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東西都是有限的,隻要達到那個界限,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
人的壽命是有限的,馬蹄的使用年限是有限的,殤陽關的防禦也是有限的。
這些天裏,黃大興和杜若言一直如此自我激勵著,到今天,終於看到了效果。
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殤陽關的南大門緩緩打開。
大端的軍士興奮地嚎叫著,衝入了這座折磨了他們許久的城池中。
看著城頭上飄揚的大端軍旗,黃大興和杜若言對視一眼,神色終於輕鬆了起來。
輕鬆之後又是一陣後怕,若是北淵真的能夠在這兒多留下幾千人,他們倆將手中的士卒盡數耗光,或許都無法叩開這兩扇城門。
如今這一萬多條鮮活生命,至少也有了一個圓滿的交待。
二人輕夾馬腹,領著大軍進了城。
第一個問題就是,吳提去哪兒了?
當得知吳提帶著僅剩的百餘親衛朝著雄州方向逃走之後,杜若言喚過一名心腹,沉聲道:“領三千騎兵,務必追上吳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三千精騎很快踏著急促的步點從北門衝出,激起漫天煙塵。
黃大興眯眼道:“若能生擒或是殺死吳提,那可是堪比拿下殤陽關這等大功啊!”
杜若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難!雄州守將雖然沒有派兵增援,但總不至於不放吳提進城吧。”
黃大興看著杜若言,笑容意味深長。
雄州城下,吳提憤怒地看著城頭守將,“哈古!你敢再說一遍!”
先前那位搶下薛征屍首,並趁機襲取殤陽關的王二雄早已升官,否則哪會坐視殤陽關戰火連天而不派兵增援。
此刻坐鎮雄州的這位,名叫哈古,生性膽小狡詐,卻因為攀附上了帖木達而能夠在軍中扶搖直上。
這帖木達,正是當日退回長生城的五個大貴族之一,也是那位跟老王公和格楞起過衝突的那個肥胖男子。
因為此人的唯利是圖,自私自利,吳提幾乎從來也沒給過他什麽好臉色。
當日大軍經過雄州城,他便順手給吳提埋下了這麽一顆釘子。
哈古裝模作樣,“你說你是吳提大人就是啊,吳提大人堂堂鮮卑鐵騎共主,身邊就這麽點人?我看你分明就是大端軍士,想騙開城門,我告訴你,本將聰明著呢!你休想!”
吳提雖然氣極,但腦子不笨,瞬間想到了是誰在從中作梗,怒喝道:“哈古,誰給你的狗膽!”
鮮卑鐵騎共主的名頭可不是鬧著玩的,吳提一聲怒吼,給哈古嚇了一激靈,他麵露陰狠,“放箭!”
縣官不如現管,城頭上的守軍自然不得不聽從頂頭上司的命令,但人心中都有杆秤,射出來的箭矢也都是綿軟無力。
但那畢竟是箭矢,是來自於自家人的箭矢。
吳提氣得仰天長嘯,身後一人提醒道:“共主,殤陽關追兵來了!”
吳提回頭一看,果然瞧見一隊騎兵正迅速衝出殤陽關的城門。
“哈古,我若不死,必將誅你全族!走!”
吳提撥轉馬頭,帶著人朝西狼狽逃走。
哈古站在城頭上,麵露不屑,“好好的大人物不當,非得逞能。你不死,那才叫怪事!”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響,吳提眼望著西邊,期盼著奇跡的發生。
在決意固守殤陽關的當日,他便派了五個親衛,從五條不同路線去往西北,希望聯係上自家部曲,讓他們派兵來接應。
但這麽多天過去了,依舊沒有見到一
兵一卒前來。
此刻他逃向西邊,也無非是搏一搏那微乎其微的可能而已。
嶽峰看著眼前越來越近的那隊人馬,眼中綻放出炙熱的光芒。
視線牢牢鎖定在最前方的那個將領身上,那是北淵鮮卑鐵騎共主,那是曾經北淵軍方的第三巨頭,那也是一個行走的爵位。
他相信,隻要捉住吳提,哪怕隻拿回一個首級,都足夠自己拿下一個夢寐以求的爵位,或許還能一舉封侯。
算著距離,嶽峰慢慢舉起右手,身後眾人立刻彎弓搭箭,隨著嶽峰右手猛地砸下,一陣箭雨便朝著前方那些馬背上的身影迅猛落下。
但那些明明是敗軍之卒的身影卻似腦後長眼一般,忽然猛地加速,讓絕大部分的箭矢都隻能無奈落空。
幾個跑在最後的,還輕蔑地回頭看了一眼,那目光好似在說,論騎射之道,你們還差得遠呢!
嶽峰也不氣餒,那畢竟是鮮卑鐵騎的共主,他壓根就沒想過會輕鬆拿下。
他的優勢是兵力,是人數,是一人兩馬,對方耗不起,因為馬是會累的。
果然,又是幾輪騎射下來,對方的速度終於漸漸放緩,傷亡也開始出現。
不用吳提吩咐,這些他一手帶出來的親衛,三三兩兩撥轉馬頭,開始朝著追兵衝去,騎射衝殺,殺一個夠本,多殺一個,大人就能多一分活下來的可能。
決絕如飛蛾撲火,淒慘似以卵擊石。
他們的殺傷的確不少,每位都能憑借著出眾的勇武帶走大端追兵最少三五條性命,但對比起數千人的總數,還是太少。
很快,近百人的隊伍,便隻剩下了寥寥幾人。
吳提絕望地看了一眼身後,隻要停下來,就必死無疑,但他的馬速,已經降得很慢了。
在最後的幾名親衛也慷慨赴死,在他的身旁,便隻剩下了一個沒有披甲的騎手。
那名騎手看了一眼身後,開口道:“兄弟,接下來的路,你自己保重。”
本已虎目含淚的吳提頓時再繃不住,從眼眶中滾落兩行熱淚,“吳兄,你不必如此!他們攔不住你,你自己走吧!”
那名騎手搖頭一笑,“若是能帶你一起走,我早就走了。”
他撥轉馬頭,麵向追兵,沉聲道:“吳提,你記住,我這麽做,不是因你的權勢,也不是因為你我似是同姓,而是我吳琛認同你做的事。若是能活下來,希望你依舊如此。”
“畢竟這人間,風骨難得!”
吳琛淩空躍起,如飛鳥投林,雙手磅礴的真元朝著身後的騎軍轟然砸落,煙塵漫天!
“走啊!”
聽到吳琛的怒喝,吳提抹了把眼淚,從靴畔摸出匕首,反手朝著馬臀一刺,馬兒吃痛,再生出一股氣力,絕塵而去。
跑出一段,轉過一處路口,吳提隻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轟然的巨響,他死死咬著牙,朝著微乎其微的可能飛奔。
連日征戰,又心弦緊繃地逃亡,吳提早已是強弩之末,他隻能在馬背上越伏越低,盡量不讓自己掉落下來。
馬蹄聲又近,座下的馬兒終於支撐不住,前蹄一軟,跪倒在地,口吐白沫,眼見是不活了。
吳提從馬鞍上被遠遠拋開,砸落在地,摔得七葷八素,意識模糊。
聽得耳畔蹄聲漸近,他想要摸出匕首自盡,卻發現方才那一摔,早將貼身的匕首摔得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不曾想,這便是我吳提的結局。
眼皮沉沉地下降,耳中似乎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共主?”
“共主!共主!”
吳提嘴角輕輕彎出一個極小的弧度,然後暈厥過去。
半日之後,一處平緩的山坡上,吳提緩緩醒來。
看著四周那幾張關切的臉,吳提張開了幹裂的嘴唇,“水。”
接過水囊猛灌了幾口,他這才調勻了呼吸,慢慢坐起,背靠一塊青石,神色疲憊。
“追兵呢?”
“已被我們盡數剿滅,這是那個領頭的首級。”
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將嶽峰的首級朝地上一扔,隨意地踢了一腳。
吳提瞄了一眼,淡淡道:“留著,那是祭品。”
他又看了看幾人欲言又止的樣子,強笑一聲,“都有問題想問,但我是共主,先等我問。”
其餘人哈哈一笑,顯然不以為意。
“你們怎麽才來?”
吳提一開口就是這個帶有些許責備興致的問題。
若是這些人沒來,吳提也就罷了,但既然來了,他就可以問一問為什麽來得晚了。
這其中的火候,吳提自有拿捏。
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解釋起來,吳提慢慢拚湊出了一個大概。
當初淵皇在朱綠鎮兵敗,大軍回轉的消息傳來,本來已經接近通天關的大軍便發生了一場爭論。
領兵的大皇子的意思是幹脆趁勢直取通天關,若是能夠打下,便能夠扭轉戰局,成不世之功。
但鮮卑鐵騎也不傻啊,合著你大皇子要長你的功勞,就拿我們的命不當命不成?
鮮卑鐵騎慣於野戰,對通天關那種重兵把守的雄關堅城,哪有多少辦法。
於是鮮卑鐵騎的頭目們紛紛反對。
大皇子迫於無奈,隻好同意撤軍。
但這撤軍也不是那麽好撤的,在西北之地,雖然晉王早早卷了鋪蓋跑路,大端朝廷也沒派來一兵一卒,但莫名其妙地聚集起了許多義軍。
其中,以一個叫王思淩的勢力最為龐大,身邊聚攏了將近二十萬流民。
你說義軍就義軍吧,這個王思淩偏偏是個頭鐵的,就是要死死攔在大軍北撤的路上。
對於鮮卑鐵騎而言,義軍的這點戰鬥力自然不放在眼裏。
可這個王思淩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那些歪門邪道的損招,又是挖坑又是壘土的,反正就一個一絲,要把自己這幾萬人困在原地。
更惱火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出了一個紅衣聖女,帶著兩個侍女,一路救死扶傷,搞得萬眾歸心。
偏偏這個女人,又跟王思淩合作了起來。
一時間,縱橫西北大地的鮮卑鐵騎陷入了一種滿目皆敵的處境之中。
吳提疑惑道:“不至於啊,你們的戰力,這些義軍濟什麽事?”
他左手的一個將領歎息道:“共主啊,要是輕車簡從自然無懼,但咱們搶了多少東西啊!”
其餘人也紛紛點頭,要不是那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不便運輸,這區區義軍又如何能攔得住他們的去路。
後來接到吳提的信,在大皇子的反對聲中,鮮卑鐵騎還是抽出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銳,向北突圍,兜了一大圈才來到殤陽關外。
吳提眯著眼,“大皇子反對?”
“可不是嘛,他覺得應該集中兵力突圍,然後返回長生城。”
吳提輕輕捏響了手指,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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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穿過北淵的邊防,雲落和陸琦望著眼前的赤地千裏,神情沉重。
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何其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