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扶搖提著幾大包藥歡喜的同千祈走在長街上。


  原來那一日,扶搖本已到了老爺去的那間茶樓,隻是怕他正與人交談著什麽緊要的事情,便沒進去打擾,而是坐在雅閣外的中堂坐著等他出來。後來卻突然見他被一隊官兵帶走,令她不解的是從雅閣裏竟然又走出了滿麵喜色的丘勝。慌亂之際她本想去沈府找千祈,可她剛出茶樓便被人敲暈了過去。


  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被綁在了車上,跟六位女子一同被丘勝的人當成給梁王的供奉,要送到洛陽。


  隨後的幾天裏,經過了數度周轉,最後因為“這些身份不明不能帶進內城”被守城的沈家二公子念冰攔下放了。因為慕容家的關係,沈念冰便把扶搖當做客人留住,待幾日後隨他一起回長安。扶搖一路上跟千祈誇著沈二公子如何如何聰明,引得千祈對他充滿著好奇。


  扶搖又說:“本來我們寫了封信給長安,告訴你們這邊的事,可是信昨天送過去了,小姐卻在來洛陽的路上了。”


  千祈告訴她說是來洛陽見一位朋友,隻是朋友受了傷所以幫她買藥。扶搖心知小姐從不愛與人交往,朋友聊聊無幾,更別說是在洛陽,不過扶搖沒有追問。


  “那這些藥分點給小姐的朋友好了,我是幫沈公子配的,是他的一個結拜兄弟受了傷……”


  千祈點了點頭。


  到了沈念冰府邸門前,從石階上迎下來他的隨從崔皓,那人向扶搖拱了拱手,畢恭畢敬的伸手接過扶搖手裏的幾包藥,說:“扶搖姑娘辛苦了。”


  扶搖淡淡的笑著,介紹說:“這是我家小姐,昨天來洛陽的。”


  愣了一下,崔皓旋即施禮打招呼:“慕容姑娘。”


  千祈還禮道:“我來是感謝沈公子救了扶搖,不曉得會不會驚擾了他。”


  “慕容姑娘先到茶廳寬坐,我這就去叫大哥。”崔皓將千祈引向府內,對千祈道,“大哥今天沒有值護,一直在家裏清閑著。”


  千祈是見過沈念冰的,就在昨天晚上,他就是那個頭目,確切的說是禦林軍禦營使。


  沈念冰笑著對愣愣站在自己前麵的千祈說:“你果然是慕容小姐。”


  千祈表現的很平靜,她已不管他在哪知道她或是查過她,她現在想知道的事情隻有一個。


  “你們把丘鳳歌埋在哪了?”她冷冷的發問。


  沈念冰恍然大悟的說:“哦原來他叫丘鳳歌。”


  扶搖看了看千祈,又不解的看向沈念冰,“昨晚的刺客是……”


  沈念冰如同鷹隼般的雙眼不住的在千祈的神情裏捕捉著什麽,他打斷扶搖的時候也一直與千祈那一雙幽怨的眼睛相對,他對扶搖說:“扶搖你先出去,我有事情要跟你家小姐說。”


  “哦。”扶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向外走,卻突然想到她昨晚所見,而剛才又聽小姐提到丘鳳歌……她心下一震,腳步滯了滯,最後走到門外輕輕的合上了木門。


  一個人的眼眸裏是憤恨,另一個卻是猜測,兩個人各有所想的相互看著,並不說話。


  空氣裏流淌著檀木的氣息,大抵是堂前那塊禦賜匾額“固若金湯”散發出來的。拚花的木門漏著光柱,照的清楚空氣裏精怪一樣的微塵,它們不住沉浮跳動著,仿佛是在思議著兩人眼裏的不可思議。


  不知過了多久,沈念冰說:“他被丟在了城北的亂葬崗,陪葬的是一頂青箬笠和一把不錯的寶劍。”


  千祈雙腿一軟,坐到了身後的一把椅子上,她低垂著頭抽泣著,她不再佯裝自己怎樣的堅強了。她仍不相信,這麽多年心心念念的他,最後竟然會胡亂的葬在了一個胡亂的地方。那些曾經的過往,看淡和癡迷,所有的一切如同一池萍碎,成了感傷。


  見她落淚,沈念冰神色有了微微的顫動,然而他問她:“告訴我第二個黑衣人是誰,你昨天極力回護的那個。”


  “你說那人就是我,除了我沒有別人,你殺了我吧。”她停止哭泣抬著頭楚楚的看向他。


  他的目光變得溫和了,他說:“我不會殺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我隻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告訴我,你還恨那個丘鳳歌?還是再也不想見到他?”


  千祈拚命的搖著頭,“我哪會恨他……我是愛他的啊……我不想讓他離開我……可是說這些都來不及了……”


  千祈猛然望定他,眼睛裏還有淚痕,她發現他剛才問的問題本是他不該知道的,她正在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麽。


  沈念冰卻爽朗的笑了,對門外高喊:“丘兄,你在外頭聽的可都清楚?她都不恨你了,為什麽還不進來呢?”


  門被推開了,胸前纏滿紗布的丘鳳歌在扶搖的攙扶下進了茶廳。


  扶搖喜道:“昨夜沈公子偷偷救回來的結義兄弟就是丘公子,本來他蒙著麵被沈公子背進偏房,我還不知道是他呢,聽你們說我才想到,於是就把他扶過來讓小姐收拾了。”


  沈念冰和丘鳳歌正是結拜兄弟,相識多年了,沈念冰昨夜偷著救他出來,而且散布了言論說刺客已亡。而且他知道昨天晚上另一個身手不錯的黑衣人是他的紅顏知己蘇惜水,並且聰敏的他猜到了那個孱弱的如同一張薄紙的女孩是慕容千祈。他的事情沈念冰都知道,包括千祈最後和他說了什麽,所以才會決定試探她……


  沈念冰已經拉著她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間裏剩下了千祈和丘鳳歌兩個人。


  丘鳳歌疲憊的麵容上滿溢著笑,背後的光明亮的晃眼,愈發讓他使人覺得不真實。


  千祈錯愕,幾步走到他的麵前,伸出了手卻又不敢碰觸他,怕這是一場夢,怕夢碎了。


  然而丘鳳歌倏地抓起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開心的對她笑著,在她的驚呼聲裏,又把她抱了起來,轉起了圈。


  千祈一臉幸福的感受著他的熱度,心想如果這是一場夢的話,那麽寧願一輩子生活在夢裏,不複醒來。


  “這不是夢。”丘鳳歌的傷還在疼著,可這些疼痛在幸福麵前實在是微小,他問千祈:“你不恨我了?”


  懷裏的千祈輕輕地搖著頭,“如果你就那麽走了,我才真的恨你,恨你好幾輩子,恨到鐵樹開花……還有石頭說話!”


  “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丘鳳歌問她,“你相信我嗎?”


  “我信。”千祈在他懷裏喁喁的說,“我當然信……”


  尾聲

  尾聲

  五日後,洛陽皇城端門前,城內百姓萬餘眾,跪地呼求釋放慕容南風。


  他們一半是洛陽原本的,另一半是長安遷去的。


  三年前,黃河水患,物價瘋漲,各路商富藉此囤積居奇,卻僅慕容一家不漲反降。


  一年前,秦嶺以北蝗蟲災害,致使糧食匱乏,遍地饑荒,而國庫空虛,幾無糧以賑災民。最後慕容老爺出了五十萬斛糧食用來救濟長安以及洛陽同周邊百姓。


  ……


  人們感恩戴德,望請聖上能夠釋放慕容南風。


  實際掌握權利的朱溫迫於壓力,不得不下令將其釋放,並且歸還了大半財產,於是皆大歡喜。


  1

  第二天,蘇惜水辭別了眾人,攜一把木琴,想去蜀南遊曆,並且尋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沈念冰也辭去了自己在禦林軍的職務,他早已看清朝堂之事,這算是明哲保身。


  四日後,長安慕容府。


  碧落聽到了馬蹄聲,急急的跑去門庭。見到是大家從幾輛馬車上下來,歡喜的不得了。


  前些天收到了洛陽的來信,知道大家都平安而且馬上就要回來了,於是她甩掉了沈念楓,回到了歸還他們的慕容府。她還在信裏知道丘鳳歌會一起回來,所以看到他和小姐站在一起時並不驚訝,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完全是因為扶搖和沈念冰站在了一起。


  “哎呦呦呦……”碧落搖頭晃腦的看著扶搖說,“行啊你呀,沒白去洛陽一回。”


  眾人發笑,扶搖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慕容南風捋著胡須笑道:“碧落丫頭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說說看想入個什麽樣的人家?”


  挽著丘鳳歌的千祈在一旁起哄:“明天請一個媒婆來好了。”


  丘鳳歌挑了挑英挺的劍眉,“可以張榜招婿擺一個擂台。”


  碧落不好意思的扭擺著,“嫁誰都好,就是不嫁沈念楓那樣的木頭。”


  沈念冰一聽不樂意了,“我弟弟怎麽了?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個這麽老實的人了!”


  “你別瞎誇啊,你那麽鬼精的,你弟弟會老實?”扶搖抬眼斜著頭看他說。“就是就是。”碧落附和道。


  扶搖又說:“另外你以為我們家小碧應當嫁給老實人?老實人哪管得住她?我看蘇州城裏打鐵的大胡子人就不錯,她嫁他準行。”


  眾人又哄笑。碧落氣的直跺腳,正是這時,門外來了大箱小箱的沈家隊伍,打頭的管家沈衛見眾人都在,於是一一施禮,又代沈青山問候慕容南風,最後把一張禮單交予了他,“老爺,這是我家老爺為二公子跟三公子提親的彩禮。”


  慕容老爺接過禮單,疑惑的看了看碧落,又看向沈衛。沈衛忙道:“三公子確是看上碧落姑娘了,非她不娶。”


  千祈嘴裏噙著笑:“我才走幾天啊,你們兩個就‘日久生情’了?”


  碧落又是一陣子扭擺,頗有些不好意思。最後接過了老爺遞過來的禮單,笑的像花開一樣。


  兩個月後,千祈和丘鳳歌大婚。沈家兩位公子的婚事也定在了那之後的一個月。


  這天,慕容府上上下下一片喜慶。排滿了桌子的大院裏坐滿了人,山珍海味,玉盤金饈,極盡奢華。待到吉時,新人拜堂之後,更有慕容府裏的下人向街上行人布施財物。


  傍晚時分,一對新人換下婚服偷偷從家裏翹了出來。來到老宅,丘鳳歌抱起千祈躍進了院子,但是看到了院子裏那人的時候險些摔倒在地。而院子裏那人更是被他們兩個嚇了一跳。


  “你們兩個!不是說要在過一段時間再來這邊住的嗎?怎麽的今天就跑過來了?成何體統啊!”


  千祈看著自己父親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爹,您累了一天了不好好在府裏歇著,來這邊做什麽呢?難不成要挖了這顆柳樹?”


  隻見那慕容老爺蹲在樹邊,正借著旁邊一盞風燈,徒手在樹下挖著什麽。


  “好女婿快來幫幫我。”慕容南風指著身前一塊土地衝著丘鳳歌說,“朝這挖。”然後他艱難的起身,又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土。丘鳳歌應了一聲,接著他挖開的地方繼續挖著,充滿好奇,“嶽父大人,這裏頭埋的什麽啊?”


  “挖出來就知道了。”慕容南風不告訴他,而是神神的歎著,“看來我是老了。今天一整天就覺得心神不寧的,總覺得是忘了重要的事情,幾乎就沒想起來。”


  千祈正要說什麽,卻聽到門外傳來碧落的聲音:“哎呀,你們別擠啦。”隨著碧落的聲音,呼啦一下子,一直緊閉的門被擠開了,四個人跌跌撞撞的擠進了院子,最後站定成行,衝著院子裏的人傻笑。


  千祈有些迷糊,碧落說:“我們四個本來是要鬧洞房的,隻是發現你們都不在了,扶搖姐猜到你們一定是到了這裏,沒想到老爺也在呢。”


  “既然來了還不過來幫幫我。”丘鳳歌呼救。於是沈念冰和沈念楓去幫他挖東西,扶搖和碧落也被支使著去屋子裏拿什麽。


  千祈挽著父親站在一旁,看著忙碌著的大夥,時時傳來一兩聲吵鬧,她欣然發覺這便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平淡安瀾,又在簡單裏充滿著幸福和快樂。


  千祈覺得,安樂不是一個長眠於生命裏的詞語,當它睡去了不能怕,更不能發脾氣,因為它很快就會醒來了。


  月亮很圓很大,千祈從來沒見過這麽美麗的月亮。夏日的暖風習來杏花的味道,龍爪柳的葉子訴說著絮語。雖然已是夏末,但在她的世界裏永遠都是春天。


  慕容南風捋著胡須,看他們異訝著把他在千祈出生那天埋在這裏的一壇酒從樹下挖出來。


  丘鳳歌歡喜的搬來了一方矮桌,放在了樹下的地席上,扶搖端過來一盤酒盅,碧落研好了墨。慕容南風挽起了袖子,在灑金紅箋上寫下了“女兒紅”三個字,又把它黏在了酒壇上。


  千祈深吸了幾口氣,用力拔出緊緊地壇塞,霎時院子裏彌漫開了酒香,大家迫不及待了。


  積澱了十八年的醇香,即使是這香味也讓人沉醉。大家在樹下飲酒暢談,月色溶溶,星子璀璨。酒的甘甜、辛辣與清冽,無論何日也叫人兀自醉在這陳年裏。


  兩年後,是天佑四年。手握國柄多日的朱溫暴漏了自己的野心,迫使皇帝禪位於他,終登帝祚,國號梁,都開封。盛極一時的大唐朝就這樣覆滅了。


  天不佑唐,然而這樣的變天並沒有對長安造成怎樣的影響,長安依舊如同往日,隻是廢墟沒了,漫天的沙塵也沒了,一直有外地人來到這裏建造房室。


  生活在這裏的百姓都很安逸,天下是朝廷的,但安逸卻是屬於百姓的,一切的軍國大事對於這些平民百姓來說無非是茶餘飯後的消遣。


  長安,興許幾十年後,這裏依然會是盛唐時期的模樣。


  對於那些不滿足於自己生活的人來說,無論生活的再好他也不會覺得踏實,但是對於追逐平淡簡單生活的人來說,即使是在亂世,在最為艱苦的時候,也不會對生活有太多的抱怨。


  在一座方興未艾的城池中,一個不是很大的老宅子裏,一棵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龍爪柳下,一架秋千輕輕的晃蕩著。


  秋千上,常有一個淡然的女子,虔誠的默念:


  ——長安長安。


  長安年表

  大順元年慕容南風初識楊如月


  大順一年十月,千祈出生

  景福元年

  景福一年


  乾寧元年

  乾寧一年千祈四歲,母親病故

  乾寧二年

  乾寧三年千祈六歲,初到洛陽


  乾寧四年千祈七歲,遷居長興坊;初識扶搖和碧落

  光化元年

  光化一年千祈九歲,遷居蘇州

  光化三年五月,丘鳳歌入大理寺

  天複元年

  天複一年大伯病故


  天複二年千祈三月於長安初識丘鳳歌

  天複三年千祈十五歲,十月,及笄之禮;十一月,丘鳳歌被秘密調入“鳳鳴”;十二月,千祈與丘鳳歌決裂

  天佑元年正月,遷都洛陽,長安城元氣大傷;八月,朱溫殺昭宗,立新帝。


  天佑一年九月,朱溫解散“鳳鳴”


  天佑二年二月,蘇州詩會;四月,回到長安,慕容南風遭到陷害被押解大理寺;五月,千祈與丘鳳歌重歸於好,洛陽百姓保慕容南風;六月,千祈與丘鳳歌共結連理;七月,沈念冰、沈念楓與扶搖、碧落完婚


  天佑三年

  天佑四年朱溫竄唐,唐朝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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