  張延登騎著毛驢。如同一個前來西部謀生的腐儒先生,行到城關,觸目可見兩旁飯莊茶肆林立,甚至還有人打出了酒旗,在禁酒令尚未取消的情形下頗有些惹眼。眼看行轅近在眼前,張延登反不急了。


  施施然到了一家酒家,輕快地跳下毛驢,將韁繩甩給迎出來的小二。


  “這裏有酒?”張延登進了酒肆,出聲道:“打二斤來,再來些下酒的吃食。”


  店家迎了出來。麵無表情,顯然不以為張延登是貴客。


  “老丈,小店賣的是果酒。”店家解釋一句。


  張延登略顯失望,吧唧了一下嘴,道:“不拘什麽,先來一壺解解渴。哦,甘蔗酒就不要了。”


  張延登在山東時時喝過甘蔗酒,頗不待見。好在隴西盛產水果,卻沒有甘蔗這種熱帶作物。這家酒肆裏賣的也是葡萄酒和蘋果酒,口味還算不錯。


  張延登雖然年紀大了,但牙口好,飲食習慣與年輕時候並無太大變化,可謂無肉不歡。他在四川任上,最大的享受恐怕就是吃牛肉了。


  “有什麽肉食麽?”張延登說著摸出一張鈔票,在桌上抹平。


  店家雙眼一眯,十分自然地換上了諂媚的神情,道:“老先生,小店有大肉、雞肉,還有魚肉。魚是今日才打的,保證新鮮。”


  “多大的魚?”張延登問道。


  “過三斤呢,大個的。”老板誇耀道。


  張延登在四川吃叼了嘴,搖頭道:“太大了。這裏能打的無非黃河鯉魚,鯉魚過了一斤就老了。還是切盤雞肉來吧。”


  老板腹誹一句:你個腐儒倒是講究!他又怕這老腐儒問那母雞的生辰八字,高矮肥瘦,連忙退到後廚去安排殺雞了。


  張延登對雞肉倒不怎麽挑剔,打眼掃了一圈酒肆裏的客人,見幾個背著長刀的漢藩人物混坐,也喝著酒,桌上卻沒有酒菜,小聲低語,倒不似尋常江湖客那般粗魯。


  等店家端了酒來,張延登低聲問道:“那些是什麽人?”


  他聲音雖然輕,卻還是驚動了那些客人,紛紛回頭看他。


  店家倒是無所謂,道:“不過是些閑漢,手上有些功夫,想去西邊撈些好處罷。”


  “西邊有什麽好處撈?”張延登問道。


  “哦,老先生您是新來,許是沒有聽說。”店家站在一旁,看著桌麵上那張抹平的鈔票,道:“以前的巡撫老爺曾有文書通行省內,招募健兒壯丁護送糧草前往嘉峪關。若是沿途殺得馬賊胡匪,便在關內劃給土地作為獎賞。所以隴省閑漢紛紛到蘭州等著車隊,一旦應募進去,就盼著遭遇馬賊了。”


  “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虧了……”張延登話音未落,就見那邊有人忍不住啐罵道:“晦氣!”


  張延登連忙起身拱了拱手,道:“壯士,老小老小,出言無忌,別放在心上。”那邊見他還算懂禮。也不跟個半截子入土的人計較,重又安穩下拉。


  店家卻顯然有所憑恃,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裏,隻是維護自己的貴客。道:“老先生不必與他們說話,若是真有誌氣不投軍去?”


  那些人聽了店家的話,倒真沒造次,悶頭抿著酒。


  “軍中招人這般嚴格?”張延登自己主持四川民政,對於義務兵役製度頗有感觸,卻不知道在隴西竟然想投軍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看他們可都是健兒啊。”張延登怪道。


  “健兒是健兒,不管怎麽說體大力不虧。”店家頭也不回,道:“可是他們有身份麽?”


  張延登更加奇怪了,道:“隻要有個住處不就有身份了?”


  “隴西不同內地,許多犯了事的人背井離鄉。居無定所,要辦戶口卻也不容易。”店家道。


  張延登長長“哦”了一聲,意味深長。


  的確,這些就是大明最為頭痛的流民。在內地,尤其是京師和江南諸省。這種人已經近乎絕跡。隻要警察發現路上有可疑之人,就有權利檢查戶口憑證。一旦發現沒有隨身攜帶戶口憑證,便可將其拘留。


  若是查證下來此人確實沒有戶口,那麽必然會被發配礦山做工,或是海西、台灣等地實邊。


  這是大明充分梳理社會閑散人力資源的舉措。


  暴力,但是有效。


  然而在秦晉隴三省卻不然。這三省都毗鄰邊境,一人一馬就可以往返漢地和蒙古人的部落。尤其在秦晉之北。


  蒙古人的勢力範圍內還有漢蒙雜居的板升。這無疑給核查戶口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何況這三省的民風都頗為彪悍,在內地是警察抓捕流民,偶爾需要巡檢司幫忙,在這三省卻很可能反過來。


  警察也不是傻子,等閑不敢去查這些武裝流民的戶口憑證。


  張延登在四川也碰到過這種情況,他也知道在別處許多官員信奉的是剿殺策略。不過人上了年紀之後心腸往往會變軟。看看這些小夥子有的和自己的孫兒一樣大,更是不忍心做這種鐵血決策。


  “本地巡撫是個好官啊。”張延登道:“如此一來,這些人有了土地就有了戶口,國家也就安生了。”


  店家一愣。這本來是他下一步打算賣弄的,誰知道這老腐儒竟然人果然不一樣。


  “不過老夫倒是有些奇怪,高巡撫為何一定要這些人先押送軍資呢?”張延登問道。


  “是投名狀。”那邊站起一人,高聲答他。


  張延登好奇道:“這又不是讓人落草,叫什麽投名狀。”


  那人顯然對此門路頗為清楚,道:“押送軍資的自然還有朝廷大兵,哪裏需要我等草民去對付馬賊?隻要走完一趟,哪怕是馬賊胡匪的內應,拿了地也就成了良民,再也回不了頭了。”


  至於敢劫奪的軍資的馬賊胡匪,倒也不是沒有,但幾次打擊下來差不多就絕跡了。到底誰都不想啃硬骨頭,更何況萬一豁出命搶到的東西不是糧草,而是水泥,那豈不是虧了血本!

  張延登聞言笑著搖了搖頭,道:“這法子不知管不管用,但實在太小氣了些。”


  眾人紛紛望向這個奇怪的腐儒。


  “朝廷做事就該大方些,隻要百姓忠於大明,管他之前犯過什麽事?總是有苦衷的居多。便送他一塊地又如何?隻要登記了戶口,興許這些好漢子還要投軍報效皇恩呢!”張延登道。


  站起來的那個大漢聞言動容,顯然被觸動了心事。


  另有一個尖耳猴腮的閑漢怪笑一聲,道:“皇帝家的地是你說送就送的?好有意思。”


  “新總督不是個吝嗇人,有何舉措大家到時候自然能夠看到。”張延登悠然道。


  店家見張延登出口不凡,低聲問道:“老先生是部院幕賓?”


  張延登笑而不語,故作高深。


  徐梁治國十月初八,隴、天兩省總督行轅發布公告,凡是願意置業安家的百姓人等,不問身份皆可以獲得嘉峪關外千畝土地。


  唯一的要求就是人不能離地。若是離地十日無家人居住,則土地收回歸於朝廷。若是有人連續居住某地三個月,地主未能提起異議,則此地歸於居住者所有。


  嘉峪關外盡是戈壁,但也並非完全沒有水。數條發源於祁連山脈冰川融水滋養著這片貧瘠幹涸的土地。固然不能與江南的魚米之鄉比擬,但也足以讓人們在此勉勵生活下去。


  有些人是被“千畝”這個曾經想也不敢想的數字打動,有些人則是因為家中子弟多,想出去自己博個前程,還有些人就是衝著戶口來,並不在意有多少地。


  形形色色的百姓蜂擁總督衙門,驚得蘭州府緊急戒嚴,封閉城門,調動巡檢司應對可能發生的動蕩。


  張延登當然有自信解決這個問題。他身穿便服,仍舊像是個腐儒先生一般,帶著一個年輕大膽的書吏從總督府的側門出來,混進了人群。


  “先生在找人麽?”書吏頗有些緊張,見張延登沒事人一般東張西望,忍不住問道。


  “對,找個尖嘴猴腮的閑漢。”張延登隨口道。


  書吏下意識地跟著找了起來,卻看誰都像,細看又都不像,渾然沒有頭緒。


  “就是他!”張延登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標,招呼書吏,兩人一同朝那閑漢擠了過去。


  日子過的不久,西部又是人少,那閑漢竟然對張延登也頗有印象,拿著一雙小眼睛看他。


  “就是你。”張延登哈哈一笑,上前抓住那閑漢的手臂。


  閑漢擔心自己一掙會傷到這腐儒老人,隻得讓他抓著,問道:“你抓我作甚!”


  兩人一問一答,已經引起了周圍人的關注,竟騰出了個小圈子。


  “你找他作甚?”前日那個壯漢也擠了過來,不知道是與此人認識,還是單純的仗義。


  “你可知道我是誰?”張延登抓著那閑漢的胳膊,大聲道:“老夫便是隴、天總督張延登。”


  圍觀眾人將信將疑,年輕的書吏被張延登這般表明身份嚇得雙腿打顫,恨不得裝作不認識這個老頭。


  被抓那人卻有些驚恐,急道:“就你也是總督?”


  “正是!”張延登揚臂大聲道:“前些天就是他說老夫坐不得主,送不了地。如今看看又如何!”


  那尖嘴猴腮者一臉苦相:“誰知道總督老爺竟然是這般模樣?求老爺饒命!”


  “你得罪了本督,哪裏這般容易就饒過的。”張延登說著,猶自拉著那人不放手。


  總督行轅裏衛士也發現了異象,連忙分開人群擠了進來,保護張延登。


  “我便在這裏看著吏目給你登記,分給你一片隻有黃沙的土地!”張延登道。


  那尖嘴猴腮的聽了苦惱,道:“老爺開恩些,小的真不知道老爺身份尊崇,否則怎敢放肆!”


  “陳吏員,給他登記!”張延登大聲招呼隨他一起出來書吏,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些人隻要略有煽動就會鬧事一般。


  陳石硬起頭皮,心中大聲呐喊著:人倒勢不倒,怕個球!一邊又忍不住腹誹這位黃土掩到脖子總督老賊,將他拖入這等危險的境地。


  想自己二八年化,剛從鄉學畢業混了吏員小官人的身份,若是就此被人踩死,豈不冤枉!


  “全是黃沙……”陳石雙手顫抖,撚起黃冊的頁紙啪啦作響,“新探查的都是有水草的地啊……”他顫聲喃喃,突然發現周圍靜得即便掉落一根針都能聽見,自己的窘態盡數暴露在圍觀眾人眼中。


  ——他們連大氣都不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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