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轉過身去。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勉力穩定心神,奪過守兵的弓箭,迅捷無論地射向了雪女。
他不敢有絲毫的遲疑。他怕稍遲片刻,便會魂歸幽冥!
利箭破空的聲音傳來,高漸離歌聲一頓,心中皺緊。
雪女笑了,箭,穿入了她的心口。
並非是她躲不過,而是她不願躲。
她停止舞蹈,蹣跚著走到他的身邊。
“小高,”她靠近他懷中,“你陪我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你沒有食言。”
“阿雪,等我,很快……”他柔聲道。
雪女環住他的腰,雙手在他身後緊緊相握。
她慢慢閉上眼睛,輕聲說著:“我一直有個困惑,而答案隻隔著一層……一層薄霧……若是誓言早已沒有了意義,是不是便不用……不用再繼續遵……遵守了?小高……我……我想是的……是的……夫君……”
她的氣息漸漸歸於虛無,高漸離的眼中閃出了淚花,他側頭輕吻著她的發際,“阿雪,吾妻……我一會兒就來陪你……等我……”
嬴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這一次,他沒有看錯。他真的又看到了荊軻和麗姬。
另一個荊軻,另一個麗姬。
二人相擁而歸的情形,那臉上同樣的滿足,不斷啃噬這他的思想、他的理智。
他永遠無法忘記麗姬衝入大殿時那聲不知飽含了多少情意的呼喚;他更無法忘記麗姬擁著荊軻殘損的肢體,以頭撞柱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沒有痛苦,隻有滿足,隻有幸福……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們——”嬴政再次失去控製,瘋狂地高喊。
尚存意識的衛兵紛紛拉滿弓弦,流矢一枝枝射向場中那對幸福的戀人,不,是夫妻!
他們死了,他卻無法平複內心的憤怒。
嬴政是憤怒的,是痛苦的,是孤獨的。他的地位決定了他的孤獨,他的孤獨決定了他的痛苦。
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憤怒究竟源於何處,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裏懼怕認清孤獨的命運,懼怕發現自己一手製造了牢籠來囚禁自己。
他可以擁有一切、決定一切,可他永遠看不到自己,他內心深處渴望著至高無上的溫暖,卻又認定那會喪失他的權威,會危及他的統治。所以,鹹陽宮中的每個夜晚,因著他的執念,寒冷淒迷,孤寂無依。
麗姬是一個意外,意外地走近了他,卻又狠狠將他推向了更高更冷的地方。
他認為自己是愛她的,其實正是因為她當初的“不懼怕”讓他感到了世上竟有這樣一個美貌溫柔的女子,可以登高臨近,可以給他安慰。所以,他可以不再懼怕孤獨,他可以漸漸在某些時候撕下麵具。
然而麗姬真的是一個意外,她是他所需要的人,卻不屬於他。
所以他恨!
他恨麗姬,恨荊軻,恨高漸離,恨雪女!
他恨一切可以得到滿足與幸福的人,因為這是至高無上的他永遠不能擁有的。
他恨一切背叛了他的人!他付出了全部,換來了空虛與孤獨,卻永遠無法獲得真正控製所有的人的能力。
他可以搶走麗姬,卻無法真正得到她;他可以召來高漸離,卻無法聽到真正出於內心的音樂……
但,嬴政很快又恢複了以往平淡冷漠的樣子——這是長久以來練就的本事。多麽可笑的本事……
他坐上華麗的乘輿,又回到了那看不見邊際的鹹陽宮。
他的麵具,他的束縛已將他牢牢綁縛在高空,懸在那大而空曠的鹹陽宮中,懸在他費盡平生之力打下的天下中。
陪伴他的,隻有虛無不可以憑的空氣。
他回頭仰望,鹹陽上空的太陽依舊耀眼奪目,卻好似沁出了血一樣的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