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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108章 噩夢中的童年

  那是噩夢般的半年,半年時間裏絡腮胡子和刀條臉相繼打斷了強生的左右小腿,又害怕他亂說話,於是在一個午夜,用幾乎同樣的手法,割掉了他的舌頭。


  聽說,舌頭是一個人身上最脆弱的肌肉,它的結構又脆又軟,所以隻要從側邊切開一個小口,就能整齊地從切口撕下來,強生不知道這些,他隻知道哭,大聲地哭,拚命地哭,哀嚎著求饒。


  一個6歲的孩子,本該是在父母身邊被疼愛,像小王子小公主那樣任性撒嬌的年齡,此刻卻在經曆著一場噩夢,他沒上過學,沒念過書,連求饒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已經不記得自己重複過多少遍“求求你,求求你”,他隻會說求求你,卻不知道求什麽,該怎麽辦?

  爺爺呢?他去了哪裏?強生不知道,他開始恨自己,恍惚地認為自己是主動跟這兩個人走的,記憶裏的片段早已經模糊了,他想過自殺,可是卻被看得嚴嚴實實,根本沒有機會。


  白天,他學會了發呆,像神經崩潰了一般,傻傻地看著廢舊廠房那扇開在高處的天窗發愣,髒兮兮的小臉瘦得僅剩一個尖下巴,灰蒙蒙的臉蛋兒上掛著新鮮的淚痕,他忘記了玩具,零食,忘記了撒尿應該去廁所,僅僅是坐在一堆破紙箱子上,一愣就是一天……


  到了晚上,他不敢睡覺,他害怕一旦睡著了,半夜,那兩個惡鬼一樣的男人就又會想什麽壞點子,每當太陽搖搖欲墜地落山,他就感覺整個世界都要塌了,無數個晚上恐懼一直占據著他的內心,他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看著兩個堵在床外邊,睡得死死的男人,他逃不了,他隻有一條腿,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但終於……他還是困了,每天堅持到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昏昏沉沉地倒下睡去,當他們再次出現在強生半夜的噩夢裏時,他隻有盡力往後躲,蜷縮起來,用僅剩的一隻完好的胳膊抱住頭,另外那條殘疾的小胳膊,因為害怕而劇烈地顫抖著,五隻細嫩如嬰兒的小手指頭漫無目的地空抓著,訴說著他的無辜。


  一把老虎鉗子無情地夾住了他的舌頭,把它像蜥蜴一樣拽出來,這次,強生再沒有呼救,因為他也發不出聲音,現在,他連說求求你的資格都沒有了。


  嗚嗚啊啊之下,他說的最後一個字還是含糊不清的:求……


  鋒利的刀子就那麽劃過去,他分不清舌頭是被割斷的,還是它自己就那麽生生被拽了下來……


  自此以後,強生沒有再求饒過,因為他知道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求饒是沒有用的……


  強生成了兩個人的搖錢樹,一個博取同情的搖錢樹,他每天被他倆抱到天橋上,馬路邊,盤踞在那裏,一坐就是一天,麵前擱著一個破碗,行人匆匆走過,偶爾往裏扔幾個零錢,攢到多了些,強生就把它們抓起來,塞進自己脖子上掛的小布兜裏,這是他的工作,每天重複,風雨無阻。


  那些乞討的日子,他無聲地在烈日下暴曬著,在寒風中哆嗦著,無論冬夏,他穿的都隻是那一套油膩膩的衣服,漸漸地,感覺不到熱,也再感覺不到寒,他從不生病,隻要是別人掉在地上的東西,抓來就吃,不管是涼是熱,由於沒有了舌頭,也從來吃不出任何味道,他不知道苦,也不知道甜,他隻知道,那樣他不會餓死……

  一開始他還向路人投以求救的目光,希望他們能從自己的目光裏讀出點什麽,然後幫助自己。


  可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腳下的這個殘疾孩子在表達什麽,他們在忙著自己的工作,在追求著自己的生活,有些女人不小心走到他的身邊,就會連忙捏著鼻子轉身逃掉,他聽過無數的人咒罵自己小叫化子,有些時候天黑了,他們一不注意就會踢翻自己的小碗,那小鐵碗當啷啷地滾出去很遠,他就用剩下的一隻胳膊拖著身體爬過去撿,卻從來沒有人幫助過他,即使他們隻需要彎一下腰……


  有時臨近午夜,喝多的人就站在他的邊上小便,溫熱的尿液濺在臉上,他連躲都不知道躲一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一切,都成了習慣,這世界的肮髒已經讓他習慣了。


  那是噩夢中的6年,2000個渾渾噩噩的白天黑夜,將近五萬小時,比別人的一生都漫長難耐的日子,這就是所有,屬於他的童年。


  6年時間強生在北京繁華地帶的所有街道上過著乞討的生活,他做夢的時候曾經無數次夢到爺爺,夢到他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夢裏的爺爺用粗糙溫暖的手把他抱在懷裏,坐在膝上,剝著花花綠綠的糖紙,喂給他吃,爺爺一定會來的,來把自己解救出去,後來,這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惟一動力。


  可是,爺爺沒有出現,他不甘心,他開始學著在人群中尋找,看每一個跟爺爺相似的老人從高處走過去,他不放棄,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尋覓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身影是他認識的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個,是她,真的是她!

  強生在那一刻狂喜起來,他幾乎要瘋了,6年來,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的火苗,她就站在不遠處,她看到了自己,而且,很明顯地她也認出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時候,爺爺偶爾也會帶自己回家和家人吃飯,強生喊她嬸嬸,那是爺爺的兒媳婦兒!

  她好象正在和幾個同事逛街,穿著光鮮,挎著一個皮質的小包包,穿著一條當時很流行的黑色健美褲,強生緊挨著地麵,感覺她那麽高大,似乎一伸手,就能把自己解救出去了。


  但是他說不出話來,他急切地想喊嬸嬸,喊她,讓她明白,沒錯,我就是強生!


  她愣了一下,但還是猶豫了……身邊的同事在催她,問她看到了什麽。


  “哦,沒事的……”嬸嬸強笑了一聲,然後走了過來,她從隨身的小包包裏抽出一張五元的錢,五元錢,這是一個人道德的價碼,雖然在當時,這已經算很豐厚的施舍了。


  那張五元的錢飄落到強生的小碗裏,她站起來,轉身走了。

  強生急了,他嗚嗚啊啊地想喊,他匍匐在地上,爬著想追上她,以至於碰灑了自己的小碗,零錢散了一地也顧不上了,他不舍得放棄那個希望,但是,她走得太快了,快得像是逃命一樣,轉瞬消失在人群之中,麵前,還是密密麻麻的人腿,慌慌張張地奔命,再回過頭的時候,小碗還在,那張五元的鈔票不知被誰撿走了……


  她總會回去告訴爺爺的,告訴爺爺來找我。


  強生這麽想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他已經是個12歲的孩子了,個子也長得很大,即使是個殘疾也有點太招眼了,絡腮胡子和刀條臉兒商量,再要下去早晚會被人注意到的,他已經不適合這個行業了。


  於是在一個晚上,他們把他帶到了郊外,準備了一條麻袋和兩把鐵鍬,漆黑的夜色下,兩個鬼一樣的人掄起鐵鍬挖坑,強生就麵無表情地坐在一邊看著,他不想呼救,也沒有能力呼救,更不想求饒,那是他發誓永遠不會再去做的事。


  當一個人的希望徹底毀滅之後,死亡其實是一種奢求,他甚至隱隱地感覺有點開心,這樣沒頭沒尾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他並沒有去想會不會死,沒有人告訴過他死後會是什麽樣子,他隻是很愉快地在想,明天早上終於不用再匍匐在眾人腳下乞討了,不用早起,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


  深坑掘好了,絡腮胡子走過來,把瘦得皮包骨頭的強生抱起來,放在坑裏,他沒有用繩子捆強生,因為他也沒有能力跑得掉,強生躺在半人多深的土坑裏,嗅到了周圍新鮮的泥土芳香,有被挖斷的植物根須垂在一邊,上麵還掛著疙疙瘩瘩的濕泥。


  他們沒有帶自己來過郊外,這就像是踏青一樣,一切都讓強生感覺新鮮,他靠在坑壁上,仰頭看著深坑口上的星空,那是一塊方形的世界,遙遠的星星明亮閃爍,美得讓人窒息。


  刀條臉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開始賣力地把堆在坑邊的泥土往裏推,那些鬆軟的泥土呼啦一下掉進來,像一條溫軟的被子蓋在身上,蓋住了那兩條惡心變形的小腿,強生微笑著,他忽然感覺自己應該道別。


  於是,他朝坑上啊啊地呼喚了兩聲。


  絡腮胡子一愣,以為他要求饒,或是因為恐懼而掙紮,於是不耐煩地罵了句娘:“不要動!很快就好了!”


  “嗯嗯,啊啊……”強生擺了擺手,兩個人的動作停了下來,側耳細聽,這個小啞巴到底想幹什麽?

  一番掙紮之後,強生終於用剩下半條舌頭含糊不清地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哇哇,愛厭……”


  絡腮胡子愣了,手裏的鐵鍬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的嘴唇開始顫抖,手也開始哆嗦,他聽明白了,真的明白了,即使強生說得如此含糊,但6年的朝夕相處,他還是很輕易地明白了這個12歲的孩子在說什麽……


  他說:“爸爸,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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