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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7章 戲裏戲外

  練舞房裏,一排一排的扶杆,在地上打出橫平豎直的陰影。


  窸窸窣窣的收拾東西聲音響了一陣,練舞的人三三兩兩的結伴像門口走去。楊鳴逆著人流走來,他看到人群略有些退縮,但很快就堅定地往裏走了,旁邊說話的肖睿和蕊兒,奇怪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其他人也在看他,楊鳴像是一片江心三角洲,人流如水一般從他兩邊轟隆而過。


  “老師。”


  春芽正在喝水,她就站在牆邊兒,練舞房最上麵的橫條窗戶裏,正好有夕陽打下來,落在她發絲兒上,像是細細碎碎的黃金粉,她身後的牆上,掛著幾幅舞蹈人像,麵目模糊。


  聽到聲音,春芽老師轉過頭來,楞了一下,然後就笑了起來,甜的讓一直有些不安的楊鳴,也跟著笑了。


  “你好了?”


  “好了。”


  春芽老師跟楊鳴就在練舞房的地板上席地而坐,她穿著練舞服,體態玲瓏,楊鳴總是不自覺看向她的身體。他把休息西裝脫下來,放在大腿上,調整了一下坐姿,才自然起來。


  “……其實也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那樣,就是老人退了一些,新人也進了一些。”春芽老師彎彎月亮一樣的笑眼看著楊鳴:“你們那次出了事兒之後,那支舞其他人都沒有大礙,但是可能是受了刺激,後來都離開舞團了,你還要回來跳麽?”


  “跳呀,就是不知道還能跳的動。”楊鳴在交談中已經舒緩下來的表情,漸漸又變得莫名晦澀起來。


  春芽老師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又讓他轉了個身,在後背上拍了拍,接著讓他站起來,在小腿和大腿上拍了拍:“我看還行,要不你跳一段?”


  “現在?”


  “對呀,你回來跳,到時候還是得總監給你位置才行,我先幫你看看。”


  楊鳴遲疑地“哦”了一聲,剛才春芽老師拍他身體的時候,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並沒有那麽僵硬和疲軟,那種肌肉的彈性和力量感,似乎仍然縈繞在他的感知觸角上。


  他簡單地跳了一小段曾經演過的舞團作品《醒來的牧馬少年》,這是一部汲取了蒙古舞元素的現代舞作品。動作相對小,他穿著牛仔褲也沒關係。


  一段跳完,他看向春芽老師。


  春芽老師眼裏的驚詫,讓楊鳴心裏漾起一絲得意來——是的,他才發現,他跳的比以前更好了。


  “你比以前跳的還好了。”


  盡管女神老師已經有了細微的皺紋,但風韻猶存的昔日女神,為自己的實力感到震驚,還是讓楊鳴的腎上腺素加快分泌,他感受到了久違的興奮和滿足感,啊,醒來真好。


  “您覺得我能回團裏跳麽?”


  “沒問題呀,”春芽老師眼睛亮晶晶的,她想了想:“你明天到我這兒來跟著訓幾天,找找感覺,我看你對跳舞還有點陌生。過了這兩天,我們再去找總監,我聽說團裏正在準備今年的新舞,說不定你可以要一個好角色。”


  “好,謝謝您,春芽老師。”


  條窗外,夕陽如火燒雲一般,那數不清的紅橙黃色,透過玻璃把練舞房映的仿佛斯科特·奈史密斯的調色盤,楊鳴閉著眼吸了一口氣,嘴角笑意盎然。


  ……


  加入到練習當中的楊鳴,讓新人和老朋友都連連意外,他的基礎技術動作標準而高挑,他總是在休息的時候,在人群中間小小炫一下技,蕊兒很快跟他離的很近。


  “楊哥,你怎麽跳的這麽好?你不是很久沒跳了麽?”


  楊鳴笑了一下:“可能以前學的比較紮實吧。”


  蕊兒抱著腿坐在楊鳴麵前,仰頭看他,還想說些什麽。她的舞伴兒肖鼎走過來,叫了一聲“楊哥”,看向蕊兒:“去不去練了今天。”


  “噢,去。”蕊兒站起來,挺遺憾地樣子:“楊哥,回頭我再找你請教啊,我先去練習了。”


  楊鳴帶著了然的笑容,看了一眼肖睿,年輕的不馴少年,跟他對了一眼,就躲開了眼神,和蕊兒一起離開大練舞房。楊鳴照舊留在最後,在人群散去之後,他喜歡跳幾段給春芽老師評價。


  嘎吱,嘎吱,輪椅的聲音由遠及近。


  “總監?”


  “總監。”


  楊鳴倏忽轉身,看著總監。五年前他隻是一個群舞舞者,甚至不是領舞的,對舞團這位編舞大師並沒有太多接近的機會,他最深刻的記憶是,總監是坐輪椅的,居然也是當年出了舞台事故,後來轉型當了編舞,成就更高。


  總監看著挺溫柔的,但是麵部表情很少,她看了一眼楊鳴:“楊鳴,回來了?”


  “啊,是。”


  “總監,楊鳴現在技術和感覺都不錯,也想繼續跳,你看——”


  總監沉默了一會兒,楊鳴的心髒噗通噗通的,仿佛擂鼓,整間練舞房都聽得見。


  “那跳一段看看吧,等等——”總監上下看了一遍,楊鳴的舞服是綠色的,褲子是白色的:“去換一身黑的。”


  “去換,那邊櫃子裏有,第二格。”春芽暗暗示意他,趕緊。


  楊鳴看看櫃子,看看春芽老師,壓下心中的不安,走了過去——當他脫下自己的褲子,把腳背從褲管裏抽出來,他的呼吸滯了一秒,右腳沒有落地,而是繃了一下腳背,平坦、豎直……然後是小腿,腓腸肌的線條依然飽滿流暢,楊鳴想起當年考舞團的時候,老師說過,這個小夥子的腿部線條漂亮,是啊,它依舊漂亮。


  小腿上來,膝頭,大腿,楊鳴貪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腿,迅速地穿上了黑色的舞蹈褲,然後脫下了衣服,去拿上衣的手頓在那裏,小臂舒展自由,五指輕輕握拳,肌肉顯現,力量感潛藏在裏頭,仿佛隨時都會在舞台上炸成漫天的動作殘影。


  楊鳴低頭看著自己身體……


  “楊鳴?”


  “啊?來了,衣服有點緊。”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總監麵前挑了一支她的創作《鳳·涅》,他果然跳的很好,鳳凰在火焰裏掙紮,在火焰裏重生,當火焰熄滅散去,一隻嶄新的飛禽之皇傲立於天地之間,它展翅,它高鳴,它歡欣鼓舞地展現自己的卓爾不凡,宣告自己的重生和回歸。


  春芽老師輕輕鼓掌。


  微微喘氣地楊鳴看了她一眼,才看向總監,總監依然是那麽淡漠,隻是微微點頭:“先填了田帆的缺吧,回頭我再看看有沒有適合他的角色。”


  楊鳴有點困惑地點點頭。


  等到總監離開,春芽老師才高興地給他遞了杯水:“田帆之前扭了腳,暫時沒法跳了,得找人替他參加公演,現在盯著他在《天問》裏頭角色的人很多,總監讓你去跳,肯定是看好你,雖然時間比較緊,但他也不是領舞,應該沒問題的。說起來,我們團走出去的舞蹈家楊升升,好像就是替人演了個角色,才一下被慧眼識珠了,你說不定就是第二個楊升升呢。”


  是啊,楊升升故事,紅星舞團誰沒有聽過?


  ……


  楊鳴加入《天問》劇組。


  學習,排練……他知道總監一直在關注他,她總是坐在她的輪椅,淡漠地看著他。他要跳的更好,才能夠打動所有人,說服所有人——他們迎來了最後一次排練,半個舞團都跑來圍觀了。


  輪到楊鳴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起式,入台。


  他飾演的是一位神人,正在雷霆裏沐浴劫難,他將要成為仙境的一員,但這之前,他必須抵擋住雷霆、狂風和天心質問——小範圍的複雜動作,半個舞台的奔舞,以及在原地的上半身和手勢表現,這雖然不是一個主角角色,但難度也是非常高。


  他聽到旁邊的同事在竊竊議論。


  “他不是很久沒跳了麽?”


  “什麽很久沒跳,他是五年前演出的時候出了事故,昏迷了五年才醒的。”


  “啊?昏迷五年,怎麽可能,肌肉不會萎縮麽?”


  “筋骨也會僵硬的吧?”


  “哇,天心質問這一段跳的真好啊,把麵對內心的那種抵觸、規避都跳出來了,水平這麽高呀?要是沒出事,豈不是早就是首席了。”


  楊鳴覺得細細密密的汗從額頭上沁了出來。


  一舞跳畢。


  同事們給他獻上了澎湃的掌聲。


  楊鳴看了一眼總監原來在的地方,她已經不在那裏了。楊鳴的耳朵裏還在響著同事們的“質問”,為什麽?五年了,為什麽他能夠跳的這麽好,是啊,為什麽?楊鳴擠出人群,找了個偏僻的小練舞房,昏暗的讓人感到非常安全,後麵小半間,堆著散亂的各種舞台道具。


  他扯下自己的衣服,踢掉了褲子,就穿著褲衩站在鏡子前——這麽年輕,彈性,有力,又富於勃勃生機的軀體。他一步一步走近鏡子,看著自己的臉,那雙眼睛裏,透出的驚惶和抵觸,讓他整個人都微微發顫。


  楊鳴撲到了自己的包上,從裏麵找出一把剃須刀來,他把胡須先提了個幹幹淨淨,然後打開削發器,頓在那裏,仿佛時光凝固,仿佛天人交戰——他閉上眼,嗡嗡的聲音再響起來。


  一絲一縷的長發落在地板上,飄乎乎的,每一絲的落地,卻又那麽觸目驚心。


  坑坑窪窪的寸頭漸漸出現。


  楊鳴良久不敢睜眼,他使勁閉了閉眼睛,突然衝向了旁邊的水池子,粗暴禿嚕著腦袋,把胡須、頭發都洗掉了,然後睜開眼睛,對著嘩啦的水柱凝視,才決然地站到了鏡子前。


  這副身體,比他考入舞團的時候,更加優質。


  楊鳴想起了當時考試的時候,他跳舞的畫麵,他想起一步,就跟著跳一步——更穩定,更高標準,更成熟,更動人。


  “楊鳴,楊鳴?”


  有人在喊他。


  楊鳴突然驚慌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和臉,他四下尋找著,從道具雜物裏頭,找到了一箱子假發,他找了一頂男士半長頭發待了起來,竟然那麽合適,仿佛原來那一頂也是假發一般。


  胡子,他從包裏翻出來一隻一次性黑色口罩,然後把衣服穿上。


  “誰在喊我?”


  “你怎麽在這,總監喊你,趕緊去吧,估計有好事呢。”


  “好,謝謝。”


  楊鳴一轉頭,看見總監就在不遠處,她辦公室的門口,靜靜地看他,兩個人對視了很久,仿佛有永遠那麽長。總監點了點頭,先回了辦公室。


  楊鳴感覺自己快窒息了。


  “總監,您找我。”


  總監依然是那麽淡漠,仿佛不會其它表情,但眼神卻鋒利深邃地讓人害怕。


  “嗯,團裏新編了一支獨舞,喏。”總監把桌麵上劇本推給楊鳴。


  《寂靜湖》。


  “您是?”


  “沒有信心?”


  楊鳴放下了剛才的一切,眼睛突然發亮,總監親自編的舞團獨舞,這是首席才有的待遇,或者說首席未必能演,但演的人,一定是首席:“有,我有信心,謝謝總監。”


  總監終於,第一次地,扯了嘴角,似乎是一個笑容。


  ……


  “劉老師,感覺還可以吧?”


  “沒事兒。”


  劉岩老師一改戲裏的“麵癱”,笑的很溫柔,十年了,已經一點都看不出來,當年在最高光時刻來臨的前夕,被毀掉舞蹈生涯的沉重打擊。


  季銘把這位請來演紅星舞團的總監,還是挺冒險的,畢竟沒有演過戲,雖然是個符號化的人物設定,但還是讓人挺擔心。不過劉老師說的很對:


  “演個麵癱嘛,明白。”


  可能是舞團的環境讓她非常熟悉,非常放鬆,總監的人物設定也跟她自己的職業完全吻合。因此演起來遠比季銘想的好的多,就是有時候強度一大,季銘會擔心她身體是不是受得了。


  “季銘,你別把我當成病人了。”劉老師點了點他:“我沒那麽虛弱,好歹也是個八零後,雖然腿不能走,又沒多老十年。”


  樂觀。


  “哈哈,”季銘點點頭:“您覺得今天戲怎麽樣?”


  “別的我不懂,你也好,文姐也好,還有愛麗絲導演,桃紅老師,你們才是專業的,我不懂演戲的事兒。不過今天你跳的那一段《天問》,真的不錯。好像不是桃李杯的那一支。”


  “不是,是請了歌舞劇院的一個老師編的。”


  劉岩點點頭:“你們這個電影,做的真是用心了。說起來也確實電影占便宜啊,一部電影可以放進去好幾支舞蹈,還有音樂也行,剩下還有你們的表演,那肯定是比我們有競爭力啊。”


  季銘都樂了,第一次聽到這麽比的,電影也沒法拿到舞台上去演啊,演了不就是話劇、音樂劇和舞劇了麽。


  “就是後期可能還會做一些衍生,因為您也知道,我也是從舞台到電影的嘛,所以後麵還有一些舞台方麵的工作,就反正也是要做的,就索性從頭開始了,花一次錢,一次人情,做兩件大事兒,還是挺劃得來的。”


  桃紅走過來,點點他:“又聽見你在說花錢不花錢的事兒了,你這個製片人當的,一身銅臭。”


  “能臭的過徐導,您再說我吧。不過說來徐導再銅臭,您不還是嘚嘚地要趕緊回去了麽?”


  “我那是為了孩子。”


  季銘了然地點頭:“哦,原來徐導在您那裏不算什麽東西,我知道知道了。”


  嘿。


  欠揍是不是?

  桃紅老師今天的戲結束,就告一段落,先可以回家去休息兩周,等到季銘他們拍完《寂靜湖》練習這一段重磅戲,才又回來演練習之外的部分——這段是兩部分,一部分是舞蹈方麵的,大量的跳舞戲份,包括他跟元泉、王筱晨之間的一些交叉,都在這裏麵。得一鼓作氣,從拿到舞蹈劇本,再到最後跳出來,就是兩周啊,跟電影裏的時序也是完全吻合的。第二部分就是練習《寂靜湖》的同時,在舞蹈之外的,隨著舞蹈劇情的前進,楊鳴不斷地被各種想象世界的漏洞提示,在舞蹈之外,同步地感受到“掙紮”的主題。


  這兩塊是要分開演的。


  主要也是基於愛麗絲對季銘的信任,一般來說,情緒很難進入,還是這麽持續高難度的人物狀態,應該是進去之後,就把該演的全演了,避免需要二次進入,一定會有不同——但這樣一來,必然會導致舞蹈部分的斷裂,拍拍舞蹈,再拍拍舞蹈之外,這樣也不好。愛麗絲兩害取其輕,最終選擇了分開拍。


  季銘是認同的。


  劇情的流暢和完整是最重要的,他對自己也有足夠的信心。


  “我今天走,你是明天?還說也是今天晚上?”


  “我明天早上,飛京城,然後下午一起去寧南。”


  桃紅點點頭:“姐在家裏幫你加油,一鼓作氣。那你們這回就是演之前,也不再排練了。”


  “嗯,到寧南估計也沒有機會排練,我們是到的第二天就要演出,演完我就回來了。”


  梅花獎的行程挺短的,其實也有好處。因為它的整個評選非常內部,所以也不需要演員參與多少事兒,就是去演,演完那天可能能見到評委,再之後就見不到了,人家也要避嫌,你自己也要避嫌,接著就等,等到獲獎人公示名單出來,就塵埃落定。


  “你也要休息兩天,一張一弛,不能太緊了,我看你慢慢地往角色裏走,走的越深,就你這個人,感覺原來是季銘的,現在楊鳴占掉一半了,再不鬆一鬆,大半都得是楊鳴了。”桃紅雖然說的輕鬆,但內容是嚴肅的。


  楊鳴和《遇仙降》李元的表演法是完全不一樣的,李元是外放的,情緒八爪魚似的表演法很適合。而楊鳴則是完全內化的,一切的張力、衝突、塌陷、重構,都在他的精神裏頭,外象隻是內在的一個展示。


  “沒事兒,我有數。”


  “你有數就好,別忘了你還有個漂亮女朋友。”


  “漂亮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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